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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同光诗坛概说

道咸诗歌开了近代诗歌的先声。到了同光时期,道咸诗歌在艺术上已经初步呈现出的全面反省精神和对未来新诗界的期待和渴望,变得更加明显和强烈。古典诗歌 “踵事增华 ”与“返璞归真 ”的辩证运动在其最后阶段,似乎又重演了它所走过的整个历程。对汉魏到唐宋,乃至元明的诗歌历程,诗人们又重新细细地咀嚼了一遍。人们似乎既要进一步从新的高度上扬弃宋诗,又要从盛唐、晚唐,从汉魏六朝那里寻求艺术之神的启示,而且当人们沉溺于反省的思绪之中的时候,有一个属于未来世界的精灵已经徘徊在封闭的诗国上空,它俯视着旧壳里挣扎着的中国诗歌大声呼喊着,不安地骚动着,似乎在告诉人们:看着我,快从旧躯壳里跳出来迎接我吧!

同光诗坛出现的这种局面是前所未有的,诗歌运动内在的种种需求和愿望,最后现实地表现为各种艺术追求不同的流派。这个时期基本上有五种不同的流派并存于世。

钱仲联师在《近代诗评》中曾说:“诗学之盛,极于晚清。跨元越明,厥途有四。瓣香北宋,私淑西江,法梅、王以炼思,本苏、黄以植干,经巢、伏敔、蝯叟,振之于先,散原、海藏、苍虬,大之于后,此一派也。远规两汉,旁绍六朝,振采蜚英,骚心选理,白香、湘绮,凤鸣于湖衡,百足、裴村,鹰扬于楚蜀,此一派也。无分唐宋,并咀英华,要以敷鬯为宗,不以苦僻为尚。抱冰一老,领袖群贤,樊易承之,拓为宏丽,此一派也。骄役新意,供我篇章,越世高谈,自辟户牖,公度、南海蔚为大国,复生、观云,并足附庸,此一派也。”后来又在《梦苔庵诗话》中补充说:“实则近代诗派,此四者外尚有西昆一派。此派极盛于光绪季年。”这些概括是相当精辟的。上述五大流派同时活跃于同光时期,形成多姿多彩、错综复杂的诗坛现实,他们丰富和发展了道咸诗坛开出的各种途径,因此可以看作是道咸时期诗歌运动的延续分化和深化,体现了古典诗歌在其最后阶段的徘徊与动荡。

“瓣香北宋,私淑西江 ”一派,习称为同光体。这一派 “盖衍桐城姚氏、湘乡曾氏之诗派,而不屑寄人篱下,欲以自开宗者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他们是道咸学宋诗派的直接继承者。陈衍论道咸诗派,虽未涉及桐城派诗,但同光体诗人之推重姚鼐却是事实。同光体魁杰沈曾植曾在《惜抱轩诗集跋》中说:“愚尝合先生(姚鼐)诗与《萚石斋集》参互证成。私以为经纬唐宋,调适苏杜正法眼藏,甚深妙谛实参实悟,庶其在此。世方以桐城为诟病,盖闻而掩耳者皆是也。抱冰翁不喜惜抱文而服其诗,此深于诗理,甘苦亲喻者。太夷绝不言惜抱,吾以为知惜抱者,莫此君若矣。”不仅表明他自己对姚鼐诗有深会,而且还指出了另一位同光体诗人郑孝胥也同样心服姚鼐。其实郑孝胥也曾间接地论及姚鼐。其评恽瑾叔长律而谓:“一读君诗还失色,谁从地上见麒麟。”又云:“长律纵横岂易言,义山学杜有根源。看君凌厉嫖姚处,错认来从惜抱轩。”(《恽瑾叔见赠长律四十韵》)从侧面体现了他对姚鼐诗的体会以及推重之意。而同光体的 “都头领 ”陈三立也同样对姚鼐怀有深深的敬慕之意。其《蘉庵访我匡庐山居,得观所携桐城姚先生日记》诗云: “蘉庵获残卷,旷代所私淑。橐携访穷山,细字恋一读。镫孤接謦欬,松风嘘石屋。”另一位同光体重要诗人陈宝琛也有诗云: “百年义法重师承,文字能关国废兴。”又云:“传写德容宝心画,祖灯无尽照榛芜。”(《姚惜抱先生使程日记为袁伯夔题》)心仪私淑之意荦荦可辨。至如同光体 “五虎将 ”范当世,本身就是桐城派作家。他曾自述文学所出,而谓:“初闻《艺概》于兴化刘融斋先生。既受诗古文法于武昌张廉卿先生,而北游冀州则桐城吴挚父先生实为之主。”(《通州范氏诗钞序》)张、吴两人为曾国藩门下的著名弟子。中期桐城派的重要古文家张裕钊曾本于曾国藩之旨选《国朝三家诗钞》,认为 “国朝诗集行世无虑数百家,然卓然自立,不愧古人”,唯施闰章五律、姚鼐七律、郑珍七古三家(《国朝三家诗钞序》)。而曾国藩也认为姚鼐七律为 “国朝第一家”(吴汝纶《与肖敬甫》引),师徒相绍,崇奉姚鼐。吴汝纶论诗也本于 “家法”,以杜韩苏黄为宗。曾与日本人论诗说:“吾国论诗学者,皆以袁子才、赵瓯北、蒋心余、张船山为戒。君若得施、姚、郑三家诗读之,知与此四者相悬不止三十里矣。诗学戒轻薄,……欲矫轻俗之弊宜从山谷入手。”(《答客论诗》)范当世既与张裕钊、吴汝纶游,已自熏染不浅,后又婿于姚莹子姚濬昌,与姚家父子时常切磋,因而益得桐城遗绪。故其赠阳湖张仲远婿庄心嘉诗云:“桐城派与阳湖派,来见姚张有异同。我与心嘉成一笑,各从妇氏效门风。”明言自己属于桐城派。这些都表明,桐城派与同光体之间有着明确的启承关系。至于同光体与之前的学宋诗派的关系,陈衍的议论已比较明确。而且陈衍所列“同光体 ”的巨帅,主要创作活动是在光绪以后,之所以标出同治,“显然出于标榜,以上承道咸以来何、郑、莫的宋诗传统自居”(参见钱仲联《论“同光体”》)。

“远规两汉,旁绍六朝 ”一派,也即是 “汉魏六朝派”。与汪国垣先生所称 “湖湘派 ”相近似。嘉道之际,宋大樽、陈沆先后标举汉魏,对齐梁陈隋则不取。道咸之际,湖南人魏源、汤鹏也远绍风骚,推重汉魏,但兼取唐宋,而其重心则在唐以前。王闿运曾认为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在他之前唯王夫子、魏源二家。然而,王闿运则专宗汉魏六朝,而不及宋人,取径趋于单纯。然 “当湘绮昌言复古之时,湘楚诗人,闻风兴起”(汪辟疆《近代诗人述评》),影响不小。李慈铭竟谓 “咸丰以后名士,动拟汉魏 ”(《越缦堂诗话》卷上),尽管与事实有出入,但看来声势还是不小的。这一派取径相对来说比明七子及沈德潜格调派还要单一狭窄。深一层来看,他们突出地体现了创作上 “返璞归真 ”的艺术趣味与诗歌发展的历史惰性之间的结合,难以使诗歌艺术有新的发展,只是他们与明七子相比艺术功力要胜出一筹,他们似乎是在艺术上重演了古典诗歌在其最初阶段的历史。

“无分唐宋,并咀英华 ”一派,也有称为 “中晚唐派”,或“唐诗派 ”者。他们实际上对唐宋取调和折衷的态度,故不妨称之为“唐宋调和派”。以张之洞为代表。这一派与同光体的最大区别是不取黄庭坚和江西诗派,而不废苏轼。沈曾植以为姚鼐能“调适苏杜”,故张之洞对姚鼐亦有心会。而在道咸之际,如张维屏亦是学唐而兼重苏轼的诗人。其实这一路渊源久远,自金元以来,扬苏抑黄者大有人在。当然,他们于唐宋所取,自有深浅程度不同,但也有基本一致的倾向,即不以拗硬生涩为尚。而其时,张之洞负盛名,领重镇,出将入相,又“以诗领袖群英,颉顽湖湘、西江两派之首领王壬秋,陈伯严,而别开雍容雅缓之格局”(胡先骕《读张文襄广雅堂诗》),俨然为诗界又一支劲旅。这派取径比明七子及沈德潜格调派要宽,创作上要活,但是在艺术形式的创新上为 “中和 ”之审美观所限,常常不能勇往直前,迎着险道向前攀登,而具有明显的折衷调和倾向。它比较明显地展示了古典模式的容量以及与这种容量相适应的艺术度域与 “踵事增华 ”不断增新的创作精神之间的严重对立,而这一派突出地表现了向传统艺术度域的妥协。而西昆一派,其实只是唐宋调和派的一个分支,他们专宗李商隐。在清初,钱谦益、冯班等已嗜好李商隐,姚范、姚鼐、程恩浑、曾国藩这批宋诗的倡导者,也兼学李商隐。但这些诗人趣味比较广泛,学古面也较宽阔。而西昆一派则集中力量,专宗李商隐,其创作倾向与宋初西昆派基本相同。经过他们再度榨取,李诗之精英,可谓发掘无余。这一派突出地体现了某一传统审美趣味、艺术嗜好对于创作的影响,在诗歌发展史上,他们代表了保守力量。

“驱役新意,供我篇章 ”一派,亦即是所谓 “诗界革命派”。这一派有重创诗界之愿望,但其实也有取于古人,只是比较博杂。在道咸诗坛,他们推重龚自珍及金和,尤以龚自珍为不祧之祖,至有以捋扯龚诗为能事者。又喜以新名词入诗,“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故钱钟书认为 “若辈之言诗界维新,仅指驱使西故,亦犹参军蛮语作诗,仍是用佛典梵语之结习耳”(《谈艺录》)。这批诗人在未来诗界的精灵呼唤下,虽然又一次冲击了古典诗歌的艺术规范,但最终也未能冲出传统壁垒。他们中的许多人,犹如山间皱鹰,飞腾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学古的旧窠。如梁启超最后也成了同光体的俘虏。他们在传统的笼子里关了太久,虽然有冲出笼子的愿望,但双翅却缺乏搏击长空的力量。在笼门口折腾了一阵,最终未能飞出笼去。然而,从他们身上已可见诗界大变的征兆。随着西方新文化的汹涌而入,终于在本世纪初诞生了胡适和郭沫若这样的新诗界开创者。总的来说,这一派在诗歌发展史上,代表着革新的力量,或者要求 “以我为变”;或者能够 “踵事增华”,其目的都是要冲破旧形式的限制,创出自己的新面貌,只是由于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无奈传统文化的势力太顽固,影响太深,所以他们的革新破产了,他们的贡献在于对后来年轻的诗歌革命者进行了启蒙,对于现代白话新诗的最后形成作了历史的铺垫。

由上述五大流派的不同艺术追求,我们可以看出,在继承和创新这个问题上,同光时期的诗人又一变转学多师,不拘门户的融合趋向,而出现了明显的全面分化,它体现了中国诗歌动荡不宁不甘僵化的顽强生命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崭新的诗界究竟在哪里?不安于现状的人们在思考着,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努力地探寻着。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选择自己的创作道路,然而在传统文化氛围的重重包裹之下,人们仍然徘徊于新世界的大门。

另一方面,社会生活愈趋复杂,太平军虽然被刚刚镇压,而捻军又起,清廷已经元气大伤。外国帝国主义的侵略更是方兴未艾。清王朝的统治已经危在旦夕。面对这样的形势,人们的政治立场,生活态度也愈趋复杂。诗人们有感于时世的艰难,社会的动乱,播诸声诗尤比道咸激切危苦,“往往以突兀凌厉之笔,抒哀痛迫切之辞,甚且喜笑怒骂无所于恤。”(陈衍《小草堂诗集序》)不管是哪一流派,都没有躲进象牙之塔。在诗学理论上也没有人要求超离现实生活。总之,这一时期的诗歌感悟是丰富的、复杂的,同时也是充实的。我们没有理由为了抬高诗界革命派而随意贬低其余的学古流派。只有实事求是,才能持论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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