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婕
这是一个话语泛滥的年代。
我走出校门时,一直盯着卖鸡蛋饼的小贩,并且听到两个优等生的对话。当一群人排着队围哄小贩时,一个优等生说道:
“作业这么多?找人抄。”
小贩面前的一个胖男孩,嚷嚷着要更多的火腿。一辆接孩子回家的豪华轿车,试图穿过狭窄的小路。胖男孩的声音,就像他的身躯一样庞大,连喇叭声也要为他腾出空位。这时,另一个优等生说:
“懒得复习。反正也考不好。”
小贩怕自己的声音被比下去,也扯着嗓子喊,要胖男孩加钱。就在胖男孩抱怨物价飞涨时,轿车成功挤散了长队。第一个优等生看着混乱的人群,又说道:
“我要去网吧打游戏。”
鸡蛋饼摊前的场面已完全失控,人人都在为插队的事争论不休。第二个优等生,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对骂,一边说道:
“我晚上去看电影,票都买好了。”
说完,两个优等生便各自离开。我知道他们不会去网吧,也不会去电影院,而关于抄作业和考试不复习的豪言壮语,只是他们习惯性的离别用语。当普通人还停留在“再见”的层面上时,他们早已掌握一种更巧妙、更隐晦的表达。这是优等生的世界,我无法理解。
此时,胖男孩正吃着饼,从我面前经过,空气里满是油腻腻的香味。我回望小贩,再次听到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最终还是咽了咽口水,往家走去。
一回家,母亲的唠叨就开始在屋内回旋。
她洗着菜骂道:
“又去哪儿疯玩了?”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剁菜:
“洗洗你的脏手。”
再过了一会儿,她直接走出厨房,手里举着菜刀:
“还在磨蹭什么?作业做完没?”
就在这时,醉醺醺的父亲撞开了家门。他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没人能预料他会在什么时候喝酒,也无法猜到喝醉后他又会胡说些什么。在父亲的目光还未转移到我身上时,我赶紧跑回了房间。他的愤怒是没有来由的,也没有去向的,撞到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客厅里留下举着菜刀的怨妇和想要发脾气的酒鬼。这间屋子,早已习惯他们的打闹、家具破碎的声响。
我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第二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这成为他们和好的契机。两个人都是要面子,争强好胜的。当客人对这夫唱妇随的画面羡慕不已时,我的缺席又成为他们新一轮战争的导火索。当然,客人还在家时,他们只能强压心头的怒火。
“你家儿子呢?”客人关切地问。
母亲叫了几遍我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客人喝了一口茶,又说:“小时候,你家儿子就乖巧,安静。哪像我们家的,得了多动症!”
母亲回了几句应承的话,父亲则开始满屋子找人。
客人又说:“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母亲赔着笑,却不甘示弱:“哦!才想起来他去补课了。他不像野孩子那样疯玩的。”
客人也笑了笑:“我家孩子要像你家的那样好,早拿第一了。”
母亲愣住了,她忘记她面对的是一个优等生的家长,而她的儿子却总是在倒数徘徊。她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并且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等到客人离开,母亲终于掩饰不住尴尬和羞愧,又和父亲吵上了。
“去哪儿了?你怎么管的儿子?”
“你问我,我问谁?”
如此地你一句我一句,是没有休止的。他们顾着各自的脸皮,沉浸在吵架的愉悦中,完全忽略了我的去向。而实际上,我就躲在卧室的衣柜里。
应对一个陌生人接连不断的话语,对我而言,是件困难的事情。我转不过弯,也说不上话。唯一能做的,只有逃避。我把头埋进层层叠叠的衣服,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这让我想起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
那时刚开学,每个人都要自我介绍。他们口若悬河,一套又一套,像是唱戏,又像是说相声。轮到我上讲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仿佛无数的针扎在脊梁上。我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露出被鱼刺卡住的模样。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说不清是凝固还是在流动。不记得最终是如何走下台,但那种火辣辣的烫感,却在以后的生活里,三番五次地折腾、纠缠。
有些人是为舞台而生的。他们暴露在聚光灯下,摆出一呼百应的姿态,脸上那种自然而然的神态,和我面对黑暗时的神态是一样的。我不能理解他们有棱有角的处理方式,就像他们不能明白黑暗给予我的快感,那种模棱两可、虚实交替的幻觉。
但他们常常不费力地就让我垂头丧气。在一次话剧比赛中,我们班赢得了第一名。演员们高傲地昂起头,其余的人也欢呼雀跃。
“主角的衣服是我做的。”一个拉着隔壁班班长的女生说道。
“对,剧本就是他找的。”一个男生面对校长的提问,指向另一个男生。
我也想表达内心的自豪,却又羞于开口,只好等着别人来发现。这时,一大帮人从我面前经过,导演打着头。他举起第一名的奖杯,冲我笑:
“你看,我们是冠军!”
他在我脸上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羡慕后,又领着身后的人向别处走去。我被隔绝在人群外,好像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谁也没想起那个搬道具的男孩。
如果能流利地说一两个句子,我也可以随着他们从南到北。
父母吵架吵累后,各自离开了家。吵归吵,他们到底是夫妻,在某些方面的看法惊人地一致。他们坚信,寻找儿子是不必要的,最后他会自己回家。于是,父亲接着喝酒,母亲继续打麻将。
我从衣柜里爬出来,拍了拍发麻的双脚,又从抽屉里掏出烟和打火机。这段安静的时间是宝贵的。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声音,铺天盖地的声音。就连夜深人静时,楼上传来的呼噜,窗外肆虐的猫叫,都会让我不安,整夜失眠。
我的手抖了好几次,才点燃一根烟。同时,我在玻璃窗里,看到烟熏雾缭间的自己。我长得并不丑,起码侧脸有优美的线条。我换了一个夹烟的动作,这看起来也是有味道的。紧接着,我又变了变姿势,做一些神秘的手势,夸张的表情。就这样,一个人忽然间沉浸在了他所能幻想的最好梦境里。我想,我最伟大的理想应该是当一个幽默剧演员。
但翻涌而上的另一件往事,又打碎了这个理想。那天,教室黑板上画了一头猪,旁边写有班主任的名字。班主任看到后,把书砸在地上,问是谁干的。他揪出几个平时捣蛋的家伙,结果他们一致把手指向我。
班主任清楚我没有胆量干这种事,但迫于面子,不得不问我。我本可以做一番辩解,但又不愿开口,只好抿住嘴唇,脸涨得通红。这样一来,反而显得做贼心虚。最终,在辩解和点头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我的声音,只能发出来给自己听。我的表情,也只能做给自己看。我希望所有人能遗忘我。母亲买来的一件新衣服,并不能让我欣喜万分,因为我会被人们再度关注。考试得一次高分,也常让我胆战心惊,哪怕凭借真实水平。
我恐惧麦克风和广播喇叭,恐惧和别人说话。一想到别人嘴里的气体,会流淌到我的嘴里,我就无法阻挡心底涌现的恶心和痛苦。
但同时,我又是那样渴望说话,这会为我省去无数麻烦,并且多少满足一点虚荣感。可有些秘密,是要不惜代价保护的。
不说话的日子里,我就聚精会神地观察一个人。这个稍纵即逝的世界里,几乎没人再专注地做一件事。他们时间紧张,精于分工,比如嘴巴对这个人说话,脑袋里却装着另一个人。我很笨,也做不到,所以顺理成章地被人嫌弃。
最近我盯上了班长。平日里,他勤快地跑进跑出办公室,很少正眼看同学。大家都说班长有威信,不屑于和一般人计较。但我观察后发现,实际上,他的眼睛长歪了。而这段时间,谁都没发现班长进办公室的次数变少,也无人看到他眼神里的涣散。我盘算着这些蹊跷,直到发现他笔记本里一个女孩的画像,才恍然大悟。
在那些光线昏黄的傍晚,我看到班长跟踪着这个女孩,女孩长发飘散,背影朦胧,一种心神迷乱的幸福在班长的脸庞上游动着,让我既吃惊又兴奋。过了一周,当我在一个自行车车棚里走来走去时,突然发现了那女孩。她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和另一个女孩吃着东西。隔了几米远的灌木丛里,露出班长的小半张脸。我赶紧蹲了下来,眼睛一动不动。
女孩在吃辣条,一种地摊上买的廉价零食。她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她一心一意吃辣条的模样,就像我一心一意啃大饼的祖父。我的祖父,为人老实,喜欢吃饼。家门口,水井边,茅厕里,祖父可以蹲在任何地方啃大饼,没有谁能阻碍他。他把生命里所有的事情都丢到一边,就为了认真地对待一张饼。此刻,女孩的嘴唇被调料汁染红,在我眼里,显得那样动人。而班长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他是那种一边进食一边背单词的人。
过了一会儿,女孩吃完辣条,开始和同伴说话。
“认识肖灵吗?”她问。
另一个女孩点点头:“她们说她很漂亮。”
“化妆化出来的。”
“她有男朋友?”
“同时有好几个。”
“你和她不是好朋友吗?”
那女孩抬头望了望天空,很久才吐出几个字:“大概吧。”
她们又坐了十几分钟,便起身离开。等到她们走远,班长才从灌木丛里站起来。他的表情已变得扭曲,嘴巴瘪着,眼睛歪得更加厉害。他踢起路边的一个车轮,撞到自行车车棚的铁皮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从我眼前经过,轻声念叨着一句话:
“怎么会这样?”
十几岁的年纪,是最爱说话的年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每到下课,三五成群的人便聚在一起。他们的话题多种多样,频率最高的莫过于游戏、电视剧,以及男女间的绯闻。全班只有我和另一个男生林木,不参加这样盛大的讨论会。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被他们隔离在外,他们被他隔离在外。
林木是一个很能说的人。他把话抢在所有人之前,成语典故一堆又一堆,等到他说完,没有人能再插上一句。他不屑于和一般人聊无用的东西,这似乎会拉低他的说话水平。他很节制,懂得保存实力。他常穿着破旧的衣服,举手发言,博得老师的赞赏。后来,同学们不再惊讶于他惊人的口才,而把目光转移到他的穿着。他们为能找到他袖口的线头、衣领的油渍而沾沾自喜,这多少平衡了内心的嫉妒。在他们眼里,一个不打扮整洁的人,再怎么能说都是枉然。
但有一天,当林木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出现在学校典礼的演讲舞台上时,全场都被他翩翩的风度折服了。结束后,我去了趟厕所,听到几个男生的玩笑话。
“他家不是很穷吗?哪来的钱买西装?”
“可能是借的。”
“不像。那衣服很新。”
“大概是偷来的吧?”
就在这时,班里最八卦的男生走了进来,在听到“偷”这个字眼时,他的耳朵明显地动了动。
第二天,所有小团体都以这套西装为话题,开始课后讨论。那个八卦王尤受欢迎,女生总爱围绕在他身边。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的内幕总是最及时、最可靠的。他让女生靠近,瞪大眼睛,神神道道地说:
“听说,那衣服是偷来的。”
大家都发出了惊恐的呼声,互相交换着眼神。女生的一惊一乍,让八卦王又回归到高高在上的位置。他添油加醋的本领,让这个偷西装的故事充满传奇色彩,抓住了一颗颗躁动的心。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天,这个故事就延伸出了好几个版本。每个人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展示、甚至攀比一下各自的想象力。
等故事传回到八卦王的耳朵里,连他也大吃一惊。
“真是偷来的?”八卦王默默问自己。
最初,我同情被鄙视的林木,就像同情自己一样。当我望着他时,我以为他会回我一个同样默契的眼神。但他没有,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下,带着厌恶和不屑。那一刻,他带给我的伤害,比任何人的都要深刻。我失望地转移了阵营,混在各种小团体里,不说话,但是摆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在他们说到高潮时,我总是使劲地点头,非常投入。
后来,林木的父亲到学校,向大家澄清西装只是生日礼物。但这并没有阻止什么,事情越演越烈。纵然林木能说会道,但再如何辩驳,每个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谁也不在乎他究竟有没有偷,他们只是想说话,耗尽心血地说,歇斯底里地说。
最终,在一个日光令人眩晕的中午,林木走到窗户边,一言不发地跳了下去。他绝望的模样,仿佛当年在讲台上说不出一句话的我。
血溅了一地,以后大家宁可绕路,也不愿经过那个地方。当领导调查,把舆论的源头指向八卦王时,他哭着低头说:
“我也是听来的。”
林木的死不了了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学校享受到了难得的清静。许多人选择和我拉近关系,他们发现了沉默的好处。
又过了一两年。当外校人问到这件事时,当年那群人又活跃起来。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林木的演讲,舆论的风波以及恐怖的跳楼,感受着久违的虚荣和满足。他们在一个死去的灵魂里不停地说话,来汲取新的力量,滋润自己的生命,仿佛一条杀死人的马路,一根成全上吊的屋梁。不用多久,他们就可以像马路,像屋梁一样,活得理所当然。
说话,终究是比沉默要好。
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时,校门口也多了一个卖鸡蛋饼的小贩。有天,我和新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我径直朝新摊子走去。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卖得更火爆的旧摊子。我指了指新摊子上的价格牌,他转头望了望,旧摊子上却没有。
他愣了愣,又问我是不是哑巴。
我摇摇头,很缓慢地说道:“不……我……我是……口吃。”
他张大嘴一动不动,像是患了失语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