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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富家小姐收废品(2)

到宣城没多久,搞起“三反”、“五反”运动。当地人认为凡在旧时银行里工作过都有问题,所以田震东受到牵连。当地机构逼他交代,白天发一大堆账目让他对,中午吃饭时,食堂的大喇叭里叫:“某某某是个纸老虎,要他老实交代!”晚上要他睡在没有门窗的草棚里的大通铺,外面还有人拿着枪站岗。这样逼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身体却搞垮了。安徽还有人到上海来逼问,说:“田震东已交代贪污了,金首饰就藏在家里。”我说:“如果他交代了,叫他自己来拿,我是不知道的。”这样来回了几次,也没查出任何结果。后来他眼睛也弄瞎了,曾叫人写信回来说不想活了。他工资本来不高,五十五元一个月,还要寄给父母,每个月只能寄给我三十元,家里就更困难了。幸运的是,后来有位理发师把他的眼睛治好了。1958年审查才有结论,安徽省领导亲自向田震东打招呼。但这时他的身体再也不能工作了,拿了两百多块钱就算辞职,那时也没病退一说,也没有任何退休工资,这样才回到上海。回到上海他又生了肺结核,再也无法工作,只能由我挑起全家的重担。

在这之前,我已经有过社会工作的经验了。1956年号召解放妇女,街道办起了扫盲夜校,我认识字,就让我晚上去做夜校老师。那时来的学生很多,女人很多,但也有男生,有的是有钱人家里的小老婆,有的是我们弄堂里富人家的佣人。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挺自豪的,我在黑板上写字,记得有这样的课文:“一滴水,不算多,一滴一滴成江河。”然后教他们一个字一个字读。学生也要做作业,也要考试。校舍是普通的小学,白天小孩上课,夜校不收费,我工作也全是义务,没有工资的。当时就我一个老师。我上课还算不错,区里还派人来听我讲课。学生们学习挺认真的,因为他们也希望摘掉文盲的帽子。有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认字后找到工作,她很高兴地跑来告诉我,我也很高兴。

1958年我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最初在废品站收废品。尽管我算大家闺秀,几位姐妹都过得不错的,我也是第一次做体力劳动,但既然为了孩子为了丈夫,只要能养家糊口,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刚出去工作,穿着一条旗袍和一双绣花鞋就去上班了,一个老太太指着我笑:“废品站有个女的穿旗袍收废品呢!”我这才知道不合适,回家赶紧做了一套上下分开的衣裤,而过去我没有这样的衣服。穿上这样的衣服,起码在外表上像劳动妇女了。我们一般两人一组,一个人付钱,一个人称废品,拉着一辆板车,摇着小铃,走街串巷收废品。有时要爬上楼到人家家去,组长说:“你休息吧,我自己上去。”我说要休大家一起休,和她一起爬上楼去。一同工作的有两男两女,其中的一男一女都是大学生。那个男的以前是小少爷,家里条件好,所以原来并不工作,解放初动员所有的劳动力都要出来,他只得工作。女的成家以后也没工作,后来男人和她离婚,她带着两个孩子没法生活,也只得出来工作。他们挺自以为是的,说:“我们是大学生,竟然和家庭妇女拿一样的工资!”所以他们欺负我,照道理是两个人出去收废品的,但他们自己坐在站里,却叫我一个人出去收废品。有段时间我每天在徐家汇兜来兜去收废品,那段时间脚都走得肿了,还好小时候父母没让我裹脚,否则根本就走不动了。鞋也穿不上了,只好把漂亮的绣花鞋送给姐姐。她家里条件好,就在家里做太太,绣花鞋用得上。收废品要算账,我不会打算盘。田震东是银行出身的,每天晚上做完家务,他都来教我,养育了八个孩子的母亲,1962年全家福我还算聪明,一学就会了,虽然经手很多,账目一分钱都没错。后来上级领导知道了,说一个人收废品是不允许的,这样的状况才停止了。

后来大儿子在交通银行工作。大女儿中专毕业便挑起家庭的重担,当了银行的会计。但我的工资只有三十六元钱,家里还有六个孩子读书,的确很困难。每天饭菜量不多,吃饭时要安排好才行。为了防止六个小孩抢,我把饭菜一份份平分好再端出来,一个人一个盆子,这样孩子们就不会吵闹了。小孩子读书我也都安排好,和我们小时候一样,每天早晨起来也叫他们写字,我也时常辅导他们功课,最主要常关照他们上课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做人。家里虽然艰难,我和田震东也不着急,我们脾气都很好的,我教育孩子总是细心细气的,邻居说:“只听到她们家小孩子哇啦哇啦,从没听到三小姐大声骂小孩。”因为老早的邻居叫我“三小姐”,解放后也就这么叫下来了。因为我出去工作,我先生身体不好待在家里,就承担起许多家务。一早他就去买菜,回来拣菜洗菜忙个不停,小孩子调皮,有时他就背着孩子拣菜。开始他也不会做饭,后来才逐渐学会的。一次,他煮稀饭,也不知道该放多少米多少水,结果水放太多了,从早上煮到晚上还没煮好,一个大男人,也难为他了。

后来孩子们一个个出去工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大儿子还考上北京大学,后来当上大学的教授。二女儿先在重型机床厂工作,后来也考进华东纺织工学院。她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们都要她去读大学,跟她说,今天回厂就辞去工作。她在厂里工作也不错,厂长不希望她走,对她说:“小田,大学读不读都一样的,在厂里以后也可以读书的。”她听了厂长的话,也因为顾虑到家里,当时她爸爸身体不好,下面还有几个弟妹,结果没去读大学,这件事一直让我很可惜的。孩子们也很懂事,一个儿子去参军,把好点的衣服都留在家里给弟妹穿,自己穿得很朴素。招兵时部队首长来家里看,说:“我看你家孩子那么朴素,也知道你们家挺困难的,走进弄堂时还以为你们家住在对面弄堂的破房子里,看来你们家的房子还挺好的呢。”我家在永嘉路和平村24号,属于新式里弄,其实房子原是我父亲的,因为我孩子多困难一些,房子就给我住了,房子蛮大的,在当时确实算好的啦。

1962年,我的一个儿子被保送到军医大学,区里认为应该照顾我,就让我到街道的永建玩具厂工作。那是个很小的工厂,最早设在弄堂口人家不用的汽车间,后来才搬到较远的地方。厂里是三班倒的,因为我家孩子多,就没要我上夜班,只要上常日班。我手脚挺快的,从没拖过小组的后腿。小组长陈翠凤挺好的,常常照顾我们。一开始我们一起做脚踏车的零件,我认真学,很快就学会了,和组长做得一样好。有些人不够负责任,工作完没收拾好就跑了,我常常跟组长一起关好窗门才走。后来我负责裁变压器用的衬纸,那是用很贵的绸子做的,我很认真仔细,从来没有浪费过一张,领导很信任我。人家都说我脾气好,我和同事关系也很好。后来我退休了,听说接着做的人怎么也裁不好,要么裁得太大太小,要么裁斜了歪了,组长很生气,说:“余阿姨在时一张也不浪费,你们怎么搞的?”就这么简单的工作,要做好也真不容易的。

退休后,我还在弄堂里做过居民小组长工作。尽管这只是义务的工作,但我也挺愿意做的。街道的精神要传达下去,我就爬上五楼挨家挨户去讲。居民们有什么困难也会找我帮忙,比如帮上班的邻居收收挂号信、汇款单,等等,邻居也很信任我,上班前把图章都交到我手上。后来普查户口我也参加了,一家一家去联系,约好上门的时间。所以有一年街道把我评为“文明老人”,我觉得挺光荣的。

阅尽百年风雨,余奶奶还是这么淡定

我的儿女后来都挺不错的。大儿子后来在北京一所大学当教授;二儿子在上海某工厂工作;三儿子在上海某医院任高级医师;四儿子考取了大学,所在的中学硬让他参军,退伍后在上海某工厂当技术员,后来落实政策也得到工程师的职称;五儿子在某公司当科长,退休后被聘任为滁州某工厂总工程师;大女儿在马鞍山铁矿工作;二女儿在上海某工厂职工学校当教师;小女儿在上海某工厂工作。现在他们全都退休了,孙辈也都学业顺利,事业有成。我挺喜欢孩子的,小的孩子没长大,又带起孙辈来。大女儿在外地工作,孩子没人管,三个外孙、外孙女都是在我这儿读小学,后来又在中国中学读书。规矩做好了,教育孩子其实并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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