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正业虽是同意了初阳可以不带护卫的要求,却还是提了另一个要求,想要自由谈恋爱没有问题,但每一天都必须要在晚饭之前回家。
不足一天的时间里,又有一半是献给了雨,自是让人觉得不舍。仇少白送她回去的时候,司机有眼力地将车子开得极慢,两个时辰的路却是绕了大半个上海似的,一路跑到天泛起了青,才进了霞飞路。
在离于公馆还有好长一段路的时候,初阳就喊司机停下了。此时街上的灯已开了,正照在她的发上,虽没有深夜里那般明亮璀璨,却也恰似给人从头至脚披上了一层金缕衣。仇少白想起什么,眉头微皱,忌讳地将她拉到一边来,只道:“不要站在下面。”
初阳抿着嘴笑了笑,哦了一声,道:“知道了。”
那样乖巧的模样,只让他又生出些坏心眼来,真想将她再抱进车里不放她走,“回来得这么早,下车又这样急,你莫不是要瞒着我会小情郎去?”
初阳装出一副刁蛮的样子来,“你当我是你啊,你的那些个真假情人都要装上一车厢了,我早些回去不是正好合了你的意?”
仇少白笑出声来,啧啧道:“也是,你这样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除了我这个‘情郎’看得住,别人倒也委实没这个本事。”
初阳极不淑女地呸了一声,道:“臭美!就回你的百乐门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仇少白也不拦他,看着她的背影只是笑,隔着好远了才喊她:“这会儿离于公馆还远,叫辆东洋车吧。”
初阳却倏地回了头,本是秀丽的眉都要皱到一块儿去,“本小姐就喜欢走路!”
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仇少白不禁笑得更深,所谓情人间幼稚的吵嘴拌架,大抵也就是这样。
于公馆门前有条人工河,似是一个极美的下弦月,从这法式小别墅左侧一直环绕到右边,是于正业特意找人挖的,名字也很是妥帖,叫作月亮湾。
水上浮了厚厚的一层凤眼莲,外面随河道养了些黄鸢尾,正值花期,雨后微风阵阵,吹动着两边河道上的箬叶竹唰唰作响,道不出的馥郁清新,言不尽的霞蔚似画。
初阳推开大门,做贼似的瞧了一眼西复楼的饭厅,隔着窗子看到下人们正在忙忙碌碌摆饭桌,方才松了一口气。突然,从门廊里蹿出个人来,把她吓了好大一跳,正是出来迎接她的丫头月香。
初阳不悦道:“干什么一惊一乍的,要被你吓死了!”
月香很早就被卖到于家做丫头了,自是深知初阳的心性,也不害怕她真生气,只吐了吐舌头,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初阳睨了她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左右我是在吃饭前回来的,也不会晚。”又看了看从厨房进出端菜的下人,问:“今儿是什么日子,干什么做这么多菜?”
月香直绕到了她前面去,笑道:“因为家里来了客人呗。”说话间,上前给初阳拉开了门,又给她拿出一双拖鞋来换上。初阳早在门口看到了几辆小汽车,以为又是商界的那几个大佬,不以为意道:“那我就不去饭厅了,就跟爸爸说我要复习英文,让厨房把菜端到我房间去吧。”
“小姐,是高…”
“阳阳!”
就要上楼了,却还是被千里眼顺风耳似的于正业叫住了,他在会客厅里扬着脖子,道:“阳阳,快过来吧,你看你高伯伯跟高少爷都等你半晌了。”
初阳已踏上一层台阶的脚不禁一顿,回过头来看月香。月香拿手放在嘴边小声道:“就是小姐的那位男朋友,高先生啊!”
从会客厅进去,果然见高天磊与父亲坐在沙发上,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嘴唇动了动,都不知道该喊他什么了,“高…”
高天磊却是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今日的他穿得很是正式,靛青色西装,米色棉布衬衣,配一根墨底白点领带,素雅得体,梳理利落的发,也让他本就好看的面庞越发俊逸。初阳尴尬至极,他倒是没有一丝难堪,看着她,直道:“怎么,见我来了是不是已经惊喜得说不出话了?”
此话一出,初阳有些错愕。
高中义轻咳一声,道:“天磊,当着于会长的面,不能这么没规矩!”
于正业连连摆手,道:“不妨事,年轻人嘛,聊天自是我们这些老腐朽跟不上的,走吧,人也齐了,咱们饭桌上再聊。”
一行人也就移到了饭厅去,两位长辈酒杯之间说些商场的话,初阳自是听不懂,本也不饿,便想随便应付几口就上楼去,却突然被高天磊自桌下拉住了手腕。
她惊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让两位长辈听见了,于正业抬头看着她,关心道:“怎么了?”
高天磊在底下晃了晃她的手,初阳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顺着他来,佯装着咳嗽了一声,道:“没事,刚才不小心被鱼刺卡了一下。”
高天磊赶紧给她拿了杯茶来,“这么不小心,快喝口水顺顺。”
两位长辈就在旁边看着,初阳想着以后还得拿他做挡箭牌呢,也就扯着嘴角笑了笑,伸了手将茶杯接过来。
高天磊故意将身子挨着她,低声道:“一会儿不管父亲说什么,请于小姐都要答应。”初阳抬了眼看他,不明所以。他挤了挤眉,又道:“拜托了!一会儿我会给于小姐解释。”
作为租界里最不能动摇的南式梨园,广阙楼自建成以来就是一个传奇。如今的大上海,并不乏百乐门、舞月堂这样整日歌舞升平的风月场所,可要说那些个商界、政界大佬甚至青帮当家仇文海,这些人最喜爱的,还要属这广阙楼里百听不厌的戏。
广阙楼位于戈登路最北端,门面朝东开,迎日出回日落,寓意长虹,坐落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很是讲究。楼下支了柚木牌子,上面贴了一张大画报,正是广阙楼今日登台的头牌--伶皇信芳。画报中她冕冠于身,玉笄穿发,高高于上的身份却是紧蹙双眉,眼眸里尽显哀痛之情,女扮男相,入木三分。
一出《游龙戏凤》栩栩如真,仇少白刚下车便听到了里面振聋发聩的掌声,知道戏已是结束了,也就径自上了楼去。
下了戏的信芳先生被人簇拥着退到了后台,被早早坐在沙发上的仇少白吓了一跳,缓了一会儿才到了妆台前坐下,由专门的丫头伺候着她把那沉重的戏服脱下。
仇少白走上前来,看着镜子里的人,半晌才道:“不过是一场戏,怎么就哭了?”
镜中人儿将头发放下来,一点点地擦掉眼上的妆,真实容貌才清晰起来。卸了妆的沈曼芸笑道:“若是不入戏,又怎么赢得这满堂彩?怎么样,跟你的于小姐玩得开心吗?”
仇少白知道她故意避开某些伤心事,也不再强求,扬了扬眉,坐回沙发上去,“与她在一起自是有趣。”说完展颜而笑。
沈曼芸从镜子中看了看他,只道:“于正业今日倒是没来看戏,只托人送了好大一个花篮来。”
仇少白微微一怔,“从来你的戏他都一场不落的。”说着又起身走到她身边来,道:“那送花的人可说了他为什么没来?”
沈曼芸指了指前面的桌子,道:“打开看吧。”
仇少白拉开抽屉,却见是一封信躺在里面,他不禁莞尔,“他对你的痴迷程度怕是不输任何男子,还当真为不能捧你的场写了一封致歉信,着实有意思。”
沈曼芸脸上闪过一丝异样,拿发卡将额前的发固定住,道:“看信吧。”
“信芳启函,吾当望谅。家备小女凤鸾事矣,实不得空往其所析,信芳登台绎明帝,定叫广阙辉生蓬荜。魏紫姚黄聊表歉意,日后小女良事成,定自铺氍毹,驷马邀至。于公,亲笔。”
仇少白双眉倏地收紧,眼睛里露出凌厉的光来,小小的化妆室一瞬间似是被凝固了一般压抑,“凤鸾事成…他敢!”
沈曼芸脸上的妆已是卸得差不多了,油彩拭去,依旧是面若桃花的媚,她将信纸由他手中抽出,道:“于初阳是他的女儿,要许配给谁当是他的自由,有何不敢?倒是你,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耍威风?真把自己当了她的男人不成?”
桌边的浮雕陶瓷花瓶咣当一声被拂到地上,碎裂的玻璃渣子溅起老高,他的双拳紧紧握着,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沈曼芸从衣架上取了那披肩围在身上,只道:“他那样的老狐狸,定不能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无用之人就是。走吧,不是说老爷子要你今晚接我回仇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