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是很深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街头,灯红酒绿霓虹闪烁,歌厅舞殿里传出妖娆魅人的音乐声。初阳坐在小汽车里,与仇少白靠得极近,却是不说话,正就着灯光一圈圈地扯着坐垫上散开的绳带。
仇少白见她低垂着双眸,似是还在生气的样子,便轻笑了一声,道:“怎么,初阳小姐要把我车上的坐垫拆了不成?”
她收回手,熟练地把那散开的绳带系出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来,道:“谁给你拆了?你这坐垫都开了线头,我这是帮你补救呢,怎么还赖人了?!”
仇少白笑着拿手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满是宠溺,道:“你这不讲理的小丫头!”
她却是不说话了,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才不讲理呢,从认识到现在,我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而对于你,除了知道你是仇文海的义子,是整个青帮的少当家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若不是高先生,我甚至连你住在哪里都不晓得。”
他看着蛾眉倒蹙的模样,倒也有了些苦涩,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薄刘海,轻声道:“你是黄浦商会会长的女儿,莲花似的清清白白,我却是活在暗浆里的一摊污泥,不知道也不见得是坏事。”
初阳不喜欢他这样说话,道:“那以后我的事,我也不要再告诉你。”
他无赖似的盯着她看,“你不告诉我,我自然有的是法子知道,你还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去?”
这样略显霸道的话倒是让她忍不住羞红了脸,坐得离他远了些,依旧生气道:“不要脸!你不就是仗着有沈老师给你通风报信嘛,以后我偏要离你远点,你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就公平些。”
仇少白道:“我看你是成心气我。今日谁让你去码头找我的,这次绑架你的是于会长的商敌,虽只是些小瘪三,却已够让我心惊胆战的了。若是你被我这暗浆里的仇家盯上了,我看我也就不要活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话里的厉害,如今的上海滩、军统、租界、商界,处处都有着青帮的暗爪,他本也是活在刀尖上的,对她说出这样一番柔情的话来,只让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可嘴上却是不饶人,没好气地道:“从来都是你找我,我就主动找你一次,就出了这种事,我看我们干脆就此绝交好了,左右你都说了你是个危险的人物…”
她话未说完,仇少白就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笑道:“现在才后悔招惹了我,晚咯。”他的呼吸吹在她的耳垂上,很是发痒,她拿手推开了他手臂,脸都要比得上红栗子了,“干什么老是动手动脚的,你放开我。”
两人那样一句句地说闹着,没一会儿的工夫,小汽车便要开到于公馆了,隔着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车子便停了。初阳抬眼看着窗外,道:“我就要下车了。”
仇少白轻笑,“嗯,回去吧,别让于会长担心。”
刚才那样吵嘴,这会儿她心里却是满满的不舍,他总是有那么多事,再见面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车子停稳了,她却没动弹,就那样看着窗外的月亮,良久才坐起身子,从口袋里拿出那绣着红梅的荷包来,递到他手里,道:“这个给你,我在里面装了花瓣,花香凝神,你要一直带着。”
仇少白放在鼻下嗅了嗅,道:“好,我会一直带在身上的。”
她纤弱的身影在月色下一步步走远,衬在那树影之下愈发惹人怜惜。仇少白将她送的荷包握在手里,那白雪里的梅异常红艳,似是刚刚沾上的血,鲜亮而又刺眼。他的眉头皱着,再抬眼,见到她要进门了,才低声对司机道:“去广阙楼。”
初阳转过头来回望他,车子已经发动要开走了,路灯在车窗上的投影印在他俊挺的侧脸上,像是一晃眼,他就要消失不见了。她心里莫名地慌张起来,抬起腿又追着他的车跑去,“少白!”
仇少白赶紧叫停了车子,走下车来,担心地问:“怎么了?”
她的双颊泛红,喘了好大一口气才道:“今年圣玛利亚女校的校庆,会有我的舞蹈演出…”
仇少白听她说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有些啼笑皆非,将她散落的发重新别到耳后去,又忍不住逗她:“怎么,不是刚才还说你的事不要再让我知道?”
见他这个样子,初阳自是生气极了,转了身就要走,“你爱去就去,不爱去就罢了!”
他笑出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似是哄小孩子那般,道:“好,我一定去看。”
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初阳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后退了一步,道:“那我回去了。”
仇少白道:“晚安。”
初阳推了大门进去,丫头月香早就等在了那里,见她回来,大步迎了上去,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啊!要是等宴会结束你还不回来,月香会被老爷骂死的!”
她还未走进大厅,果然听到里面无线电里欢快的音乐声,人声喧哗,她有些反感地皱了皱眉,问:“又是什么宴会?谁来了?”
月香给她拿出换的鞋子来,道:“是财政部的李总长、王次长,还有稽查局的人。”
初阳并未到大厅去,只是从侧面进了屋子,隔着一间屋子都能闻到那扑鼻的酒气,她道:“整日就知道围着钱打转!我回来得晚不晚,他才不关心呢。”
噔噔噔地上了楼,却冷不丁被楼梯口处站着的人吓了一跳,那是于正业刚娶进门的四姨太,她本是百乐门里的歌女,因为那魅入骨的声音而被于正业收作了四房。初阳不喜欢这个人,因为她总是一副精明算计人的样儿,所以平时也不太与她说话。这会儿子的她正着一身蓝色的锦缎旗袍,露着大半截胳膊,眯着眼睛对初阳笑,那咯咯咯的声音都要让初阳生起一身鸡皮疙瘩来。想起前几日她到处炫耀自己已怀了于家孩子的事,初阳更是生气,所以也不叫人,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四姨太却是一把拉住了她要关上的门,问:“大小姐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初阳很是厌恶,也不回头,道:“我去哪儿干什么要告诉你?”
四姨太却径自跟到房间里来,笑着道:“不就是会情郎去了嘛,刚才我那大丫头都看见了,大小姐跟那先生你侬我侬地道离别,可真是羡煞旁人。”
初阳瞪了她一眼,不悦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似的吗?”
四姨太眼睛眯着,“哟,大小姐可别生气,要是被老爷误会了,那我可是要说不清了。”
那样一副神情,简直要把初阳气坏了,她有些蛮横地将四姨太往外推:“你去说啊,去说吧,看看爸爸会不会信你的话。我可要休息了。”
那四姨太却哎哟一声,道:“我说大小姐,你这眼看也是要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无礼?以后到了婆家可是要受气的。”
初阳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要嫁人了!”
四姨太趁机拿开她推着自己的手,道:“问你爹去啊。你当今晚的宴会是为了什么,那高局长可是巴巴地等着攀你们于家这高枝儿呢!还是自己妻舅出面提的亲。”
初阳一顿,问她:“你说谁?”
两人争吵的空当,大厅里传来一阵阵客套声,原来是要散宴了。
于正业送走了一行人之后也上了楼来,四姨太立马跟没了骨头似的贴上去,初阳看着很是恶心,连一声爸爸都没叫,转了身就要回屋去。
于正业将身上的人推开,叫住初阳,“你给我回来!刚才你们两个吵什么呢,我在下面就听见了。这么大了,也不怕人笑话!”
四姨太道:“老爷,我们没吵什么,就是刚才我跟大小姐说了高局长来提亲的事,大小姐正害臊呢。”
于正业一听这话,倒是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事。阳阳,我也正想着怎么跟你说呢,既然你四姨娘跟你提了,那正好。”他上前拍了拍女儿的手,“这高局长是李总长的妹婿,有李总长这么一棵大树来做媒,租界那些洋佬也总得给我几分面子,如此,爸爸的跑马场也就十拿九稳了。等你一毕业啊,爸爸就送你们出国去,眼下时兴旅游,听说高家那小子就很喜欢全世界地跑…”
初阳本就一肚子气,听于正业说出这些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道:“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十年前你为了攀附权贵害死了妈妈,今天你又要为了你的利益算盘让我嫁人!为什么你的心里就只有钱跟权两个字?那家人呢?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差点被你的那些商敌绑架!”
“什么?!”于正业神色一惊,“绑架?阳阳,你有没有受伤?”说着便要来拉她的手,初阳却退了一步躲开,转身把门关上。
楼下的音乐声还在响着,那样欢快的旋律,却只让初阳觉得心里所有的委屈都一起涌了上来,眼泪便止不住了。于正业敲了几下她的门得不到回应,大喊一声:“来人,去给我把今天小姐被绑架的事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