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安顿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彰显男子气概。”约翰尼喊道。他的声音发出回音。
盖特笑了。
“不,说真的。”我说。
“你或许认为我们是都市男孩,但事实是,我们充满男子气概和雄性激素。”
“不是。”
“是的。”
“噢,拜托,我要爬上去跟你们一起。”
“不,不要!”米伦说。
“约翰尼刺激我,”我说,“我现在必须去。”我沿着男孩子们上去的方向爬了起来。手底下的石头冰凉,比我想象的滑溜。
“不要,”米伦重复道,“这就是我不想你来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来了?”我问道,“你要上去吗?”
“我上次跳过,”米伦承认道,“一次就够了。”
“他们要跳下来?”看上去似乎不可能。
“停下来,卡迪,危险。”盖特说。
我还没来得及爬得更高,约翰尼捏住自己的鼻子往下跳,从高高的岩石上骤然下落。
我尖叫起来。
他栽进水中,这里到处都是岩石。看不出海水的深浅。这样跳下来,他当真会死掉。他会——但他冒了出来,抖掉黄色短发上的水,高声喊叫。
“你疯了!”我责骂道。
接着盖特跳了下来。约翰尼跳下来时加速又嚷嚷,盖特没有说话,腿并在一起。他划破冰冷的海水,几乎没有溅起水花。他开心地冒出来,挤出T恤上的水,爬回干燥的岩石上。
“他们都是白痴。”米伦说。
我抬头看着他们起跳的岩石块,似乎不可能有人能存活。
突然,我想做这件事。我又开始爬了起来。
“不要,卡迪,”盖特说,“拜托,不要。”
“你刚刚跳了,”我说,“并且你说过我来没关系。”
米伦坐起来,她的脸色苍白。“我现在想回家,”她催促道,“我不舒服。”
“拜托,不要,卡迪,到处都是岩石,”约翰尼叫道,“我们不该带你来的。”
“我不是病人,”我说,“我会游泳。”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对你们就是个好主意,对我就不是?”我厉声说道。我快到顶端了。我的指尖由于紧抓岩石已经起了水疱。血液里肾上腺素急蹿。
“我们刚才在犯傻。”盖特说。
“炫耀。”约翰尼说。
“下来,求你了。”米伦哭了起来。
我没有下来。我膝盖抵着胸膛,坐在男孩们往下跳的那块岩架上,低头看着翻滚的海水。水面下暗影重重,但我也能看见一片开阔的空间。如果我跳的方位恰当,我会落入深海。
“总是去做你害怕做的事情!”我大声说道。
“那是一句愚蠢的座右铭,”米伦说,“我跟你说过。”
他们认为我患病,我要证明自己强壮。
他们认为我软弱,我要证明自己勇敢。
高高的岩石上有风。米伦在抽噎。盖特和约翰尼冲我吼叫。
我闭上眼睛往下跳。
水的冲击令人刺激,震颤。我的腿蹭到了一块岩石,我的左腿。我纵身跳进海里,坠入岩石嶙嶙的海底,我可以看见比奇伍德岛的基底,我的手脚麻木,手指冰冷。下落时一片片海草从我身边漂过。接着我又向上游,呼吸。
我没事。
我的头没事。
没人需要为我哭泣,为我担心。
我很好。
我活着。
我游到岸边。
有时我纳闷现实是否分裂。在《魔法的条件》——我送给盖特的那本书中,存在着平行宇宙,同一个人身上发生不同的事情。有另一种选择,或者说一件事情结果不同。每个人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自己。拥有不同人生,不同运气的另一个自己。
变异。
譬如,我想知道是否有另一个版本的今天,我从悬崖上跳下来摔死了。我有一个葬礼,我的骨灰撒在了小海滩。一百万朵牡丹花包围着我溺亡的身体,人们痛苦地啜泣。我是一具美丽的尸体。
我想知道是否有一个版本,约翰尼受了伤,他的腿和背撞到了石头上。我们没法拨打紧急援助电话,不得不用皮艇载着神经被切断的他回去。等到我们用直升机把他送到大陆上的医院时,他再也不能走路了。
或者另一个版本,我没有和说谎者们乘皮艇过来。我任他们排挤我。他们一直去很多地方,却不带上我,对我说些小谎话。我们一点点疏远,最后我们愉快恬静的夏天永远被毁掉。
对于我来说这些变化的版本很有可能存在。
55
那天晚上我冻醒了。我把毯子踢掉了,窗户也开着。我猛地坐起来,一时间头晕目眩。
一个记忆袭来。
卡丽姨妈在哭。她弯着腰,鼻涕从脸上流下来,都没顾得上擦一下。她直不起腰来,抖个不停,像要呕吐。天黑着,她穿着白色棉衬衫,外面套一件防风夹克——约翰尼的蓝格子夹克。
她为什么穿着约翰尼的防风夹克?
她为什么如此悲伤?
我起床,找到了运动衫和鞋,抓起手电筒朝卡德唐走去。大房间空荡荡的,被月光照亮。厨房台面上乱七八糟堆着许多瓶子。有人留下了一个削过皮的苹果,它变成了褐色。我能闻到它的味道。
米伦在这里。我先前没看到她。她裹在条纹阿富汗地毯下面,靠着沙发。
“你来了。”她低声说。
“我来找你。”
“有事吗?”
“我想起来一个场景。卡丽姨妈在哭。她穿着约翰尼的外套。你记得卡丽哭吗?”
“有时。”
“但是第十五个夏天,她把头发剪短的时候呢?”
“没有。”
“你怎么不睡觉?”我问道。
米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坐了下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我需要你告诉我在我出事前后发生的事情。你总是说没什么重要的——但我肯定出了什么事,除了在夜晚游泳打到了头以外。”
“啊哈。”
“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彭妮说医生们建议不要管它。你会自己想起来的,其他人不要给你压力。”
“可我在问,米伦,我需要知道。”
她把头放在膝盖上,思考。“你做出的最佳猜测是什么?”最后她说道。
“我——我认为我是某件事情的受害者。”这些话很难说出口,“我认为我被强奸,袭击或者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那种事情让人失忆,不是吗?”
米伦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她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说。
“那是一个混乱的夏天。”
“为什么?”
“我只能说这么多,我亲爱的卡迪。”
“为什么你从来不离开卡德唐?”我突然问道,“你几乎不离开,除了去小海滩。”
“我今天去划皮艇了。”她说。
“可你不舒服。你害怕吗?”我问,“害怕外出?公共场所恐惧症?”
“我不太舒服,卡迪,”米伦分辩道,“我老是感觉寒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的喉咙生疼。如果你是这种感觉,你也不会出去。”
一直以来我的感受比这更糟糕,但头一次我没有提起我的头痛。“那么我们应该告诉贝丝,带你去看医生。”
米伦摇了摇头。“不过是没法甩掉的恼人伤风,我变得像个孩子。你能给我弄点姜汁饮料吗?”
我不能再争论下去了。我给她弄了点姜汁饮料,我们打开电视机。
56
清晨,有个轮胎秋千挂在温德米尔草地的树上,跟以前挂在克莱尔蒙特前面的巨大老枫树上的一样。
非常完美。
就像外婆蒂珀荡起我的那个秋千。
爸爸。
外公。
妈妈。
就像盖特和我午夜在上面亲吻的那个秋千。
我现在记起来了,第十五个夏天,约翰尼、米伦、盖特和我一起挤进克莱尔蒙特的秋千。我们身材过于高大,挤不下。我们拿肘推着彼此,重新调整自己。我们傻笑,发着牢骚,指责彼此屁股太大,指责彼此有臭味,再次重新调整。
最后我们安顿下来,可我们荡不起来。我们辛辛苦苦地挤进秋千,没法动起来。我们不停喊着让人来推一把。双胞胎走过,却拒绝帮忙。最后,塔夫脱和威尔从克莱尔蒙特出来,回应了我们的请求。他们嘟哝着推着我们荡起一个大圈。我们那么重,他们松手后,我们越转越快,笑得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我们四个说谎者。我现在记起来了。
这座新秋千看上去很结实,很仔细地打着结。
轮胎内侧放着一个信封。
盖特的笔迹:给卡迪。
我打开信封。
几十朵干玫瑰花散落。
57
从前有位国王,他有三个漂亮的女儿。她们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她们长大后,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小公主生了一个女儿时,国王和王后欣喜若狂。不久,二公主生了一个女儿,庆典再次举行。
末了,大公主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然而哎呀,与大家的期望不一样。一个是人,一个健壮的男婴;另一个是一只小耗子。
没有庆典,也没有发表声明。
大公主羞愧得不得了。她的一个孩子是个动物。他永远不会光彩夺目、晒得黑黝黝,令人愉快,像人们对皇室成员期望的那样。
孩子们渐渐长大,还有那只小耗子。他聪明,胡须总是很干净。他比他的兄弟和表姐们更聪明,更充满好奇心。
然而他还是遭到国王和王后的憎恶。她母亲一有能力,就让这只老鼠自立,给他一个小背包,她在里面装了一些蓝莓和干果,打发他去见世面。
他出发了,因为这只老鼠见够了宫廷生活,知道如果他待在家里,他将永远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他的母亲和任何认识他的人受辱的源头。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城堡,他以前的家。
在那里他甚至从来没有一个名字。
现在,他可以自在地前行,在这个广袤的世界出人头地。
或许,只是或许,有天他会回来,把这个该死的宫殿烧为平地。
[1]洛格赫德,原文为loggerhead,有“傻瓜”的意思。——译者注
[2]卡拉卡拉,Caracalla,罗马皇帝(198—217)。——译者注
[3]英国政治家和作家,两度任首相(1868,1874—1880)。——译者注
[4]Percocet,扑热息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