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时候尚不知晓这种病带来的痛苦,在逐渐汲取知识的过程中,只以为所有的东西都会像磨旧的彩漆木偶一般褪色。这一过程是可怕的,看到的整个世界在自己眼里慢慢地枯萎直到死亡,作为见证者却无法扭转。任由恐慌一点点地逼近自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发现她是“全色反”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总是说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当时夏时的母亲以为是近视,就塞给她一百元钱买教师节礼物给老师,借机让老师为她换一个靠前的座位。时值隆冬,温度急转直下,满街都是戴着红色绒线帽的行人,新年的气氛格外热闹。在夏时的眼里,每个人头顶的一抹深沉的灰绿显得既好笑又死气沉沉,想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流行。所以站在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柜台面前告诉售货员自己需要一顶绿帽子时,被追问了好几遍:“确定是这个颜色吗?”
礼物送达班主任手中时,立即获得了它本身颜色般的戏剧效果。年仅二十八岁却秃顶的年轻班主任相亲数次均以失败告终的事众所周知。所幸作为一个园丁并没有当场暴跳如雷,而是打电话叫来了夏时的父母,开了一场简短的座谈会。大致是他一个人喋喋不休的数落,将夏时描述成了一个顽劣而一无是处的孩子。
回家的路上,夏时嘟着小嘴,跟着一脸阴沉的父母。她的母亲从塑料袋里抖出那个帽子扔到她面前:“看看你买的是什么!”
“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颜色。明明买的是绿色的,和妈妈身上穿的一样的灰绿色。”听到这句话的夏时妈半天没回过神来,今早出门时隔壁的王婶还夸赞自己鲜亮的红裙子着实让自己年轻十岁不止。
方才的种种不快也被丢在脑后。夫妻俩急忙打车往医院赶。
最后的结果是医生带着惊奇又遗憾的目光递给他们的一张诊断书,三个字宣判了夏时的命运——“全色反”。
5
这几日密昂的举动有些反常。上课总是偷偷地看手机,偶尔也会在夹在课本的信纸上奋笔疾书些什么。她和夏时之间的谈话变得越发地少起来。密昂藏藏掖掖的行为不但没有引起夏时的疑惑,反而是夏时体谅地觉得密昂一定是恋爱了,需要自己的空间。好朋友间有些秘密不必深究,到了时候就会坦白,她单纯地这样想。
捕捉到夏时窥探的目光,密昂下意识地用手挡住正在写下的话。那是些毫无余地的拒绝的措辞,只不过娟秀的字体下,落款处却是夏时的名字。她通过这样的方式一再拒绝了北辰对夏时示好。通过长久以来的短信联络。关于北辰的一切都详尽地被密昂记录了下来,如果能用夏时的口吻顺利地拒绝北辰,凭自己这些时日来对北辰的了解,下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绝对会是自己。
但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北辰收到那封冒名顶替的信之后便发短信告诉密昂他想约夏时出来单独见面,也许一直以来用信件交流使得夏时觉得自己没有诚意不够勇敢。那种坚定的语气让密昂无法拒绝。但这也意味着她的精心策划就要化为灰烬。伪装的假面也要被撕下,丢尽脸面。
“密昂,下周体检,能不能……”夏时欲言又止。但她要说的话彼此已经心知肚明。密昂是发现夏时有色盲症状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为了保护夏时不因为疾病而被劝退学,每次体检时密昂都自告奋勇地替夏时蒙混过关。
“好吧。”很爽快地答应了夏时的请求,另一个想法在心中蠢蠢欲动:让夏时永远地退出自己的生活。
6
体检的当天,手持表格的学生们排着凌乱的队伍彼此打闹,体检的医生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测试色盲时同一幅图摆在那里也不换。当轮到夏时的时候她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密昂,谁知好友正在和一群人聊得火热,丝毫看不到她的窘迫。
换作平时,在快要轮到自己的时候,密昂一定会守在自己身边,替自己逃避过去。这一次只能铤而走险自己面对。
“689嘛,这么简单。”听到前面人的回答声,悄悄地记下了答案。
咬着下嘴唇局促地报上听来的答案,看着校医懒散地在体检表上盖下章子。悬在心中的石块终于落下。正要起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老师等一下,夏时好像有色盲的症状。”密昂清甜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诚实,加上跑过来时气喘吁吁的表情,似乎有很紧急的事情要说,“夏时一直说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迹,并且最近走路总是撞到东西,我害怕她的眼睛有问题……”随着密昂说完这段话,夏时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那段在夏时觉得无比漫长的时间里,校医的手将那本色盲检定图册依次翻过去给她看。明显是难得一见地态度认真了一回,将那从未翻过的书页挨个看过了一遍。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马赛克在夏时眼里只有漆黑的一片。校医惊讶地贴近夏时的瞳孔去注视她。没有神情的白色瞳仁随着距离拉近被放大,周围原本应是澄澈的眼白在夏时眼中席卷成黑色的旋涡。她尖叫着推开校医,夺门而出。手机上已经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学校的老师要求夏时退学。
她抱着双肩蹲在楼梯上,刚才剧烈的跑动使她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抽泣。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把心中的绝望与无奈全部发泄出来。
她听见了匆忙上楼的脚步声,但是并没有抬起头。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是青草混着薄荷的味道,闻起来有一点像某款口香糖,但是香气要更加清冽些。她想起那日下午密昂袖子上的味道,汗津津的,此刻更惹人生厌。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你别这么假惺惺了!叛徒!密昂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一同爆发出来的还有自己向前大力推出的手,一个人影就从自己的面前顺着楼梯翻滚了下去,很快便流出一摊黑乎乎的血迹。
从轮廓上看来,这个人并不是密昂。她胆战心惊地走下楼去,才勉强从记忆里搜索出这张脸的主人。是那天及时搀扶住了快要跌倒的自己的学长,那温和的眼神已经定格为不可思议。曾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像死鱼一样向外凸着,没了神采。
7
“夏时?你在哪儿?”转过楼梯的拐角,密昂脸上带着一抹胜利的微笑,明晃晃地刺痛了夏时的眼睛。下一秒密昂就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她看见北辰僵硬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我们不是好朋友么?”看完北辰掉在地上的手机里全部的短信后,夏时向密昂伸出了手。
像和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一觉醒来,天地就换了颜色。四处都像是从胶卷上凸显出来的那样带着诡异的色彩。睁眼闭眼都是相同的恐惧,没有任何的退路。就是因为自己的惧怕,所以不但隐隐期待着它有好转的一天而不是日渐崩坏下去。有些真相,在色彩贫乏的负片上,永远不会被发觉。
“最可怜的是‘全色反’,因为他们眼里的主色调只有大片的黑白灰,连立体感都不真实。”当时医生如是说,“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在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引产,就不会这样了。”
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负片,本来就是备份而已。而鲜艳的色彩有一份就够了。前天在家中的抽屉里翻出了允许生二胎的各种标准政策的简报,父母俨然已将她当作残次品对待,有了再生一个孩子的打算。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直停留在黑暗中比较好,做了这么久的噩梦,连同心底最后的,对于痊愈的希望或者是从朋友那里获得的抽象的温暖也被压榨干净。家中有一本厚重精美的相册,夹着各式的相片,有的被放大用裱框悬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而那些负片,不是因为太碍事被扔掉,就是随手夹在了不起眼的地方,一直沉默着。
“那为什么还要有负片的存在?”
“也许总有不堪入目的一面与美丽对应要人承受。虽然如此地不公。”
“但是为什么是我?”
和废弃的胶卷一般,夏时的内心被腐蚀成黑暗的沼泽,她向着惊慌失措的密昂走去,舍弃了全部的理智。如新生般一无所有。
夏日的红光随着热浪席卷而来。
“温暖我的眼睛吧。我再也不想当负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