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不小心?老太太亲自吩咐送来的莲子羹,你也不好好接着。”窗外,遥远地传来吹香的斥骂声与紫竹哀哀的哭声。素璧放了掌院,今日上任去了,不在身边。萧疏听着这声音生厌,那样的丫鬟也会仗势欺人吗?
不觉的,起身下床。刚想阻止却又想起昨夜临睡前素璧的嘱咐:“这府里谁都不用去计较,只那老太太身边的吹香,你要留心些。她这丫鬟,比主子还能耐……”
“别说我不提醒你!”吹香忽然暴躁起来,尖利嗓门陡地划破了清冽的空气,“你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三房伺候人的丫头,别给脸不要脸!”
难道你不也是个丫头?萧疏身上一震,单披着的水红衬衣也不觉顺着光滑的肩头落了下来,这奴才,竟欺到主子头上来了么?萧疏忽觉得悚然起来,她把双臂环抱着自己——早晨的寒气在肌肤上刺起了细细颗粒,只觉得冷。
胸腔里不知何时郁着的一门子火,萧疏再也不顾什么利害关系,挪动脚步向门外走去,却在门槛处似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葱管似的玉色长指甲在朱红色的门棂上深深地划出一道痕。
“吱喇——”声音刺耳生疼。
“萧疏,好些了吗?” 素璧轻轻地向帐内唤了一声。
揭开帐子,萧疏一头乌发齐齐整整拖在枕畔,面目白玉一般,两颊透出桃红,眼梢微微向眉心挑着,与自己清晨离开时并无两样,却被垂立一旁的吹香告知:“也不知怎的,奴婢来送莲子羹的时候,就听见房里传来一声‘扑通’,待跑到跟前,三少奶奶已是这个模样了。”说完又不失时机地退到蒋佳氏身后去,把一切推得干净。
“紫竹!” 素璧当着老太太的面不好发作,只好训斥起自己房的丫头来。
“少爷饶命。”紫竹当即跪了下来,却是委屈得说不出一句话。
“不碍事的。”一旁请来的萨满仔细端详了萧疏的脸色后,高声笑道,“不是害了什么病,想是被什么神灵凶煞吓住了,只需一件压惊的器物贴身随行就好。”
多久的事了?仿佛很久,却又明明横亘在眼前。
前面带着她的人看不清面容,四周又氤氲着团团红光。萧疏慢慢地摸索着前进,檀香味很浓,依记忆,仿佛是老太太的净舍,却又觉不是,眼睛努力睁着,却还是看不清。
忽地,在想回转头时瞥见了那幅画像,那画用淡淡的杏色的绢裱着,下边用檀木做的画轴,顶边还垂下来一串珠珞的穗子,透出淡淡的荧光。
那画上,是一个年近三十的着海纹底袍褂的男子,胸前绣四爪正蟒补子,正襟危坐。双目明亮坚毅,面容透出一股威严,却似对她轻轻地笑着:“你来了?”慢慢伸了手来抚她的脸,动作却一点也不轻佻,“我等你等得好苦。”语气平缓却又不可思议地富有魔力,“你到底是来了。”
看他的面容,竟有几分像素璧,“你是谁?”周围的红光越来越盛,仿佛要把他与她永远分隔在两个世界。
“那么,你又是谁呢?”春风般的和蔼可亲,男子脸上忽地有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我是谁?
“……萧疏……萧疏……”是天上的声音,泛着一丝热切。
“啊!”萧疏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看着远远离去的带着忧伤的眼眸,不知为什么,心脏抽离地疼,像被射了箭的兔子,一路淌着血。
“嘤嘤嘤”,是谁在哭呢?萧疏仔细一听,竟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没来由的,眼珠儿一滑,有水光汹涌而出。
萧疏醒过来了。
醒来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坐在床沿,一脸怜惜与惊喜:“你总算醒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萧疏摸着仿佛被刀锋斜切入髓的脑袋,扯着被角挣扎着坐起身来。
“萨满大师说是你入净舍被萨满神的灵煞吓住了,又说那里供着爷爷的骨殖,最是镇你这些弱女子的阴气。” 素璧从床角拿了一个宝相花绣枕过来替她垫在背后,“可没少吓坏我。”
一抬头,正对上男子的闪亮明眸,萧疏抬起右手想去安慰他,却没有力气地又从半空中落下。右手沁凉,“啪”——那明明记得空无一物的手上凭空多出了一只玉镯,与紫檀木的床沿相碰,发出沉闷但实在的声音。
它太耀眼,亮过了鸳鸯被的绸面,片片绿色的丝草裹挟一圈,一条五爪的青龙若隐若现。
“是奶奶的传家宝,本来有一对,‘龙凤呈祥’,随她陪嫁时在途中失落了另一只。你倒是因祸得福,我额娘在世一辈子孝顺恭谨,都未见过它几面。” 素璧把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去,取了件衬衣替她披上,不觉让萧疏怀疑他是担心她还是这镯子。
“奶奶那边我叫紫竹去告诉了,回话说请我们晚上用膳,为你压压惊,也好见见各房的长辈同族。你好些,我们就过去?”
“嗯。”萧疏却忍不住把那藏掖在被子里的手抽了出来,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又不禁晃动右手,“哐啷,哐啷”,真好听。
临夜掌灯的时候,萧疏才算缓过神来,穿了件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单氅衣,又搭配了应景儿的藕色绸裤,寻了双二蓝尖绣碎花的软底绣鞋,在素璧的扶衬下,慢慢出了门。
是夜,月明星稀。
婆子在前面提了盏琉璃罩的羊角灯,素璧则叫小厮们抬了两顶檐子来,吩咐紫竹小心扶萧疏上了檐子,不一会儿,众人便穿了碧虚境,直抵雅晴园来了。
新人拜见长辈的席面却是摆在了白家大厅,下人们从未时起就忙开了,洗刷碗碟,杀鸡宰鸭,洗菜择菜,各房的老爷太太们也从了几年来少有的喜庆,水阁里,凉亭里,打麻将,斗纸牌,好不热闹。临近掌灯的时候,全都罢了局,笑嘻嘻进到厅里来,按着排位,推推拉拉地落了座。
红烧大闸蟹,铁板酱鸭,醋血丸子……一排溜上了桌,众人却是不敢动筷:男人们说些官场上的秘闻,呵呵地排揎开了,也只当着笑话去听;女人们皆是掩了帕子说些巷道里的流传及老佛爷赐了哪家姻缘,最终也抵不过磕巴着嘴絮叨起新进门的萧疏如何如何好运气。
呵,高墙里的贵族。
吹香一句不高不低的“老太太,你小心门槛。”却是提醒了众人,不待吩咐,下人已将各处的灯火又添了一重,长房的敏之带领族里男女起身,一齐行礼:“老太太吉祥!”
“免礼,免礼。”
萧疏跟着进屋倒也从容自在,在素璧的介绍下见过了各房长辈,一一行礼后被老太太揽到了近前:“都别拘礼了,动筷吧,这孩子身子弱,别吓着她!”又亲自搛了几样江南名菜到她碗里,“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做的。”萧疏谢过后发现同桌一道狡黠的光——一个男孩子冲她笑着,是了,正是那日唤她“三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泓明,长房的嫡重孙。
当下,男人孩子都依言动起筷子来,喝酒谈笑,女人们却是各自飞了眼角,使了眼色,这丫头,果真讨老太太欢喜。吃到三分饱的时候,坐在萧疏对面的五婶慈溪目光越过席面,直攫向她这右手来:“哟!老太太,敢情三侄媳妇手上的就是您那传家宝贝?”
萧疏正把银勺伸向一碟金玉满堂,听见这句话进退不得。
身边的大伯母淑惠却是会意,拿着兰丝帕子揩了揩油腻腻的嘴:“丫头,你可是好福气。这镯子的来历我也还知道一点,是老祖宗的阿玛任云南道台时玉王段宜开送的,一块几斤重的籽料就只做出了一对龙凤镯。”大户人家的奶奶,竟像没有见过世面一样,羡慕起萧疏来,说完还有意无意地在萧疏手上捏了一把。萧疏心里嫌恶,却又不好发作,勉强笑了笑,承接了。
“哎!”仿佛这镯子也勾起了自己的回忆,蒋佳氏放下象牙筷,接过吹香递来的一杯香茶,慢慢用杯盖抿去浮沫,“这本是一对,一龙一凤,我的嫁妆,灵隐寺开的光,来京城的途中遇匪徒抢了一个去。想来颇有些灵性,佑我无碍,可自我带了这镯子离府后,没几年,偌大的家业就败了。”不知不觉中眼角已有了水光。
“而我们白府却因为老太太的坐镇,越发稳当起来!”慈溪呵呵笑起来,众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奉承之意,纷纷哈哈大笑起来,“是呀,没有老太太,我们可都挣不下这份家业。”
“那凤镯在哪里呢?”泓明一贯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只不过一时好奇,见众人哑了口,爷爷又拿眼睛来瞪他,自觉没趣,就双脚顶着桌脚,继续吃他碗里的菜,成不想“啪”的一声,自己手中的筷子溜将出去,交叉着躺在地上,像一个大大的“杀”字头,龇牙咧嘴地冲众人笑着。
绛蜡高燃。
萧疏刚卸了胭脂水粉,愈发显得清新可人起来,一双明眸更是潋了秋水三千,还未来得及退下龙镯,腰身马上被素璧的一双大手抱了过去,热气吹在脸上,呼哧呼哧,像一匹壮马:“别忙了,这,这玉镯是让你贴身佩戴的……”
床头的莲子百蝠金挂钩不知被谁碰到了,绡纱红帐一下子划拉下来,那绿底的游龙哐啷吻着羊毛地毯上的繁复小花,一圈一圈……
“阿玛额娘保重。”喜帕里的声音嘶哑,萧疏站在一角静静地笑着,是新嫁娘吧,虽看不见喜帕里女子的模样,但那双玉手上的红绿她却是眼熟得很。侧脸看那高堂的人,也是没来由的熟悉。喇叭唢呐声起,不自觉地迈了脚跟那红影出了门去,却恍惚间进了花轿来——和嫁入白府时的颤颤悠悠不同,这改造过的“马车喜轿”,经不起路途颠簸,常常剧烈晃动,还好身边的丫鬟不时递过来一两粒话梅,解了她的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一片喊杀声。
“哈哈哈……兄弟们把那旗人小姐绑了,可别伤着我的妹妹,过两天可还要嫁到京城白府去做少奶奶的,哈哈……”
听完此话,萧疏心里咯噔一下,想要逃出去,双手却早已被身边的丫鬟下了大力气,狠狠用绳子绑了:“格格,可别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她腕子上一只玉镯给撸了下来,却没有碎,“哐啷哐啷”地贴着地板打转。
是在做梦吧?
此时窗外有风扫得窗棂纸簌簌落落的响,吹得烛火青焰焰地摇曳不定,萧疏抚着胸口坐起来,再也睡不着了。扶着床沿俯身将那跌落在地的龙镯捡了起来,好生戴上,却发现这镯子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戴着哐啷作响——那青龙与皓腕紧紧相贴,丝毫割舍不开。
雕成合欢花样的窗棂被朝阳映成泛着金光的紫红,萧疏坐在镜前,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白纸黑字,逐字渐句读下去。“萧疏,萧疏”的唤声却早已穿过回廊——是暖翠。
“我这几日闲着就来看看你,你也是,粗心大意,连体己的宝贝盒子都忘了带。”说话间,小金已将那螺钿小漆匣放在了桌上,“姐姐难道还要回去呀?”说完促狭鬼似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