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反剪双手,踱起步来:“你说我这边人少,就让荷贵人从她那儿调了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来,是也不是?”荷贵人是桔逸早先立的四位贵人之一,是已故织造总监李蓝青的女儿,人又周正。平时没少送些绸缎,糕点来,息影敬她,往日都叫她姐姐的,今天却换成“贵人”,难道此事与她有关?
“是。”桔逸坐在梨花高椅上,点了点头。
“其中有个叫‘小桂子’的,你可记得?”
桔逸对其他人倒无印象,独独这个‘小桂子’聪明伶俐,他是有印象的,现在也正跪在当下,“朕记得。”
息影再也不多说,拿起案几上一碗馄饨,向地上摔去,却见白烟滋滋冒起。在场的人都惊了一惊,有人竟敢下毒。小桂子已经跌倒在地上:“娘娘饶命呀,皇上饶命……都是,都是荷贵人……”
息影却也不恼,反而笑意盈盈:“这是唐门的‘风丝袅’,无色无味,中毒后症状看起来像是害了风寒,高烧不退,可越病越重,不出一个月,就会吐血身亡。不巧得很,我进宫之前就是唐门掌门人的女弟子,‘妙手观音兰公子’是我师兄。不要说我认得出这毒,没吃下去,就算今天要我把它吃下去,我眉头也不皱一下!”一语惊起千层浪,连桔逸都吃惊不小,这些话,息影也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
“娘娘饶命,都是荷贵人指示奴才干的,奴才,奴才……”小桂子在地上磕着头,心却已经凉了大半,毒害贵妃,死罪一条呀。
“哼!张德安,去把荷贵人押进宗人府,她的彩田苑也给朕封了!”气不打一处来,桔逸容许后妃们使小性,平时的勾心斗角也随她们的便,但设计陷害就是大罪一条,轻则打入冷宫,重则死罪,株连家人。荷贵人平日里温柔娴静,却没想到正是毒害息影的幕后主使,“这个小桂子,拉出去,斩了!”
息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不插一句话,听桔逸讲完,对还跪在地上的众人说道:“你们听好了,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但我的眼睛也容不进沙子。好了,起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说完把兰烬介绍给了皇上,“这就是兰烬,我以后要她做我的贴身丫鬟,不要别的人。”
“好。明天叫宗人府来记个牌子,就算是四品女官了,你可满意?”
“嗯。”
“朕今天可累着了。”言外之意不言自明,说完拉着息影的手进了内厢,众人收拾了残局,都退出殿外守候。
回廊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
鹦鹉扑拉着翅膀叫着“有客到”的时候,息影正就着蜜饯杨梅看《山海经》,恃着皇上对她的恩宠,朝华殿的此类小说是不缺的。听惯了,这宫内除皇上以外的客,都是有求于她的,息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来人却是不同,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见她也不行礼,冷哼了一声:“文息影,皇上中了奇毒,你涉嫌毒害圣驾,来人,把这毒女子给我拿下,朝华殿也给我封了,太监宫女归拨到一处,听候处置!”
此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叔叔,瑞王怡则。
手里忽然一松。息影暗想这么快就动手了?也不多作解释,看着这朝华殿的一切,只觉对不起兰烬,这丫头陪着自己,总是要受些磨难。看着被押走的兰烬,暗暗在心里说,兰烬,你放心,小姐绝对救你出来!
接下来,这些人就该是找二位兄长及父亲的麻烦了。
稻草潮湿霉烂,生满肥白的小虫,稍稍翻动,就忙忙碌碌地奔跑,还有老鼠大模大样地在墙角来往,息影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这回却一并体验到了宗人府的监牢滋味。
烛光摇曳间,她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来,现在,外面应该是风声鹤唳了吧。还有,桔逸,他还好吗?要是他在,决不会让她吃一点苦的……
狱卒送饭时偷偷递了条子,她望着眼熟,接过条子不禁一笑,只一幅随意勾勒的图便解了她数日的担忧。
息影记起十四岁那年的元宵节,扮了男装和兰烬一道去放河灯,仗着自己学了几年功夫,也没多带一两个护院。却不想人山人海之中被山贼劫到了乱石岗。山贼用刀挟着兰烬,逼她就范,此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只是一招“隔空点穴”就把那山贼的刀打落,救下了兰烬,但她来不及答谢就只见他留下一个白色背影和一句“后会有期”。此后,息影被父亲关了整整半月,和兰烬每天都画几张简图来解闷,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思忖间却听见走近的脚步声,也看见火光中浮现出来的高大挺拔的影子,竟是沈彬托了父亲朝中的熟人,来探望她的:“我刚来京城就听见你被抓的消息,现在瑞王又挟持了皇上,意图造反,还问了你父亲及两位兄长的罪,我倒是偷瞒了众人,来救你出去!”
“沈彬哥哥,还是你对我好,可你……”
“不要管了,当下也只有先接你回江南,再想办法救你爹和哥哥了。”见息影不动身,沈彬又说道,“你放心,兰烬没事!”说完就亲自来开牢门,却见息影冲他一笑,就没了力气,“你……”话没说完已瘫倒在地。恍惚间听熟悉的声音响起:“把这厮给本宫看好了,听候处置!”
息影的影子在地上摇曳,拖得长长的。
甘华殿。
外面正淅沥沥下着雨,春寒正盛。
王爷,近臣都静静地候着,却见息影披着红色大氅神色肃穆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位兄长安定将军息平和安国将军息安。
瑞王看着眼前这女子,却感到由衷的欣慰,三年前娇蛮任性的女孩现在却是一个英气能担当的主儿,这局面给她去把握也是历练。
“禀娘娘,沈兰亭已经被擒获,只是……”息平顿了顿,方才说道,“各地将领跟着造反的有十万人,”又凑到跟前低低说,“父亲那儿,因着恼瑞王爷先前的软禁,不肯出面,还劝你我回江南。”
这是什么话?不过息影竟似成竹在胸,笑了笑:“这你放心,只是皇上的伤势如何?“情急之中还没有去看他一眼。
“好像是中了西域蛊毒,已经飞鸽传书给妙言,他也答应马上赶来。
“那就好,”息影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制的令牌,“从现在起,文渊部下所有军队听从你的调令,边外的事也给我盯紧了!”
“啊?”看着息影取出的金翅鸟令符,众人都震了一下,连哥哥息平都吃惊不小,却不多问,当下接过令符:“遵命!”
息影对众人说:“你们都退下吧。” 就转入内厢,心,都要碎了。
她立在床前,默默无语,只是不见也十多日,却恍若隔世。桔逸平卧在床上,闭着眼,脸色已是死灰,嘴唇也没了血色。回想起三年的点点滴滴,眼里落下泪来。若不是我自恃毒学冠身,量他们害不到你,也不至于让你被毒所害。暗自想着,仔细向桔逸的脸上瞧去,金黄色的桃花斑若隐若现,桃花蛊!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桃花蛊是二十年前西域公主所制,师父曾经说过中盅的人会全身生出桃花斑,在半个月内皮肤溃烂而亡,中原尚无人能解。仔细算来,已是十二日,还有三日,如果,不!息影已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如果救不了你,我也陪着你去死!心一横,倒没有什么害怕了,又想起了一些事,向殿外走去。
没有灯烛,火把熊熊燃烧,跳纵间又播下许多黑影,仍是披着红色的大氅,息影再次来到宗人府,却是不一样的心境了。吩咐狱卒挑亮了灯火,被引进关押荷贵人的牢房,因着她的关照,荷贵人也还安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荷姐姐,这几日委屈你了。”说完亲自打开了牢门,递过来一套男装,“荷姐姐,你快走吧,皇上中了毒,不知你的事,你和你的心上人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只不过,这样却连累了你担当害我的罪名。”
“妹妹,你别这么说,如果没有你我又怎能逃出生天?其实,皇上也是好人,你的大恩大德,李荷也只有来生再报了!”感谢中又不忘问,“皇上,他没事吧?”
息影心头一酸,强装笑意:“没事,你放心。赶紧离开吧。我在外面给你安排了马车,以后,就靠姐姐自己了。”
李荷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着息影安排的人消失在黑暗中。
“妙言,你快些到啊!”息影在心里说。
这一次,怕是最后一眼看她了吧。
只见息影穿着蓝色绸绣缎衣,坐在红漆描金团花椅子上。沈彬看不出她的神情,就像多年前一次元宵夜游回来一样,看不出喜怒。但她的大眼睛却分明盯着自己看,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沈彬被反绑了双手,跪在朝华殿内,“你不是讨厌皇宫吗?我便救你出来,你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也可以带你回江南,或者去边关,只要你愿意,京城,江南,这一切,都是你的!越说越急,想是找不出别的理由,一时语塞了。又不甘心,”哪知道,你和那些女子一样贪慕虚荣,哼,我看错了你!”
“哼,”鼻子冷哼了一声,息影站起来,走到离沈彬一丈的地方,“好一个理由,为所爱之人不惜叛国逆上,真是伟大!借着爱的名义去恨,这才是你沈大公子的作派!不错,这十多年来你对我的照顾比我两个哥哥还多,可承蒙你的错爱,文息影还不敢自认这你因我而叛国的罪过!”说完,从袖子里抽出一叠书信,尽数向沈彬身上砸去,“你通敌的书信不止写了三年了吧!”
沈彬听她的语气,万万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了,向下一看,果真是,莫名惊诧:“你,我小看了你,你怎么会有这些?”
息影也不回答,自顾自向下接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可归根结底却是把我当一颗棋子而已。你爹让你以与边外做生意的名义与那西域勾结,你知道我要将兰烬带入宫中,那晚借为我饯行,让人换扮了兰烬。又让小桂子下毒,激我说出是唐门弟子的话,然后让‘兰烬’下了毒,把一切都推到我文家头上,你好阴险!说完却笑了笑,“先前你又放出瑞王意图造反的谣言,混乱中自可拥兵平定乱事,到时,皇上无人可救,你爹却是功臣一个,凭着你爹多年经营的名声,拥立新王不是难事。”接着对沈彬摇了摇头,“不过呀,可惜……”
未等息影说完,沈彬暗自接道:“可惜千算万算却忘记你根本不会甘当别人的棋子。”
息影眉毛一挑,眼色明媚起来:“可别高抬了我,你忘记算的却是兰烬,那****回府就觉察她不对。”说完看了看内厢,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明丽的女子来,身上挂了些精致小巧的铃铛,充满异域风情。冲他狡黠一笑,坐在椅子上。
正是兰烬。
“你本是将死之人,多言无益,可我总该解你心头之疑,让你安心上路。”息影说完,拣着兰烬旁边的位子坐下,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兰烬是我爹当年在战场上捡到收养的,这十多年来伴我做姐妹,你害谁也不该害她。当日我去找西域王谈判时,手上的琉璃镯让他误以为我是他女儿,这是兰烬的襁褓之物,临行前为求我平安从手上摘下来送给我的。后来一见面。兰烬果真是当年战乱遗失的西域小公主。西域这几年与我国交战,也是西域王寻女不着,愤恨所为。他见兰烬与我这般交好,当即和我国签了通好盟约,又奉上了你通敌的书信和桃花蛊的解药。”息影的冷笑,让沈彬倍感寒意,“哼,沈彬,你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