无论是郑樵的八求也好,祁承的补充也好,虽然为前人想尽办法,大概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明代的谢在杭提出五难。清人孙庆增在《藏书纪要》里,又衍其意而改为六难。他说:“知有是书而无力购求,一难也;力足以求之矣,而所好不在是,二难也;知好之而求之矣,而必欲较其值之多寡大小焉,遂致坐失于一时,不能复购于异日,三难也;不能搜之于书佣,不能求之于旧家,四难也;但知近求,不能远购,五难也;不知鉴于识真伪,检点卷数,辨论字纸,贸然购求,每多缺佚,终无善本,六难也。”孙庆增平生勤于收书,其中不无甘苦之谈,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说院“念兹在兹”,古书之外别无所知,说到底,仍不免使人有“所见者小”
的感觉。
其实天下无论做什么事,要干得出色,哪会没有困难。唯其有困难,又终于克服了困难,这才能得真正的乐趣。求书也是这样。即以缺佚而论,有时并不都是购书者主观的毛病。《古学汇刊》第一集记绛云楼买宋版《汉书》、《后汉书》的故事,据说初时缺《后汉书》两本,遍嘱书贾,大索天下,一直没有消息。一天傍晚,某书贾泊舟乌镇,买面作食,面店主人从败簏中取出旧书两本,将为包裹,微睨之,宋版《后汉书》也。书贾大喜。只是首页已缺,问之主人,知道刚为邻翁裹面以去,结果又把这一页也追了回来。这一赵子昂故物、王元美旧藏的宋版前后《汉书》,才得完整无缺。后来绛云楼失火,孤本秘籍,大都化为灰烬,班、范两书因收藏别室,得免于难,不久又转卖给了四明谢象三,所谓“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别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者,指的正是这个。不过这位自称“床头金尽,壮士无颜”的绛云楼主人,只说先前是“以千金从徽人赎出”,并未提到上面这段故事,或者出于旁人附会也说不定。但这类事情的确曾经有过。例如王世贞《读书后》八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云:“此书本只四卷,为世贞四部稿及续稿所未载,遂至散佚。其侄士骐,得残本于卖饧者,乃录而刊之,名曰附集。”又例如厉樊榭《辽史拾遗》手摘,鲍以文记其死后为郁佩轩所得,“中间缺五十页,百计求之,不得。一日步至青云街,见拾字僧肩废纸双巨簏,检视之,皆厉氏所弃,征君(指樊榭-引者)平日掌录辽史遗事在焉。亟市以归,纷如乱丝,一一为之整理,适符所缺。”残编断简,经过多少人的手,终于得庆全璧,这样的例子在黄丕烈《士礼居题跋记》里记下了不少。至于孙庆增所说其他困难,凡是买过一点旧书的人都有亲身经验。有时想参考某书,图书馆里恰好没有,茫茫宇宙,正不知何处去寻。一旦这部久思访求的好书出现眼前,情知若不当机立断,也许天涯海角,从此再难谋面。然而事情又并不尽如人意。或则因为手头拮据,或则因为要价太高,或则因为已被捷足者先得,欲购未能,欲舍不得,这种处境确实使人狼狈。距今二十年前,我经书贾介绍,知道杭州有人愿把一部东京印的《域外小说集》出让,而索价奇昂。我百计摒挡,决定满足其要求,但书主使我往返跑了几趟之后,终于拉长了脸孔说道:“不卖了!我要留着镇库哩。”这个人说话痴痴癫癫,而卖不卖又确乎是他的自由,我除懊丧之外,毫无办法。过了一个时期,无意中又遇到此书,虽然价钱还是贵了一点,但一说即洽,“得来全不费工夫”。特别是因为有了前面这段经历,倒仿佛使我了却一桩心愿,感到加倍的愉快和喜悦。
从表面看,旧书聚散无常,似乎可遇而不可求,但实际上,还是有赖于有心人处处留意,仍和努力访求有关。不管五难六难,“无限风光在险峰”,唯有遍历艰辛,饱经忧患,才能置身佳境,看起来,买书事小,道理却完全一样。
买书也斤斤计较
吴鲁芹
我常常希望自己是爱书成癖的人,或者,等而下之,是爱钱成癖的人。能两者都是当然更好---那就雅俗共赏了。
我们似乎对爱书的人,一向另眼看待。晋书皇甫谧传说:“谧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如果他不幸耽玩的是别种东西,不是书,那就是罪恶了。而且通常淫字与别的字连在一起,总是坏事居多;唯独和典籍攀上关系,就可以入传,垂诸永久,几乎可以同近世的名誉学位媲美了。
可是爱书也要几分天赋,废寝忘餐,不同于政治舞台上人物的疾病,是装不了假的。像梁书刘峻传所载,这位耽玩典籍的书痴,不仅没有红袖衣香伴读的福气,连烛光都没有,于是“常燎麻炬,从夕达旦”。这种人如果不是对书有癖好,必定是精神上有异状了。此类痴情,不能像早起、守时等等习惯,可以从培养得来,多少是天生的。
这种天赋,我不幸没有:对我的妻小而言,是幸而没有。虽然我不能故作违心之论,说书与我无缘;但我之爱书,是若即若离,还不到成癖、如痴的程度。因此对西方书痴“面包可少而书不可少”的崇高境界,以及北史李谧传上“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那份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甚少起感情上的共鸣。说老实话,我手边的钱,若仅够糊口,一定先买大饼,次及典籍。我生来大约就缺少诗人的气质,起早通常是为了赶路,不是为了看花。虽然也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到该睡的时候,还是蒙头大睡,并不舍不得室外的清光。总而言之,是个俗人。将近二十岁的时候,照说是诗人气质占上风的年纪,但是记得-已经是二十年了-有一次,在一本牛津诗选与一个月的伙食二者不可兼得的局面之下,我还是毫不犹豫先缴清了伙食钱。那时通货已经微微膨胀,等到我行有余力,可以买书,书又水涨船高.高攀不上了。约莫有两年时间,那部牛津诗选,成为我生活中一个小小的讽刺。青年人原多幻想,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往往是很多的;但就我而言,在那时,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中,没有比那部诗选更具体,更咄咄逼人的了。
后来,有一天我手边的通货,居然迎头赶上那部书的价钱了,那时可惜还没有克服困难这一类名词,否则我一定要掠美了。一个穷学生,偶然能阔气一下,是件大事,个中滋味,说来局外人是甚难置信的。它与暴发户很生硬的豪华不同,与浪子挥金如土也不同,它缺少这两种人有恃无恐的心理状态。自己既知道这种快乐是不会常有的,盛筵难再,就不免希望三五分钟即可银货两讫的交易,能拖得长久一点。寒士偶有余力能买本把心爱的书,那层兴奋与狂喜,大约没有比英国散文大家兰姆写得更传神的了。他在古瓷一文中,藉乃姊的口气,叙述买回波芒与富莱乔的集子之前,两个人瞧着那本书,差不多瞧了几个星期才下决心去买,买回来时,时已深夜,但是兰姆怎么也不忍让脱散的书页挨到天明,于是乃姊只好用浆糊赶忙去修补。接着,他仍藉乃姊的口吻问道:“做个穷人难道没有快乐么?”
这种快乐,到了买书能随心所欲,就不存在了;同时买书能随心所欲,就难免失之于贪,失之于滥,摆设的意义重于浏览,往往甚少终卷的余裕了。世上甚多藏书甚富之人,严格说来,只是收藏家,寝馈其间的反是书蠹,倒是分工合作,各得其所。我平时十分同意西班牙人的一句谚语,那就是:“好书好友,为数不必过多。”人生知己,不过三五人而已;若为数三五百,那一定是有共同信仰的同志或教友了。好书能有上百数十本,已颇不寒伧,至少这数目,我还只有心向往之的份。我日常甚少买书,买了就想能终卷,班乃特说得好:“一本好书之是否为好书,以及你配不配称它做好书,要看你是否已读完它。”但是读完一本书,也并不容易。这世界是不是一年比一年进步,吾辈升斗小民说不上来,不过生活在这世界上,一年比一年忙碌,是千真万确的,至少升斗小民同有此感。大约有些有识之士,也有见及此,于是为这些匆匆行路之人,安排好一些精神上的干粮。因此名著有浅述,新书有摘要,省时省事,真到了家。还有更省时省事的办法,就是看报张杂志上的评介文章,不仅对那本书略知梗概,茶余酒后,还可搬出别人的唾余,略陈管见,一举两得。我有不少事情,尚可勉强跟着大时代的巨轮向前滚,唯对于读好书摘要的时尚,自甘落伍。法国散文大师蒙丹纳的文章,有甚多深奥之处,我不甚了了,但是有一句话论到好书摘要的,十分浅显好懂。他说“任何好书的摘要,都是愚不可及的东西”。这位老先生若生在今日,一定劝人多写散文,少作说部。长于撷取精华作节本的人,碰到英国的培根、兰姆,法国的蒙丹纳,多少要有束手无策之感。我之不喜读摘要,一半也由于贪啬。一本好书,一如一位绝代美人,不能隔着帘子看。更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支离破碎,要别具慧眼的人才看得出其动人之处,在常人眼里总是不美的。所好我的职业,不用多少学术根基,在读书方面,也就毋庸装点门面。即使当众承认没有读过甚么甚么书,也无伤大雅。现在已渐入中年,知道来日无多,心中也常黯然,某些书还未读过,总是此生对不起自己的事之一。然而脾气依然固执,总不想用市上的浅述或节本来弥补我因循的过失。书对我完全是一种享受,享受可以没有,但不能打折扣,一打了折扣,就不成其为享受了,书的节本或浅述,都是打了一折八扣的牺牲品,属于经济小吃一类,不容易朵颐称快的。
当然,朵颐称快,要有财力与时间,二者缺一不可。有钱至多只能做到一个收藏家,买一本书的乐趣,与多添一只花瓶,没有多大不同。升斗小民通常时间金钱都不宽裕,因此我买书少,读书也少。我生平不大服膺“开卷有益”这句古训,这叫人对文字起近乎迷信的崇敬,是不妥当的。尤其近世印刷发达,印成书的形式而并不算得是书的东西,真是汗牛充栋,我们要昧了天良,才能劝人相信“开卷有益”这句话中确有至理。“开卷有益”这种见解,在西方也曾盛极一时。塞万提斯在《唐·吉诃德先生传》中就说过,“任何坏书,都会有点把好处”。美国作家贺姆斯的譬喻就更妙,在《用晨餐时的诗人》第十一章中,他说,一本坏书,就像一艘有漏洞的船,在智慧的大海中航行,总会有些智慧从漏洞中流进去的。这些见解意在说明天下无绝对的坏书,坏书亦自有其好处。以训子的书翰为世所称的齐士特菲尔男爵也是开卷有益的信徒,他认为看任何书,总比不看书好。这些都是有闲阶级,好整以暇的看法。披沙捡金,自然是好事,有乐趣,也有价值,奈何为生活奔忙的人,时间不许也;而且生在二三百年以前的人,也想象不出今日充塞市上只是书的形式而不配称做书的印刷品,有若是之多,否则他们也要修正那一类的见解了。
至于我,读书纯为了享受,在选择上是不免斤斤计较的。买书也斤斤计较,为的是财力还不准随心所欲。书少买,也就少累赘,至少在逃难时不致发生一手抱孩子,一手还要抱书,或者抱了孩子就不能抱书,抱了书就不能抱孩子,那种难舍难分的狼狈状态。这时书无疑是一种灾害。此类书灾,我尚未尝过。买书少,在选择上斤斤计较是难免的,那情形可能近乎手边不甚宽裕的主妇去买件把衣料。
我一向不大喜欢陪太太进布铺,我也从不请太太陪我去买书。
读廉价书
汪曾祺
文章滥贱,书价腾踊。我已经有好多年不买书了。这一半也是因为房子太小,买了没有地方放。年轻时倒也有买书的习惯。上街,总要到书店里逛逛,挟一两本回来,但我买的,大都是便宜的书。读廉价书有几样好处。一是买得起,掏出钱时不肉痛;二是无须珍惜,可以随便在上面圈点批注;三是丢了就丢了,不心疼。
一折八扣书
一折八扣书盛行于三十年代,中学生所买的大都是这种书。一折,而又打八扣,即定价如是一元,实售只是八分钱。当然书后面的定价是预先提高了的。但是经过一折八扣,总还是很便宜的。为什么不把定价压低,实价出售,而用这种一折八扣的办法呢,大概是投合买书人贪便宜的心理,这差不多等于白给了。
一折八扣书多是供人消遣的笔记小说,如《子不语》、《夜雨秋灯录》、《续齐谐》等等。但也有文笔好,内容有意思的,如余谵心的《板桥杂泛》、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也有旧诗词集。我最初读到的《漱玉词》和《断肠词》就是这种一折八扣本。《断肠词》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封面是砖红色的,一侧画一枝淌下雨滴墨水的羽毛笔。一折八扣书都很薄,但也有较厚的,《剑南诗钞》即是相当厚的两本。这书的封面是米黄色的铜版纸,王西神题签。这在一折八扣书中是相当贵的了。
星期天,上午上街,买买东西(毛巾、牙膏、袜子之类),吃一碗脆鳝面或辣油面(我读高中在江阴,江阴的面我以为是做得最好的,真是细若银丝,汤也极好)、几只猪油青韭馅饼(满口清香),到书摊上挑一两本一折八扣书,回校。下午躺在床上吃粉盐豆(江阴的特产),喝白开水,看书,把三角函数、化学分子式暂时都忘在脑后,考试、分数,于我何有哉,这一天实在过得蛮快活。
一折八扣书为什么卖得如此之贱?因为成本低,除了垫出一点纸张油墨,就不须花什么钱。谈不上什么编辑,选一个底本,排印一下就是。大都只是白文,无注释,多数连标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