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渊世家在朝中的分量不言而喻,若非如此,想必当日王子晟也不会迎娶翼渊小姐为妃,翼渊小姐拥有筹码当然是连自己的丈夫也不会放在眼中,世人只知晟王与王妃相敬如宾,又怎能知道那其实是惧畏。
而待他成为帝君,羽翼渐丰,南景已在掌握之中时,他当然也容不得一个骄悍的皇后压在自己头上,此后他不再纳妃,世人只道他对皇后深情,却想必是怕落了别人口实或者早已被皇后压制得紧,再不想被人束缚了吧。
“这……”凝萱迟疑,“那鲛人女子所生孩子去哪里了呢?”
她不问是否真是父皇害了母后,倒想起那鲛人肚中的孩子也算是父皇的血脉。
“谁知道呢,比起一朝国母,一个小小鲛族宫女能算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真相,我只依稀在凌辉楼上见过程远大元帅的画像……”
凝萱细细听来,是啊,是啊,刚才那言之凿凿的老人就是那般模样啊。
莫非这都是真的?
“别想了,我送你回宫去吧,睡过一觉就好了。”
他送她回宫,亲自递上安眠的木犀花茶,她躺在床上却鲜难睡着,就在刚才,她听见内侍们交头接耳,说是才深无意发现圣上的饮食中有慢性毒药。
竟是这么快就要动手了么?
凝萱随意用发簪挽了发,披衣起身,但见窗外玉阶下婆娑树影,皇宫上空数朵荧蓝焰火次第绽放,心里千回百转,隐隐觉得不妥,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出房。
四周寂静无比,侍卫们见着她深夜乱奔也未加阻拦,夜风贴着脸颊刮过,那乾坤殿顶层的金色琉璃在灯盏下闪烁着光芒,无端地有些刺眼。
凝萱并未走大门,而是一个跃身,翻进了大殿。
于是,那幅场景便陡然出现在眼前。
“那个人是我。”顾若怀坐在内殿北侧,慢条斯理地用杯盖轻轻拂去杯里的浮沫,“在你的饭食中下毒的那个人是我。”
神色中有睥睨无人的味道。
景晟帝听了,许久没有言语,而后缓缓开口:“连薇儿与意儿也是你害的吧?”
顾若怀微微有些错愕,而后笑笑:“不错。”
“那你对萱儿也想必不是真心?”语毕,景晟帝竟也尘埃落定般地坐下来,“这殿外的守卫全部换成你的人了吧?”
“哈哈,你果真还是没有老糊涂到最差。”顾若怀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凝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你以为你就那么好运气,唯一的儿子刚死便有人给你寻来一个失散十多年的女儿?”目光缓缓扫了一圈,端起杯子,倨傲一笑,“若不是我与她亲近,怎能在能调动宫中侍卫的她的茶水中下得迷药,而安心前来见你呢?”
凝萱在殿外听得分明,握紧拳头,只觉得一阵钻心的剧痛顿时袭来,眼中竟隐隐有了水光。
“你以为我真的喝了那杯茶吗?”顾若怀不禁豁然起立,冷不防回头对上凝萱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凝萱目光里,隐隐的,竟是悲悯。
顾若怀面色一沉:“凝萱,你……”
“你找人假冒程远大将军来离间我们,本是想我受谣言蛊惑,一定会与你手中所谓‘程远大元帅的旧部’里应外合而使父皇就范,可是方才‘有人在帝君的日常饮食中下毒’的传闻也让你慌了阵脚,你以为已有人看穿你,所以等不及,此刻便动手了?可惜百密一疏啊,千叟宴那****扮作宫女,试问‘我的外祖父’如何第一眼就认定我是帝姬?”
“而那日在御花园中,正是你与你在外皇城的手下互通消息,你以为我果真是去看月昙盛开的吗?”凝萱忽然一个跃身,就势坐在高高的横梁上,“那未免也太小瞧我!”
“你……你……”顾若怀气结,“你竟怀有这样的功夫?”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凝萱又翻腾着跳下来,“你可知,我的养父,其实是当年翼渊皇后的亲弟弟,镇远将军翼渊鸿明呢?而翼渊世家向来也当我是男孩养,骑马射箭整个云郡都难找到我的对手,那些花花草草不过是麻痹你绣的罢了,还有,你知我为何绣海棠、绣萱草,却独独不绣木犀花?因为我一直讨厌木犀花,但凡食之,总是要全身炽热,昏昏沉沉几天几夜的。”
“你以为有了我这颗棋子,整个南景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但你假装与我亲近,却连我不食木犀花也不知道,真是可笑。”她笑着笑着眼里都快落下泪来,似谈论坊间别人的古旧传奇,浑然与自己无关。
而这时景晟帝也缓缓开口:“你或许不知道,我南景的开国女帝景柔陛下,当年定下的祖训便是帝位优先传给帝姬,这个秘密之所以几百年来没有流传出去,是因为南景皇室虽香火旺盛,子弟众多,却鲜有帝姬诞生。朕一直奇怪为何英明如她,非要定下这么个语焉不详的祖训,现在想来才明白,她早在数百年前就料到今天这场争伐,你想夺得天下先后毒害两位储君,却料不到他们其实都是朕收养的,包括朕当年放出去宁妃拐走景萱帝姬的消息,也是朕将计就计,将朕的亲生女儿交由翼渊世家抚养。”景晟帝虽是在笑,也能任人看出,他的眉宇间蕴藏了一宿悲戚,“可是两个孩子即使不是朕的亲生骨肉,却也和朕有着十多年的感情,今日朕终为他俩报仇!”
说着将窗扇打开,只见巨响接连在上空炸放,莹蓝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你以为这是你的手下给你大事已成的讯息?你以为你的人马都将我的人马替换?哼,那不过是整个南景为了庆贺终于使你这奸佞小人服罪而放的焰火,”景晟帝笑起来,“你早是朕的一着废棋,朕先前不杀你,是因为朕要揪出你藏在朝中盘踞的根节!”
顾若怀有些不敢置信,他望着景晟帝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然后他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不知何时持了剑,眼看着就要落下,却听“叵”的一声,手中长剑被打下,就落在景晟帝脚边不足一尺。
一枝玉簪横躺在长剑的旁边——“阑珊几重风月,寥落无限春秋。”
赫赫在目。
永延二十二年。
景萱帝姬降嫁御医堂首席御医任才深。
次年,诞下世子,号景泰。
而景晟帝驾崩,景萱女帝正式即位,改国号盛德,其夫任氏担当摄政王,便是此后十六年的事了。
永延三十六年。
那一日,正值朔望内朝。
凝萱向景晟帝请安,景晟帝独自坐在殿内,望着墙上那幅百米云郡街市图出神。
“才深对你还好吧?”
凝萱本恭谨垂首,却冷不防景晟帝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当日夺嫡风波中,其他兄弟都以府里有娇憨乖儿而以为胜券在握,并没有将只育有一个小小郡主的朕看在眼中,但定储诏书大告于天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眼,其时便有人揣摩是帝姬命相里有福于南景,先皇不过是顺天而为,而朕是父凭女贵入主东宫,却并不知道是朕当年无意间窥见了景柔女帝的遗诏,所以才棋行险招,以你姐姐偷换下他,但朕当日见他优柔寡断,而你不同,无论是容貌或是性子,都是十足地像你的姑母,其实,要是繁绮不那么早离开,又何至于此地?朕想,南景终于有救,却也怕你耽于儿女私情,但你终究没有为了顾氏而失了心性。”
“朕没能给才深膝下承欢的童年,连本属于他的执印大权也给了你,朕唯一能给他的只有他喜欢的你。”
凝萱在下听景晟帝絮絮地说着,其间侍卫来报,说昭阳门外有女子叫嚷着要面圣,景晟帝摇摇头:“是若锦吧,朕累了,还是你去见她吧。”
算算,凝萱有将近十多年没有见到若锦了吧,当年她因父亲乱上而受牵连,被削去帝姬称号,期间,不知若怀将她带到了哪里,凝萱就未再见过她,。
那孩子着绛色衣裳,从容意态,眉宇间隐隐地藏着一丝倔强,看见是她而非景晟帝,未免有些失望,却仍然依例对她行礼:“殿下千岁。”
暖暖日光里,时光在刹那全都放慢了步子。
多少年前,也有人曾这样唤她?
她走过前去,轻轻地携起她的手。
是夜,她与她睡在一起。
融融日光里,她问:“你是谁?”
“回殿下,臣下顾若怀。”
“若怀,想必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我不苦,我不苦……”
“给我拿下此贼!”
凝萱睡得并不安稳,场景来回更换,最终却定格在顾若怀当日的大笑与被缚后深深望了她一眼后欲言又止的情形,耳边却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猛地一个激灵从梦境里挣扎起来,就看见若锦挥着匕首,狠狠地朝自己胸口刺来。
“哈哈,父亲,我终于为你报仇!”若锦脸上有异样的光,“心口数寸,便足致命,你当年不过是我父亲从外边随意找来的女子,若不是因为与我母亲长得相像又怎有机会进得皇宫来,若不是你,我父亲怎会被削职?我怎会流落民间?”凝萱冷冷地看着若锦牙咬切齿地将那些话悉数骂出来,终于知道他当日欲言又止不过是想说出这些话罢了,若不是他,她便不会有机会成为南景的帝姬,也便不会有今日执印大权。
她垂着头,发凌乱地披在身后,灯火映照下,脸庞竟泛着如白瓷般的冷莹——没有他,她就不会进得这皇宫么?
她想起那日,见着顾若怀之前,那个客人与养父面朝着她一起跪下,向她诉说二十年前的往事。
其实她的母后乃死于鲛人“夺命”。
千尘有海,名浩,产鲛人,食之肉,谓之“仁羹”,可使女胎转男。
翼渊繁绮并不知景柔女帝遗诏,只以为母凭子贵天经地义,而晟王若要夺得储位,子嗣必须为男,便在喜脉断为女胎后服用仁羹转胎,这仁羹便是剐食那无名姓的鲛人女子。
但却不知为何,王子晟最终却又以一位重臣之女调换,对外称生的是帝姬。
这位重臣,便是翼渊世家的二子,翼渊繁绮的亲弟弟,翼渊鸿明。
当日谁都能记得皇宫里若海洋,鱼儿四处穿梭,那个碧眼蓝发的女子披散着长发,狰狞地笑道:“我终于又活过来……”
而烈性的皇后不堪鲛人女子亡魂的骚扰,一刀洞穿自己的心口,气竭而亡。
但她死前心心念念着,始终不能放下的便是自己托弟弟在民间抚养的“小皇子”。
可是阴差阳错,任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匆忙,她只来得及看见婴孩眉宇下的英雄气便以为自己诞下的果真是转胎成功的小皇子,却不曾想那些仁羹因融有鲛人的执念与怨恨而出了差池,致使凝萱生下来既非人非鲛,虽具人貌、无鲛尾,却不似人生来就拥有性别,这些事关乎皇室尊严,二十年来只有奉命抚养皇储的翼渊世家知道,连景晟帝和聿安皇后都隐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