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地处河西走廊中部,平均海拔2500米,属大陆性高寒半干旱气候,是一个半农半牧地区。山丹县是西汉王朝击败匈奴后为实施行政管理而设立的。位于山丹县城东南40公里的焉支山自古闻名。秦汉时期,焉支山是古老游牧民族大月氏、匈奴等的重要游牧地和避暑地,汉初成为匈奴的领地和从事政治、军事活动的重要场所。汉武帝元狩年间,朝中名将霍去病为反击匈奴长期以来对中原地域的侵扰,率兵出征打败匈奴,平定河西,遂修筑长城,山丹成了汉朝地盘,并成为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
西汉以后,河西走廊各民族战事不断,是名副其实的西部古战场。时至今日,山丹境内汉、明长城遗址依旧共存,由于干旱少雨,人烟稀少,保存大致完好,有“旷野中的长城博物馆”之称。这些汉、明长城虽然没有北京八达岭长城和慕田峪长城雄伟壮观,但它犹如一条苍龙蜿蜒起伏在山壑与戈壁之上,曾在历史上起着保护丝绸之路、通商通邮和护卫垦荒屯田的作用。
——自题
牧羊人,是我在山丹境内广袤的荒原上见得最多的一个游离群体。自从进入横亘千里的河西走廊,牧羊人的身影便屡屡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在中国西北部这块独特的、半农半牧的社会中,牧羊人延续了几千年而从未消失过。我已经无法细究王森老汉夫妇是我所见到和熟悉的第几个牧羊人,一开始,他们并不欢迎我对他们的探访,生怕我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状态,也担心我把事情报道出去后,地方政府会找他们的麻烦。直到我反复解释我并非记者,更不存在搅扰的意图,只是对牧羊人这个群体很有兴趣,希望进入他们的生活和生产“领地”,了解他们的生存现状,他们才对我放松了警觉。我在他们的“领地”待了好几天,如影随形地与他们“三同”,他们的内心世界在我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自题
山丹草原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说是草原,其实真正郁葱的只有靠近祁连山麓一带水分充足的地域,而其大部分土地,仍旧与河西贫瘠的土壤一样,满是砾石、黄沙与黄土。这里曾是匈奴和西部多个少数民族的地盘。汉武帝时期,山丹归属中原,匈奴败走漠北。“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匈奴的哀婉悲歌一直在河西一带流传。从西汉起,中原王朝政权的长城开始从黄河以东越过乌鞘岭,沿河西走廊一直修筑到新疆的罗布泊,用以保护这块来之不易的土地。
东汉以后,河西开始大规模拓荒垦殖,引入了中原的种植技术和粮食作物品种,改善了河西的农业结构。但由于历史和多民族共存的原因,也由于干旱缺水,河西走廊并不适合大面积的种植。长城内外,围垦、放牧是河西居民主要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因此,这里至今仍然保留着半农半牧的状况。尤其是畜牧业,无论是草原、荒漠或戈壁,放眼望去,随处可见遍地的牛羊和孤独的牧羊人……
2004年夏天,当我第一次踏上河西走廊的土地,就被那一派天苍苍、野茫茫的情景与气势震慑住了。在沿海地带生活了半辈子,突然走进一个迥然不同的陌生地域,不禁被这里的荒寂与苍凉所感染。那一刻,我才深刻体验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地域概念中,蕴含了多大的地理外延,具有多么令人生畏的时空反差。
行走在河西走廊的土地上,环顾四野,有麦田,有高粱地,有涓涓细流,也有点点绿洲,但是,映入眼帘更多的是荒漠与沙砾。河西走廊北部,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咄咄逼人,黄沙的肆虐严重抵消了祁连山雪水的滋润。如果不是横贯东西的龙首山在做最后的抵抗,山丹莽原也许会被沙海吞噬。
天高地阔,人迹罕至,往往在几十里的距离之间,偶尔会遇到一群土灰色的羊群。没有少女悠扬的牧歌,甚至连一个女人也难得见到,那些在荒原深处披着毡袄随羊群挪动的人,是一个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他们仿佛是苏武的后代,在河西走廊上替远古的先辈继续着那份执着的信念。无论是骄阳似火,还是雪花漫天,牧羊人都一如既往地与他们的羊群行走在山丹大地上,这也是河西走廊上一道亘古不变的人文景象。
其实,对于已逐渐沦为荒漠的山丹来说,无节制的放牧无疑只会加剧土地的荒漠化。但对于贫困拮据的放牧家庭来说,圈养的成本费用又是他们无法承受的,在生存与环境保护之间,显然存在一个悖论,一个谁也无法解开的结。于是,放任自流只能是当下最无奈的现状。
在山丹,乃至河西,我曾九次踏上这片土地,渐渐地熟悉了这里的人和事。原本一门心思地寻找长城,寻求拍摄长城的最佳画面,冥冥之中,牧羊人的群体走进了我的视野,我逐渐察觉到牧羊人与长城其实是一幅和谐的现实画面,是除了历史元素以外具有鲜活生命体征的最佳画面。于是,我摆脱了自己迂腐的“唯长城”观,开始走进牧羊人群体。从那时起,我在长城边见过、接触过的牧羊人,已经不计其数。
无论牧羊人的命运如何坎坷,作为一个群体,他们无疑是山丹土地上的一道风景线。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是原始的风貌,是篆刻了千百年河西历史的那种厚重,是散发了多民族融合成果的那种坚实气韵。一顶草帽,一件羊皮披毡,一条扬鞭或是拐棍,一个帆布包裹,就是他们惯常的行头;黝黑的、泛红的、布满皱纹的脸孔,是他们的群体面容。他们随羊群而游走,逐水草而徙居,他们没有鸿鹄大志,没有不合实际的奢想,他们将自己的一生与羊群维系在一起,羊群有时更胜于他们的身躯和性命。
山丹牧羊人的羊群数量多少不一,多的有一二百只,少的也有五六十只。羊群的结构也各不相同,有的整群羊都属于一户人家,有的是若干户的羊由一人负责放牧。而牧羊人基本属于中老年以上的牧民,因为,年轻一辈早已不屑于在荒原上流连了,他们无法排遣心中的寂寞,无法压抑心底的野性,相继离开山丹,远走高飞,寻求自己的梦想去了。
牧羊人王森与他的老伴张惠珍一个71岁,一个65岁,老两口在山丹的草地上整整放牧了四十年。王森很坦诚地告诉我,除了放羊,别的他什么也不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干脆,很利落,没有半点含糊。在我看来,他很自信,也很苦涩。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在山丹,谁也没有他把羊与牧羊人之间的命运诠释得那么透彻……
我已经无法细究王森老汉夫妇是我所见到和熟悉的第几个牧羊人,一开始,他们并不欢迎我对他们的探访,生怕我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状态,也担心我把事情“报道”出去后,地方政府会找他们的麻烦。直到我反复解释我并非记者,更不存在任何要搅扰的意图,我只是对牧羊人这个群体很有兴趣,希望进入他们的生活和生产“领地”,了解他们的生存现状,他们这才对我放松了警觉,让我随意尾随他们行进。我在他们的“领地”待了好几天,如影随形地与他们“三同”,他们的内心世界在我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夫妇俩的大本营(包括他们的家和羊圈)就安在长城边的一块洼地里。这块洼地似乎是一条大水冲刷出来的壕沟,最宽处有十多米,窄处也有七八米,弯弯曲曲望不到头,齐刷刷的沟壁有两三米高。在壕沟上面,人在远处看见的是一道望不见边际的地平线,走近了仔细一看竟可藏有千军万马。每天,王森老两口都要赶着羊群在长城两边行走将近三十里的路程。早上太阳出来羊群出圈,傍晚太阳下山羊群归圈。与农耕族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两口的羊群有二百六十多只,从数目上来说,可以算是“大户人家”。我想,这也许就是放牧四十年的深厚积蓄吧,羊群寄托了他们全部的生活期望。
由于前一年河西的雨水明显地要比往年多,这是牧羊人最兴奋的事情。传统的农耕族人要靠天吃饭,游牧族人也是如此。河西自古就有“水草丰美”的谚语,天若少雨,何来丰美?所以,每当雨水增多的年景来了,王森夫妇每天走的路就会很远。因为他们不会放过老天爷的眷顾,只想让羊群吃到更多、更好饱含水分的嫩草。羊吃饱了,自然就能长膘,身价也会随之增长。当同一个放牧的时间单位乘以不同的水草条件时,羊群的体格增长与喂养成本就形成了巨大的剪刀差,这是牧羊人最喜形于色的时候,因此,即便再苦再累,心也是甜蜜的。
蓝天白云,古墙相伴,此时,人与自然的和谐就像远古的童话般悠然……
他们的羊群除了有“大本营”圈养外,原本还有一个“行营”,所谓“行营”,就是羊群休憩的地方。王森夫妇竟然把“行营”安放在废弃的长城烽燧底下,这种状况并不是他们的发明,在河西的长城边上非常多见。也许是几百年来牧羊人群体形成的一种习惯,很多放牧人都会这样做,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他们的羊群在城墙内外穿行,留下一串串蹄印和一摊摊羊粪,成为长城边的一道自然景观。只是现在长城日渐破落了,日渐成为宝物,于是就有了长城保护法,以阻止破落的土墙继续破落。因此,日子长了,终究会被前来巡查的文物管理部门的人发现,下了逐客令,夫妇俩才不得不另觅地方,寻找新的行营。其实他们也知道把长城当做羊圈不对,但他们确实不舍得花手上那些十分有限的宝贵银子去另外垒砌羊圈。
在烽燧的“行营”边,王森惆怅地对我说:“现在政府对长城的保护要紧得很,常常来巡查,但是你能管得住人,还能管得住天吗?”老头神秘地感叹。我想,老头是在寻找心理平衡。历经上千年雪雨风霜,那土墙已经衰败得七零八落,纵使没有人为的损毁,最终也逃脱不了坍塌的命运,那是自然环境使然。而山丹文物管理部门连人员工资都发不出来,保护长城其实就近似于一句空话。他们所有的职责只能是管管牧羊人,延缓古墙的寿命而已。
除了羊群,夫妇俩也有自己的“行营”。靠着长城的土墙下挖的“猫耳洞”暂时栖身,这是牧羊人过去惯常使用的手法。在土墙上掏一个洞,平时既可遮风避雨,阻挡烈日,又可作为小憩之地,猫在洞中环视着羊群。王森的猫耳洞没遮没拦,他们身无长物,也不用担心盗贼,这里方圆数里渺无人烟。每天晚上,他们就蜷缩在狭窄黑暗的洞穴里,屏气敛息,静待黎明,琢磨着第二天的生计。猫耳洞的另一头是厨房,主食是干硬的馍,牧民的馍蒸一次能吃上七八天甚至更久。白天放牧,用一个布袋包着干粮背在披肩上,饿了,掰开塞进嘴里,硬邦邦的馍常常掰成一堆粉末;渴了,用地里摘下来的西瓜解渴,日子就常年这样过着,无所谓苦与乐,只要羊能长膘就行。
这两年,政府的惠农措施逐步到位,粮食和牲畜的价格大幅上涨,随着猪牛肉价格上涨,羊的价钱也不断往上蹿,这种状况最高兴的当然莫过于牧羊人了。辛劳的放牧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回报,对他们解困是有很大帮助的。如果没有对牧羊人亲临其境的感触,你无法理解牧羊人内心的那份欣慰与喜悦。
老爷子放养的两百多只羊中,每年都可以卖一百只左右,而羊群中的母羊每年生下来的羊羔又能补回这个数,周而复始,他的羊群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量。换言之,他们的工作量也是周而复始,没有任何变化。去年夏末,我在他的“大本营”找到他的时候,他兴奋地对我说,这一年他的九个内外孙儿之中有三个考上了大学!还没来得及听我的贺喜,他又说,每人每年将近一万五千元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事情就好像晴朗的天空上渐渐飘来的几朵黑云,高兴之余,够他愁好些日子的。我打趣地问老爷子,孙子们的学费他会负责吗?他说当然由他们的父母去操办,但一转念又说,我卖羊挣的钱最终也是要留给他们的,我们俩老了,还能用多少?我知道他内心的矛盾,肚子里在盘算着,给钱吧,担心儿女们的依赖心理,不给吧,又怕委屈了孙儿们。我说你的身子骨还硬朗,将来还有福气享受儿孙们的孝心,他摆摆手,转过身去,把脸投向了他的羊群,若有所思……
老爷子顽强地在这片荒野上放牧了四十年,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丈城墙。土地与羊都是他生命里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所有的河西走廊上的牧羊人一样,他的身心完全融入了羊群之中,融入了这片辽阔的长城莽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