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
你说,你也会像所有的男孩那样拥有一个潮湿的梦,然后干燥地醒来。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最近我又看了几遍《重庆森林》,反反复复地看那个片段。金城武在重庆大厦里头那昏暗的通道里低着头向里走,外头白晃晃的光直直地照进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眼睛下方陷成一片阴影。
就像那天我在黑暗处从背后慢慢缓缓地抱着你,你也是这个样子。你说你爱我,就像爱一个影子。我闭上眼睛就想起了你的样子,那像是一团再明晰不过的雾。你的卫衣和球鞋,你习惯性地笑时张得很开的嘴,你认真时皱起来的眉头,都渐渐地辨不出具体来。
我选择在这样的心绪里给你写信,我想我应该对你细细地叙说那些你不知道的事,和那些我想你也许会渐渐遗忘的事。
而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喧闹的包厢里,西贝跟我介绍你时说这人特牛,叫小川。我挑了下眉毛从厚厚的围巾中蹦跶出来对你笑,你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你有一双很细腻的眼睛。
第二次见到你是在学校里,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正使劲儿地吸着酸奶发出奇怪的声音,然后你突然笑了笑说了声“嗨”,我就停了下来,站在你面前。你好高啊,遮住了我前面的一点光。我说原来你还记得我呀,你说当然,是美女都记得。后来我从西贝那里要到你的QQ号,我们就在网上侃了许多有的没的。
第三次见面,是在我家附近的小巷里面。你那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带帽卫衣和亮黄色的球鞋。我穿着拖鞋提着一袋子书,然后我们就站在风里聊了会儿天。那时候还是夏天,刚下完雨,空气里都是潮湿草地的味道。我甚至还记得有一只鸟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停在电线杆上扑棱了下翅膀,吹了几个口哨后飞走了。
这一天我是绝不会记错的,我在日记里写着:八月二十七日,天气雨后转晴,心情复杂,小川说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我觉得一见钟情什么的全是见鬼,然而我还是答应了他。
你看,我连日期都记下来了。
后来我还对你说,八月二十七日的风是我人生中所看过的最美的风,它有着草地的湿绿色,每当我再遇见这样的风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你来,应该是永远不会忘记了。
你说从那天起,就算没有风吹过你也还是时时刻刻会想起我。走在路上的时候你看到前面女孩子薄荷绿的双色发圈会想起我,看到超市里卖的芦荟酸奶会想起我,甚至你在草稿本上画画的时候,也大都是我的样子。
你还记得吗,当我问你想念是什么滋味的时候你是这么回答我的—这是一种激烈而持久的化学反应,在想念的时候我的全身都会泛起一种细密而持久的抽筋般的痛感,很小很小地从胃里传出,然后漾到全身激起无数个鸡皮疙瘩。
按照你的描述,我想我现在一定是很想你的,你呢?
昨天我去陈姨那里买冰沙吃,她特意又给我加了很多勺红豆。她还说现在都是秋天了,挺冷的,让我慢点儿吃。像不像你对我说过的话?
天气热的时候,我们总会趁午休保安睡着的时候溜出去买冰沙吃。你喜欢吃红豆味的,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每次我都会把上面的豆子盛给你,因为我不喜欢吃红豆,豆类的我都不喜欢。你就说我总把你当成垃圾桶,而我每次都装作委屈地辩解我这样是对你好的表现,你就很无奈地拍拍我的头。“每次都要这样惯着你,不公平。”你看着我笑得无可奈何。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笑出来了,你每每拿我没办法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笑来,我喜欢你这样的笑,当我看到你这样子笑的时候,我就突然有种很长久的感觉。
你还说过,对待像我这样任性的女孩子你只能够温柔。我问你,你会不会对每个女孩都这么温柔?你说不会,因为只有我是你的姑娘。
你还记得红豆冰的味道吗?绵绵的甜和清新的冰在嘴里发出嘎嘣的声音来,最后慢慢地在舌头上化成一堆甜水滚下肚子去。只是我昨天吃的时候,却觉得它好冰,我的舌头半天都是麻麻的。我站在风里吃完了它,然后缠起围巾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噢,对了,我忘了跟你说,现在我家窗外的那棵很大的树已经飘落下棕黄色的树叶了,我踩上去的时候它就会发出脆弱的声音来。秋天来了,阳光又会透进我的衣服传到我身上每个需要温暖的细胞里面。
就像去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去你的画室那样。那天我第一次牵了你的手,你的手上还残留着颜料。我握住你的手的时候你在颤抖,我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你的手,然后你突然拥抱了我。我当时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在你放开我之后我突然就哭了,那时你还特别地紧张,一直手足无措,掏不出纸巾来。然后我就一下子又笑了出来,你说我真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那天你还很认真地花了一个小时来画我,我特乖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让你画。画好了之后你特骄傲地给我看那幅画,问我你画得好不好。
我瞥了你一眼说切,就这样吧。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看到的那一瞬间我就惊呆了,我没想到你把我画得那么缥缈,像影子一样。你调的颜色无一例外全是透明的灰蓝色,我的发丝轻轻扬起,裙摆也微微地被风吹动,眼神里全都是雾。
我说小川,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脆弱,其实我很坚强。你沉默了一下告诉我,我不该那么倔强,其实我们俩都是一样的孩子,一样孤独的在风里面的孩子。我听着你讲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几米的画,那里面的男孩和女孩也都是在风中的,那么相同的模样,好像一吹他们就又会无所谓地飘走了。
小川,你知道吗?你太像一场梦了,我怕一不小心就把你丢在了风里。
现在写着写着,纸又被我打湿了。不要笑话我,你总说我是个爱哭的姑娘,实际上你比我还要脆弱,不是吗?我没有很多时间来写这封信,但我仍然期许一字一字来表达我的认真,小川。现在我又想起来许多事情了。
你还记得你拥抱我时的感觉吗?在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不过是0.1厘米的距离,我甚至可以闻到你中午刚洗的头发中散发的柠檬味。你的右眼皮上有一颗痣,在我眼前化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块。你的嘴唇在五分钟之前还抿着一颗阿尔卑斯棒棒糖,我能闻到它的味道。你的呼吸就这么慢慢浅浅地吹着我的头发,和那些燥热的男孩子完全不一样。
你摸着我的头发,而我就像是一只猫一样,而猫是永远不会被你驯服的。在拥抱你的时候我会很想哭。你不要自作多情地以为是我太爱你,我说了我是不会爱上谁的,我终有一天会离你而去,因为我的心是永远向着远方的。
我从不让你说你爱我,我总觉得两颗太年轻的心是不懂得爱的。在我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不要对我说你爱我。
你往往会从背后慢慢缓缓地抱住我:“那么,我还是爱你。”
有时候你也会问我:“十年之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我说不会,你说你也这么觉得,但你会永远把我当成你唯一的姑娘。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有点儿爱上了你。
“小川,永远是多远呢?”
你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你穿过了重重的迷惘,那爱的慌张,终于要解放。你是谁,教我狂恋,教我勇敢地挑战全世界,在一样的身体里面……迷样的魔力却是更强烈。”
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把它录了下来,没事儿就拿出来听听,特别是你离开我之后。你的声音就那么一点点地刺进我的心里面,密密麻麻地带着你特有的细微的波澜,交织成我身体里无法除去的印记。每次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听,就好像你在我的耳边对我轻声地唱一样,有着细密而柔软的声息。
以前,我也总会在睡不着的夜晚要求你唱歌给我听。你唱歌的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到胃里面去的那种。我总是想着,你用这种温柔的声音在夜晚给我唱歌的时候,会不会也同样在内心描摹出我的样子,像一团轻柔的雾一样。
而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希望漫漫长夜没有尽头。
其实有很多女孩子都着迷于你温柔的声音进而喜欢你,包括最开始的我。我曾经说过我对一切温柔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对于你也不例外。但我曾经很不喜欢听你唱歌,真的。每当我听着你那样温柔的歌声时,我就会感到自己好像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你,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你,而你就那样带着你皱起眉毛的表情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不懂。
我不懂你,你把你的故事写在你安静时候垂下的睫毛里面,写在你细密的手掌纹路里,写在你炽热的眼神里面。
但或许我又是懂你的,毕竟你说:“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孩子。”
有时候我会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你。说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对你说过哪怕一次的我喜欢你或是我爱你。当我看着你,我时常会恍惚。当你絮絮叨叨地讲着话的时候,我突然想,也许我是你的影子,而你就是我的镜子。
而你不懂我的是,每当听见你声音里有细小的波澜,也就牵动了我的疼痛。
我们在一起之后,你曾经带我去过那个你老家附近体育馆里的小公园。野草很多,肆意地长在煤渣散落的跑道上。
你说你很小的时候,不开心的话就会来这里跑步,然后拔起狗尾巴草放在手里像拿着麦克风。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你。
“你干吗呢,这样盯着我。”你说。
“你帅啊。”我笑起来。
你也跟着我笑了一会儿,然后抓抓头说,小的时候你最经常想的一个问题就是你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我说你傻了吧唧的,这种没意义的事情还经常想。谁知道以后的事情啊。
你肯定也想过啊,你说。
我愣了愣,没说话。这时候有一阵风吹过来,吹动了狗尾巴草,吹到我们的脸上来。那天的操场上没有人在跑步,灰蓝色的天很苍凉地盖住了我们。我们坐在高台上晃着腿,谁也不看谁一眼。
过了很久,你突然说:“其实我知道一件很久之后就会发生的事情。”
“是什么?”
“你以后一定会离开我的。”
“没错。”然后我们又都笑了起来。
后来我还对你说,其实我也想过我以后要当什么,我要当一个自由的人。走到一个地方写些东西,再走到下一个地方写些东西。
而你低下头慢悠悠地说:“其实你总在寻找一种更好的逃避。一种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的诗意的逃避。”
那么小川,爱我对于你来讲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呢?
对了,你还问我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你在一起,那时候我说这是个秘密。现在我告诉你吧,也许是当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样子。而你的皱眉和沉默不语,从此也就代表了我的脆弱和疼痛。
“喂,你相不相信爱情?”
我很想回答你:“我相信。”
然而我却说了:“我不相信。”
你沉默了很久之后说:“那么,我相信。”
嗯,我相信。
我又想起来了,在很早之前的一天我们一起出来玩,那时是春天了。我走在前面,你在我后面拖着步子走。那天阳光是很好的,我突然就转过身来看着你。你那个时候穿了一件灰色的运动卫衣,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面。
“你会放风筝吗?”我问你。
“会。”
在草地上的时候你把那只绿色的青蛙风筝举得高高的,然后一撒手就把它向后面抛过去。青蛙在风中滚着,我站在原地眯缝着眼睛看着你,突然觉得你也许有一天也会这样地奔向远方,正如我说我是要去远方的姑娘一样,你一定也是属于远方的。
毕竟,你就像是另一半的我自己。
我笑着大喊:“小川,小川。”你回过头来,脸上是快要溢出来的笑容。你就这么一直跑啊,跑啊,那只风筝也在天上越来越高了。我在想你小时候一定也曾经这样子在草原上放过风筝,不过那时候的你还并不知道未来的模样,不知道你要长成怎样挑战全世界的模样。
你还是拿着风筝跑,阳光混着草地的绿就那样地包围了我们,一切都刚刚好,像是所有漫长的告别都有了终点。
“永远是什么?”
“永远就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
“哪怕只有一秒钟?”
“哪怕只有一秒钟。”
晚上的时候我们一帮人又去唱歌。我跷着腿缩在角落里做一个安静的听众,淡黄色的啤酒在透明的杯子里晃荡,喧闹的包厢里是年轻的人们。西贝喝醉了走过去拍着你的肩,我盛了一勺红豆冰含在嘴里,慢慢地化掉了。
而你握着话筒唱着张楚的《爱情》,我走到你旁边故意笑着对你说:“很高兴遇见你。”我在黑暗中看见了你的眼睛,发着光。我看着你的眼睛,里面倒映出我的样子来。
你笑了一下,继续唱:“离开你,离开,离开。”
而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你永远的姑娘: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