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利亚女校是上海顶尖的学校,来这里上学的女孩子大多是非富即贵的千金小姐,校庆当日,停在门口的名贵小汽车一直排到了街尾。万幸天公作美,这日的天气好得不得了,和风习习,吹动着窗前开满小花的楸树,很是幽然。
初阳的节目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用孟丽丽的话说,那正是做压轴。孟丽丽是与初阳一起跟着沈曼芸学舞蹈的女孩子,是正儿八经的音乐部学生,生得俊俏,成绩又好,自然是音乐部老师们的掌心肉,从进学校那天起她就扬言说以后要做电影明星的。因为今日有她的钢琴独奏,所以她穿了一身很是隆重的晚礼服出来,纯白的绸裙上压了一层蕾丝边,点点星钻在领前异常夺目。
初阳正在对着镜子绑头发,她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以手撑脸,像是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盯着她笑。初阳将棕色礼帽戴在头上,又整了整衬衫前的领结,从镜子里看着她,调皮道:“丽丽,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我万分潇洒,动了你的春心?”
孟丽丽斜她一眼,揶揄道:“你打扮得再英俊也不过是个女儿身,我看动春心的应该是那位白爷才对。”
初阳猛地回头来看着她,“什么白爷黑爷的?”
孟丽丽却是上前附上了她的肩,笑道:“哎呀,你就别装了,昨天他的车子在学校门前停了半天,多少女生的心思都飞了出去,要不是我告诉他你生病请假了,估计他要等到下午去了。”
初阳方才想起昨天仇少白的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啊。”
孟丽丽扬了扬眉,道:“以前在沈老师舞蹈教室见过,倒是没想过他就是白爷,被人说成阎罗王似的凶狠角色怎么能长得这样好看?”
她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初阳有些哭笑不得,又听她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于氏大小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而且关系还这样亲密。”
孟丽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初阳的脸上当即泛起了一片红,羞道:“丽丽!你再这样说话我可要恼了!”
孟丽丽却是笑得更欢了,拉着她坐到一边去,“那你快点告诉我,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初阳几次岔开话题,她却是不依不饶,又接连问了好多关于仇少白的事,不过好在没多久就有人来喊她准备换场了。她照着镜子弄了弄漂亮的发髻,突然又回过头来,道:“于初阳,每次我都输给你,这次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初阳被她的话弄得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她便踏着小皮鞋嗒嗒嗒地跑出去了。
孟丽丽上台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了四周如潮水般的掌声,初阳走到窗前往楼下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跟姨母的位置,两人在正中间的贵宾席与校长同坐,很是显眼。观众席里不知是谁拉了一条长长的大红横幅出来,她在后面虽看不到写的是什么字,但从丽丽突然娇红的双颊不难猜出,定是哪家少爷为了追求她而花的心思。
后台的女生看到了都咯咯地笑开,她也跟着笑,心里更生出些羡慕来,又望眼欲穿地踮脚看了看观众席,半晌才在最后角落的座位上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今日的他有些不同,没有了那从头掩至脚的长风衣,换着了一身浅咖细纹西服,墨色的领巾从微敞的领口里露出来,倒似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那般温文尔雅。
她老远地看着,当真是害怕的,却也有期待,他到底会不会提?又会如何提他们的事?正想得入神,仇少白那双流星似的眸子就突然看了过来,她冷不防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木梳子差点掉到楼下去,忍不住在心中恼他。
仇少白生性警惕,她小孩子一样地扒窗户“偷窥”自是逃不出他的眼睛,见她正秀眉微皱地怒瞪着他,他扬了嘴角,也不说话,就那样与她隔着万水千山般地对视。
初阳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小女孩的性子却是浮了上来,更是不避不躲地回视过去。琴声幽幽而来,仇少白粲然一笑,那一瞬间,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偌大的会场就独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几分钟的光景琴声便停了,初阳的脸上也浮起了笑意。沈曼芸从后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固定住的墨色洋伞,见她正挨着窗沿发笑,走上前去唤她:“初阳。”
她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沈老师。”
沈曼芸伸手阻止她,“唉,别又弄乱了,再重新梳可是要来不及了!”她哦了一声,十分乖巧。
沈曼芸不动声色地望了眼窗外,果然见仇少白坐在人群里,待看到前方的于正业时,双眉稍动,复又笑着对身前的初阳道:“怎么,今天白爷也在场,排练了那么久不会因为在他面前表演而紧张吧?”
初阳脸上一红,“干什么在他面前就要紧张啊?”嘴上犟着却又忍不住要往楼下看,却是被沈曼芸挡住了,她举了举手中的洋伞,道:“走吧,我再陪你把接伞杖的地方练一遍,就该你上台了。”
高天磊果然一大清早就到了码头去,唐汉生早就在那里等着了,见他来了,恭恭敬敬叫了声“高少爷”。高天磊戴了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洋墨镜,左右看了一番,道:“货要什么时候到?”
唐汉生道:“不出半个时辰也该来了。”
高天磊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径自到了办公室内坐着,抽出一支香烟来,常胜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匣,笑盈盈地递上前,“少爷,给。”高天磊却是斜睨他一眼,刚低下头点着了火又无比迅速地朝着他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动作之突然只让他连续颠了两步,险些撞倒一边的木格屏,上面摆着的陶瓷瓶雕哐啷哐啷晃了一阵,所幸都还安好,他的小心脏却是要给吓出来了,一边扶着桌沿一边回过头,委屈道:“少爷,常胜又做错什么了啊,怎么又突然打人?”
高天磊眯眼看他,“我打你是轻的!我问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问你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常胜啊了一声,“没有什么,老爷就是,就是问我…对!老爷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
“呸!你当你是他的姨太太还是我们家祖宗啊,问你身体怎么样?我看你这是皮痒了,欠揍!”说着,高天磊便又伸了手作势要打他。
常胜哀号着赶紧求饶,去挡他的手,“少爷少爷,我说还不行嘛!老爷就是问你今天要去哪儿,是不是又要去舞月堂鬼混。”说到这儿,常胜抬眼偷瞄了下高天磊的表情,见他一副继续说的神态方才谄媚地笑着直起身来,“少爷,我可是您一手带大…不是,我可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虽然没有少爷聪明,可常胜也不笨。”
高天磊面无表情,“说重点。”
他哦了一声,继续道:“我跟老爷说,我们是去于小姐学校看表演,是不是很机智啊?老爷当时还笑了呢,就赶紧放我出来了。”
高天磊复又伸出手来,常胜条件反射地要去挡,并大喊一声:“少爷!这也要挨打啊?”
高天磊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吐出一个字:“乖。”常胜刚要得意,他却又突然出了手,常胜到底没能躲过那一巴掌。高天磊怒道:“他本来不知道有校庆,现在好了,既然知道了他就一定会去看的,到时候发现我不在,我一顿藤鞭肯定免不了了!”
常胜揉着头,赶紧道:“那怎么办?少爷,要是您受了家法,那我罪过可就大了啊!”
高天磊冷笑一声,“没事,到时候你替我受着,那你在我这儿的那份罪过就可以免了。”
“啊?”
“高少爷!”主仆二人正说着,唐汉生突然从门外进来,道,“高少爷,货到了。”
高天磊自木椅上站起身来,指指常胜的脑袋,“赶紧出去干活,一会儿再去学校,看能不能赶上。”
常胜应了一声便跟着出去了。货仓前,唐汉生已经安排几个兄弟候着,见都是仇少白平常最信任的几个人,高天磊不禁皱了皱眉,这番情景,倒让他对这批神秘急货的好奇心更浓了起来。
这几个人都是仇少白的心腹,办事自是稳妥,又有唐汉生在一旁盯着,货很快便点清了。高天磊象征性地检查了一遍,那几个人便开始往仓库里搬货。常胜也被当作了苦力,来来回回扛了几趟,累得直喘粗气,“少爷,能不能歇歇啊?常胜都要成常败了。”
高天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刚要骂他“孬样儿”,却见他肩头上落了些棕色的碎末,常胜一边喊着身子都要散架了,一边往他身边凑,他便伸手将他按住,从他肩头取了些碎末放到鼻底去闻,这一闻瞬时让他变了脸色。常胜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怎么了,他却是径直跑到最近的一个木箱前,用手掰了掰,没掰动,又没有工具打开,便拿口袋里的钢笔从细缝里抠。
唐汉生跑上前拉住他,道:“高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他却是没动,直盯了那箱子半晌,方才站起身来,笑着对唐汉生道:“白爷答应说有俄国酒拿,这货都搬完了,怎么还没见酒,可不是骗我白给他盯工?若是如此,我就自己来找了。”
唐汉生也回他一个笑,道:“那俄国酒尚在外面呢,不过这酒瓶子脆容易碎,要等到最后才能入库,高少爷且放心,白爷早就吩咐过了。”
高天磊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钢笔收回口袋,道:“好吧,不过我得先走了,我还有事要去父亲那里。”
唐汉生道:“高少爷,这…”
高天磊抢先道:“这货呢,也搬得差不多了,我这‘警旗’的作用也起到了,左右你跟兄弟们还在这儿,不会有问题的。”
唐汉生面露些许难色,高天磊却笑笑,道:“那就这样,咱回见。”
话刚说完,高天磊便拉了常胜驾车离去,车开出好远,他才道:“直接去学校。”
终于轮到于初阳的节目了,老师刚报完幕,台下便掌声雷动,与之前孟丽丽的钢琴独奏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正业看着满场子的西洋乐器,满脸笑意,道:“这丫头排场倒是不小。”秦宝莲心里却是想着昨夜初阳说的话,不禁多了份担忧。
高正义果然来了,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位置,校长趋奉着将他引至贵宾区,他却是直走到于正业身边来。于正业倒也不意外,道:“高局长也来了?”
高中义左右看了看,不见高天磊的身影,心中顿时来了气,对于正业却是很客气,道:“天磊说是初阳小姐今天有独舞,嚷着一定要我来看。”
于正业转头与秦宝莲道:“高少爷倒是个有心人。”
秦宝莲也赔着笑,说了几句客气话。
这时,音乐声起,是欢快而又热烈的节奏,半空中的气球都像是随着跳了起来。仇少白紧盯着于正业的位置,本是蹙着眉,待听到这样的旋律时,却是突然起了笑意,只想着这小丫头也玩起了美国百老汇的东西。他朝后仰了仰身体,只等着好好欣赏她的演出。
初阳本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对着镜子说了一百遍没事,上台前到底还是紧张了,捏住帽檐的手都要冒出汗来。幕布被缓缓拉开,她也终是出现在了舞台之上。黑色小款燕尾服,帅气的礼帽与半掩着的发髻,一双亮得耀眼的铁掌皮鞋,如此别出心裁的装扮让仇少白小小地惊艳了一下。远远地看着,他却又想起了与她的第一次相遇来,那时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她疲惫狼狈,与现在的她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初阳也老远地望向他,本想寻得些许鼓励,却是正对上了他那一双笑意满满的眸子,她心中一恼,映着灯光又露出小女子的那份倔强来。
地板中央,她的双脚自由而灵动地点踏,双手也变幻着各种俏皮动作,会场瞬时被一阵轻快的踢踢踏踏声包围,观众席中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叫好欢呼声。突然,音乐戛然而止,她也随着停了动作,所有人都疑惑地等着,就见她利落地朝着后台打了个手势,一个漂亮的转身,手伸出去之时,黑色的洋伞杖具便稳稳地落在了她手中,只是这次帮她抛伞的换成了一个女孩子,虽是女校学生打扮,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音乐声又起,她来不及多想,又如小精灵似的将洋伞拄在地板上,左右摇摆跳动,几个干脆的节拍响起,压轴表演果真将校庆引致高潮,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见仇少白也跟着鼓掌,她得意地扬了扬眉角。虽然额前都是汗,但在结束时她依旧认认真真弯了腰向观众席鞠躬谢幕。
她本是将洋伞收在腰间的,却不知怎么碰到了弹簧按钮,伞身便啪的一下撑开,力量极大,将她向后推了好几步,要不是被站在那里的孟丽丽挡了挡,她都要直接摔到后台下去了。
“小心!”
她惊魂未定之时,人群中突然又响起一声惊呼,正是从码头赶来的高天磊,他已然站在了观众席中,极快地将一把木椅举在于正业夫妇中间,只听砰的一声,那从天而降的一颗子弹便实实地打进椅背中间。
初阳扶着孟丽丽的胳膊站起身来,心中害怕极了,一边喃喃喊着“爸爸”,一边往前跑去,那幕布却突然落了下来,她心中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便有一双手强硬地扼住了她的肩膀,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那人的模样,只觉得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脑后一阵晕眩袭来,便朝着地面摔去,就连双眼都要失去睁开的力气。
“阳阳!”
于正业与秦宝莲见此情况,迅速从椅子上站起。
仇少白也是一惊,注意到了天台上那抹黑影,他双眉微蹙,倏地从座席上站起,由腰间摸出一把枪来,对着那影子便是砰砰两枪,也不问这个时间高天磊为什么会出现在女校,只看着远处,冷冷对他道:“你先带于会长离开这里!”说着便转身往后台而去。
仇少白这样的人物,于正业又岂会不认识?知女莫若父,与李总长、高局长攀亲附戚一方面为己,另一方面也是想早日断了仇少白与初阳的纠缠,却是没想到真正打照面是这样的情景。观众席中乱作了一团,仇少白却依旧从容镇静,可见其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倒也不负“仇老狼子”之名,不得不防。于正业暗自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