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以来,我总是觉得处于危险当中。我曾经有过几次先兆,可是我不善分析。我住在纽约已有两年,无论在精神上还是情绪上,我感觉自己都呈低落状态。此时正值春天,5月25日的晚上,外边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心闷气堵,从家出来走到华盛顿广场公园透口气。我住在名为麦克·杜嘎拉(Mac Dougal Alley)的死胡同的最里边的小阁楼十三号。
返家时,我将钥匙插进面对街道的大门锁内。猛然,有两只大手抓住了我的双肩,凶狠地把我摔进了室内。大门关上以后,他们用浓厚的郊区口音的英语在指挥我。他们就在我身后,屋里一片嘈杂混乱。这会儿我还不知道他们到底几个人,有一把尖刀直直逼我上楼,一直上到二楼的客厅里。
这时,我才看出歹徒原是两个黑人,一个长得高大厚实,手中握着一把钢刀。而另一个身体瘦弱矮小,说起话来女腔女调。从他戴着的耳环来看,他八成是个牙买加人。
他们用蹩脚的英语向我索要钱财,我身上只有30美金,我把所有的现钱放到桌上,他们看都不看一眼。那个高大的家伙用刀贴近我的咽喉,大声辱骂着要我拿出其他的钱。我向他解释我的钱都存在银行,我身上真的没有钱了。他骂骂咧咧,用刀逼迫我脱掉衣服。我先把身上衣服所有的口袋倒翻过来,然后,又不得不脱光所有的衣服。我感到如履薄冰,体衰力竭。
我知道此时,我找不到任何字眼能使他们冷静下来。我脑子里闪现出当年在越南、在非洲等地所遇到的危险局势,那时候我能够想方设法来解除怨仇,化险为夷。然而今天晚上,我则丧失了这股力量。
那个小个子黑人不见了,他闯进楼上的画室,抱着开足音响的收音机又下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牙买加香烟,递给了持刀大汉。
现在,我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彪形大汉冲着我高声吼叫,他的话我连一半也听不懂。连串的侮辱,连串的索要。他开始在我身体上玩耍刀技。
小瘦瘪子站起身来跑向楼下,我听到稀里哗啦翻箱倒柜的噪音。稍后,我发现在他的狂怒之下,我所有的抽屉都摔在卧室中间。他重返楼上,从他们之间的浓浓乡音的谈话里,我听出他俩都是吸毒成瘾的烟鬼。打杀折腾之后,他们终于失望地看到,在这个房屋里既没有钱,也没有珍贵首饰和一些值钱的物品。
这时,彪形大汉用刀尖紧逼我的咽喉,他照着我的头和肋骨大打出手,面对着上下晃动的刀,我非常害怕,怕他会杀死我或阉割了我。他仿佛是在玩耍娱乐,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一个犹如癫狂的精神病人,或者一个彻头彻尾的虐待狂。忽然,我明白了,他对我的兴趣远远超越了钱财。
危险是显而易见的,我清楚如果我不予抵抗,他们会打死我的。片刻,我看到他的眼光瞬间从我身上转移开来。我知道壁炉上挂着个捅火铁钩,我一个箭步过去抓在手里,使出全身之力向他猛击。可惜,我没能瞄准他的头部。我们继续在搏斗,顿时混乱不堪,家具纷纷翻倒在地,我手中的火炉钩也被他打掉。
我想起一楼的壁炉上挂有同样的铁钩。我跳到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奔向卧室。那把刀仍然在我身后,我向他猛击几拳,他几乎没有感觉,我们围绕着桌子转圈地追杀。我又蹿回到楼梯上,他紧紧跟随其后。当我登上最高的一层,我见到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站在那儿,我没把他当回事儿,想着他不堪一击,只要一下子,我就会干掉他。我占据了室中心,面对着他。这一回,我瞄准了他的头,随时准备着,我们互相凝视着。我的眼睛紧紧盯住他,以防不测。就在此时此刻,我的脸部被泼上了一片热流,我摔倒在地。
我只是反应到这是小牙买加人泼过来的。我愚昧地以为他仅是想要羞辱我,那只不过是一杯热咖啡而已。我的眼睛被流体烧灼得睁不开,我大声喊叫着,抱紧脸部,用手揉擦着眼睛。我觉察出有什么东西是黏黏的,我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着。当然,这并不是由于我感到特别疼痛,倒是因为我的极度恐惧所致。
我害怕那把刀,害怕他们会杀死我。我的吼叫声音之大,就连他们也被震住了,我听见他们连滚带爬地冲向楼下。随后,逃之夭夭。
我急速来到小厨房,用凉水泼洗着。我觉得脸上又烧又烫。
我洗……我洗……我在洗着。
警察,要呼叫警察。我意识到要尽快去医院,刻不容缓。我跌跌撞撞朝着有电话的地方走去,我好似挪动在一片混浊的青绿色的大鱼缸里一样,我记不清报警电话的号码了,只好先拨零,是一位女接线员,带有典型的黑人口音。我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我请她立刻帮我呼叫警察,并告诉她我家的地址。她问道:“在哪里呢?”我回答她:“在华盛顿广场附近。”她又问道:“华盛顿广场在哪儿?”我快要绝望了。
我想,这一切对她是否太难了,也许她对此类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因而敷衍了事,或许她还以为这不过是个谎报电话而已。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里,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出现。尽管如此,她仍旧向我保证她将会与警察联系的,我半信半疑。
我挂上电话,来到楼下,我看到刚才他们慌忙逃窜时,面街的大门还是敞开的。我赤身裸体,马上关上了大门。
我打开淋浴,站在下边尽量地冲洗。那股液体继续烧燎着我的脸,甚至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我冲洗……冲洗……我一个劲地冲洗着。可是,我觉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昏暗。
突然间,我反应到我身处淋浴之下,这一会儿若是警察来了我不可能听得到的。我立即走出浴室,寻找着衣服,摸索着把衣服将就穿上。实际上,我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我的脚碰在倒扣在卧室中心的抽屉上,这会儿我顾不上什么了,只要能穿上就行。我怎么也找不到鞋子,又上一层楼,仍然没有找到。
我重新下来,再次打开大门,我听到有人在门前路过,立即大声地说:“Please!Call the police!(请报警!)我受到袭劫,请呼叫警察,我的眼睛里有硫酸,快找警察,快找警察!”
路经者立刻停住了脚步。这条小胡同是有些历史的,有许多画家,如波洛克(Pollock)和一些作家都曾在此街居住过。每到傍晚时分,总有一些纽约人来此走走看看。这会儿,路经者虽说都停止了脚步,但暂时没人回应。
“我受到歹人攻击,我的眼睛里有硫酸,请快去呼叫警察!”
行人与我拉开了距离,还是没有人回答。
片刻,终于有人说话了:“OK, don‘t worry, I’m going。(行,别担心,我现在就去)”我重新关上大门,我知道警察很快会来的。我走到床头柜跟前找了包烟,坐在面向大门的台阶上等待着。半个小时过去了,谁也没来。我重返卧室,成功地拨通了一个住得不太远的画家朋友家的电话。我向他解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请他帮我报警。我又回到楼梯台阶那儿,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让自己的举动尽量正常些,我不得不拼命地抽烟。
当我意识到那流体为硫酸的霎那之时,我体内的兽性猛烈地发作了,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就在此时此刻,我的确险些陷入疯狂。我强烈地体会到,这时,我必须要拥有极其坚强的意志和具有伸张能力的生物本能,才能停止我的惊慌错乱及心理失态。打这时候起,我不再思考什么,我要采取行动。
疲劳消失不见了。有一种难以控制的胃绞痛折磨着我,我明白我遭受到非常严重的事儿。但是,暂时我还不能确定其性质,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我在这儿,坐在台阶上抽烟等待着。我的大脑神经仿佛非现实地麻痹了,什么都不想。有敲门声,警察终于来了。同时,我的画家朋友骑着自行车也赶到了。我碾碎烟头,他们揪着,扶着,推拥着我,我打着趔趄下了楼梯。我还是没有穿鞋,他们把我引入警车内,立刻飞驰向医院。我们进入到急救病房。
我躺在一个固定的铁架子床上,护士们开始给我洒水。
我光着身子。他们脱下我的所有衣服,就连我受洗礼时佩戴的金项链也得摘下来。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条金项链,它就在这个急救室里被别人偷走了,纽约的那些吸血鬼们。
水极为冰冷,硫酸如火烧烫。我疼得发抖,我大叫着,周身战栗得就像是发狂地抽打身下的铁床。我感觉到视线在减弱,我已不能辨别四周的人,就像潜进水族馆的养鱼缸里一样,我只能看见他们的大致轮廓。铁床不断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我问道:“医生在哪儿?”“告诉我,这是不是很严重?如果是很严重的话,我愿意知道实情。我是个画家,这对于我太重要了,我要了解是不是很严重!”
有人回答我:“是非常严重的。”
我很久地躺在铁架子床上。在我的四周,在这个急救室里,有些人在呻吟,有些孩子在哭泣,有个人不停地给我脸上洒水,到处充满了焦躁不安情绪。
下来,人们把我推到一间灯光极强的房间。让我坐在一张铁椅子上冲洗淋浴,并要求我用手指掰开眼皮,尽最大可能地睁开眼睛。我紧紧绷住脸部,面向淋浴头那儿接受着凉水的冲洗。我冷极了。
有一位讲着黑人口音的护士,这时我仍然还能看见她的轮廓,她身体显得较肥胖。我停留在这儿,在淋浴器下冲洗了大约一小时。接下来,我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躺在一间病房的床上了,一整夜,有一位很温柔的女护士每隔半小时为我清洗一次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毫无疼痛感,大脑里的麻醉剂仍然起着作用。我什么也不想,清晨来到了。
我已经知道我身处难以医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