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赵构倒也下了一道足可称道的命令:亲遣从事郎刘默前往湖北,迎请资政殿大学士李纲“投袂而起,以付苍生之望”。
六月一日,李纲抵达行朝(应天府南京,即今商丘),拜任右相,朝纲为之振:“宋奸”张邦昌被贬,汪伯彦、黄潜善等攀附之辈有所收敛,宗泽担当东京留守,张所任河北宣抚使,傅亮为河东经制使……行朝积极备战,以应付金军即将发动的“秋季攻势”。
两河民众蜂拥而起,护家为国乃至效忠大宋者,不乏其人。有鉴于斯,李纲主张因势利导,上书赵构,设立藩镇,将流民乃至盗贼(宣和以来,群盗蜂起,靖康年间勤王之师也溃而为盗,这一力量,大都是我们常说的“义军”)组织起来(招安),以防金人在秋高气寒之时再度犯境。另一方面,李纲还遣使向金表和。就策略而言,重整河山亟须时间;李纲向金表和,自然也没什么不好。
李纲有条不紊的治军治政举措,也曾鼓起赵构的勃勃雄心。他甚至说:如果金人再犯,“朕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之决战”。他还下诏迎请元祐皇后,将她自东京汴梁移置东南,“朕与群臣将士,独留中原”,以为京城及天下百姓“请命于皇天”,庶几天意昭答,中国雄起,归宅东京故都,迎还老爹老娘、老哥老弟,以平他的夙夜忧愤。
此时,把元祐皇后置之东南,更多的意思,当为预防一有变故,再生张邦昌之流,挟持元祐皇后垂帘听政,另立“中央”。而以“决战”为借口,把元祐皇后遗留问题解决干净,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不引发元祐皇后反感乃至猜疑的上上之策。至于说此时的赵构已有意避居东南,为时尚早。因为从赵构不断加大东京汴梁的整治力度,乃至边防军政不断走向正规的现实来看,这时的赵构,雄心犹在。
李纲清楚:赵构这孩子要与金人展开决战,头脑多少有点儿进水;徽宗留下的摊子太烂,要收拾出个模样,尚需假以时日。
因此,李纲建议赵构驾幸南阳,避开金人可能实施的凌厉攻势:“使今冬无虞,车驾还阙(东京),天下之势遂定。”
李纲无疑在说:你赵构就是再急,那也得给我一年收拾旧山河的时间;不然,我怎么能培育出与金人决战的力量呀!
但不幸的是,把元祐皇后置之东南,被当时庙堂的某些高官趁势解读为赵构南幸的信号。这种解读,甚至逼得赵构不得不下诏颁之两京(京师汴梁与行朝应天),以正视听。
懦夫之辈,无疑在浑水摸鱼。
与此同时,一场前赴后继的扳倒李纲的行动,在行朝轰轰烈烈地展开。
汪伯彦、黄潜善之辈对赵构重用李纲,本就不满。他们以为:自己有攀附之劳,岂能居于李纲之下?
面对压力,赵构逆势而上,将李纲由右相升为左相,本想赋予李纲更大的权力,左右朝政,不料却因此激起更大的波澜。
20岁的孩子初为皇帝,毕竟锤炼尚少,难以左右朝中大局。
面对赵构任用李纲的责难,他先是罢免了一些说李纲不是的朝臣。但是,等到汪伯彦、黄潜善、张浚等朝廷重臣相率出场,事情就大为不妙了。
人心不齐,这队伍,不好带呀!
为避金人,汪伯彦、黄潜善都主张赵构驾幸东南。
李纲极力反对赵构驾幸东南,说:“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盖天下精兵健马,皆出于西北,委而弃之……夫江之险不如河,而南人轻脆,遇敌则溃……陛下必以建康(今南京)为安,臣窃以为过矣。”
同时,李纲再陈驾幸南阳,说:南阳不但有山川之阻、交通之便、粮草之足、兵马之源,而且北近京师汴梁,能“系天下之人心”,“今冬驻跸”,等到来年“两河就绪,即还汴都,策无出于此者”。
在与黄潜善等的辩论中,李纲承认,沿运河顺流而下,“固甚安便”,但人心一散,“欲保一隅,恐亦非易”。
在大政方针的辩论上,李纲压倒汪伯彦、黄潜善等,赵构下诏巡幸南阳,并安排修城治宫,在南阳营建抗金行朝。
不料,当此之际,殿中侍御史张浚一本竟将李纲奏了下来。
张浚以为:李纲负才气、有声望,但他以私意杀了侍从,有伤新政。
赵构召见李纲,李纲以可能存在失误相答。他说:“方今人才以将帅为急,恐不可争细事。若以为细,臣以去就争之。”
因了一件“细事”,抗金名相李纲无奈罢相。
中兴之初,朝纲俨然。大臣有一事当理,则足以兴人心;有一事稍非,也足以遏人心。
这,大概是张浚奏李纲“细事”的道理。但,张浚与黄潜善向来友善,在此不可不说。
“以潜善而忌李纲,是以小人而忌君子也;以张浚而攻李纲,是以君子而攻君子也。其可乎?岂非张浚初年之见耶!”
不管怎么说,李纲走了,朝中几乎只有赵构驾幸东南的声音了。
李纲走后,张浚成为主战派的一面旗帜。
秋深风寒趋避扬州
建炎元年(1127年)十月一日,赵构登船并在次日船发应天府(今商丘),顺着汴河之流,漂向了东南。
赵构登船的前一天,金军害怕宋军攻击燕京(今北京)营救徽、钦二帝,将二帝迁离燕京,掳往大漠深处的中京(今内蒙古宁城西大名城),“监视居住”。
还是这一天,河北招抚司都统制王彦与金人战于新乡。金人把王彦所率七千人误作大宋主力部队,他们调集数万精兵,开始围攻新乡。王彦吃不下这么多金兵,且战且走。王彦带领七百人突围,很快,他的部队再上台阶,发展到数万人。为表誓死杀敌的决心,他们在脸的两侧,都刺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这支部队,就是南宋初年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八字军”。
王彦本想趁兵威甚壮之势,先收复西京(今洛阳),再赴东京与东京留守宗泽共商克复大计。他率精锐万人,自河北强渡黄河,数万金兵闻讯,本欲袭之,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八字军”最后一人渡过黄河,不敢展开任何军事行动。
不料,刚到东京,就接到个赵构召赴。
王彦将万人付与宗泽,只带数人,赶赴扬州行都。
得知王彦决意坚持收复西京,汪伯彦、黄潜善竟然不安排王彦与赵构见面,升其为武翼郎,归范琼节制。这个范琼,在金人陷落东京时有过“宋奸”行为。王彦耻之,称病辞职。
还是这一天,在王彦与金人战于新乡时,年少气盛的岳飞因无法忍受主将王彦的守城部署,率部脱离主力部队,出城攻击金人,擒拓跋耶乌,杀黑风大王,名盛一时。
粮草消耗殆尽,岳飞单骑叩门,向王彦谢罪,请求归队。
部下劝王彦把岳飞斩了。
但是,王彦“壮其勇而惜其才”,与岳飞喝了最后一场英雄酒,留下这样一句话:“吾今舍汝。”
无奈,岳飞率部赶到东京,归依宗泽,向其领罪。
宗泽降职任用岳飞,祈望他来日戴罪立功。
之后,岳飞力战汜水关(今虎牢关)大获全胜,不但官复原职,更被宗泽任命而为东京留守司统制。
宗泽指点岳飞,云:“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
于是,宗泽决定授岳飞以阵法图。
不料,岳飞如此言于宗泽:“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宗泽称是。
防守,一直是大宋军队的“既定方针”。
而岳飞,可能是大宋唯一一位攻击型野战将领。
宗泽践行的是传统的、阵而后战的防守方针,岳飞力行的是兵无常法、无法而有法的野战路线。
岳飞同时代的其他名将,大凡也是防守型高手。
新乡一役,王彦理应慎重。七千人的性命,系于他一人之手,他能不慎重吗?
岳飞呢?他,就是一位伟大的攻击型高手!王彦,显然不能压下他的进攻野性!
攻击型高手岳飞,躲过王彦、宗泽之斩杀,终于蓬勃而出,这实在是大宋之大幸,中国之大幸。
但不幸的是,李纲因一件“细事”,而被张浚弹劾掉了。
如果李纲留任相位,赵构驾幸南阳,李纲巡视东京能与宗泽、岳飞来个把酒“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话,那么赵构的终极问题,也许就用不着秦桧来解决了。
这一风云际会,尚与大宋无缘。
赵构沿着汴河、淮河、大运河一路到扬州驻跸了。
2005年9月21日,河南夏邑县会亭镇丁村的天空飘下蒙蒙细雨,我们缓缓行驶在商(丘)永(城)公路(南线)上。
汽车在商永公路上行驶,一如行走在高高的河堤上。
路基比两旁的农田高出一两米。
据夏邑县文物工作队队长张帆女士讲,2004年商永公路扩路,挖出了大量唐宋瓷器,还有一只一人来高的铁锚,“这儿是汴河(大运河)遗址,夏邑史志上早有记载,今天它终于被考古证实了”。
“路基高出地面这么多,看了,就让人猜测这儿是汴河遗址。汴河引的是黄河水,它能不淤积吗?渐渐地,河底就比两边的土地要高了,汴河也与黄河一样,是悬河了。后来堤没了,堤土被附近的农民取走了,就只留下这高高的河床了。”河南大学程民生教授的这一推测,在丁村常先生、白女士那儿,很快得到了证实。
“过去那儿有个土埂子,比村里的房子都高;前些年,那儿的土,都卖给附近的砖瓦场了;有的村民盖房子打地基,也从那儿取土。”常先生说,“土埂子上的土,好得很呀!黄色的,黏性大,与这地里的土不一样,我们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们还说:2004年,这儿出土了很多瓷器,有碗、盘子、花瓶等。开始没人要,后来有人要了,又乱挖。都叫人家收走了。听说在这儿收东西的人,还在商丘开了一家私人博物馆。开馆那天,很多领导还去剪了彩呢!
蒙蒙细雨中,姚伟下车,开始在公路上狂奔:“我的脚下,是赵构当年行船的汴河呀!隋炀帝、宋徽宗打这儿走过,白居易、刘禹锡、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宗泽、李纲、岳飞……哈哈,都从我脚下走过!”
赵构打这儿走了,自此繁华不再,汴河成了一条死河。
为阻止金兵乃至金人扶持的刘豫伪齐政权自此南下江南,托起天水一朝无量梦华的滔滔汴河,只因赵构走了,被大宋军民填堵而死……
1127年秋,赵构接受汪伯彦、黄潜善等的建议,趋避扬州。金人挥兵南下扬州,再次发起“斩首行动”。赵构闻知,披甲走马,逃出扬州。
五 靖康之耻再现扬州
1127年,一场秋风,把赵构行都从河南商丘吹到了江苏扬州。
应天府行都(今商丘)宛如一片秋叶,耐不住一场秋雨一场霜的侵凌。
行都为什么飘落在长江北岸的扬州?
应天府激辩,李纲力主赵构暂避河南南阳,汪伯彦、黄潜善抬出来的,不是虎踞龙盘的江宁府(今南京)吗?
行都为什么飘落在长江之北,不是相对安全的长江之南,也许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
一条历史信息,似为一个注脚:在赵构告别应天府的前一天,“贼赵万入镇江府境……纵火杀人,莫知其数”,府兵败归,乡兵惊溃,赵万鸠居镇江,占“府”为王。镇江守臣赵子崧弃城渡江,退居长江北岸的瓜洲。
镇江府在哪儿?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的这首诗,把镇江、扬州、南京的地理位置,交代得贼清楚:京口就是镇江,位在长江南岸,拱卫南京;瓜洲是扬州的渡口,位在长江北岸,自是京口的前哨。
连接京口与瓜洲的,是贯通江南江北的大运河——以滔滔长江为天然水道的大运河。
逃?“贼据镇江”,赵构无路可逃,只好落脚扬州,权将这儿充当行都。
再说,你能逃,难道金人就不能追?
建炎三年(1129年),在琼花盛开的春天,而不再是深秋隆冬,金人直下扬州。
烟花二月,颠鸾倒凤的赵构HIGH在兴头,小太监一嗓子“金兵来了”,他披上铠甲爬上战马飞出行宫掠过瘦西湖蹚过地摊,在满街臣民高呼尖叫中,一骑绝尘独闯瓜洲渡——赵构骤然受惊,自此,面对千娇百媚,赵构再也不能HIGH起来了。
比靖康之败更为耻辱的,是扬州之逃……
赵构鼠窜南逃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2005年9月24日,站在号称“天下第一江山”的镇江北固山山巅,俯瞰滚滚长江水、萋萋瓜洲渡、渺渺扬州城,把茶临风,想起南渡诗人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英雄无觅”的往事骤然间一如毛虫,在心窝里乱爬胡滚,只闹得翻江倒海。
扬州城,除却南有长江之险,实乃三战之地。其城,不如东京、南京(商丘)坚固;其民,不如东京、南阳剽悍。选择扬州作为行朝,不是政治、军事之无知,就是脑袋里灌满了臭水。
赵构刚到扬州之时,乱贼赵万据有镇江,挡住了他前行的道路。
刘光世、张俊很快扫除了赵万这只行朝南下的拦路虎。
但是,赵构滞留扬州,既不北上,也不南下,一停,就是一年又半。
不是金人兵临城下,赵构策马就跑,黄潜善、汪伯彦等还就此赖在扬州,舍不得挪窝哩!
这等宰执大臣把持朝政,靖康之败再现扬州,也就不足为奇。
1128年上半年,李纲的“遗产”与宗泽的抗争,已经在中原燃起抗金烈火,加之金人不耐高温酷暑,退兵北国,李纲策划中的“两河就绪,即还汴都”景象,已然出现。但此时,赵构政府远避扬州,脱离主战场,对宗泽的北伐计划,不热衷,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