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听说我的腿伤好了,邀请我到她家做客。我想到调查时间紧迫,打算以后再去,但王波透出口风,暗示莉莉安也会到,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风风火火地整出一个光洁的下巴,挑出一件干净的衬衫换上。用时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出现在了王波家门口。
“来这么早,我菜还没烧好呢。”王波笑眯眯地抱怨。
我一进门就开始东张西望,王波心领神会,她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说:“别看了,他们在卧室里。”
他们?我怀着疑问往里走,左右两间卧室,莉莉安的笑声从左边那间传出来。
我笔直地走向那扇开着的门,莉莉安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写字桌旁,正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准确地来说,是小男生,端端正正地坐在她旁边。写字桌在宽敞的房间里占据了窗边的位置,我可以看到小男生的侧脸。
莉莉安好像在帮他辅导功课,这么说,这个男生就是王波的儿子骊伟一了。
我斜靠在门口打量他,觉得在哪里见过。
这时,骊伟一看到了我,他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但眼睛仍直直地盯着我。
莉莉安也转过头来,嘴角还残留着笑意。她对我的到来好像很惊讶:“古力,你怎么来了?”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我笑容可掬地走了进去。
“我来是……”莉莉安羞怯地低下头。
“莉莉是我的家教老师。”旁边的骊伟一突然说道,他的嗓音似乎比同年龄段的男生更低沉。
“没礼貌,叫姐姐。”莉莉安假装生气地拍了他一下。
“噢,是这样。”我看了这两人一眼,打岔道,“那我没有影响你们吧?”
莉莉安笑了:“你来也挺好的,一举两得,不仅能吃上王老师烧的一手好菜,而且在不影响我工作的情况下和我见面,我们好像真的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您的记性真好。”我酸溜溜地说。
“委屈你了,”莉莉安也拍拍我,但手下并没有留情,“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王老师的儿子——伟一,他是朱古力,就是我们经常吃的那种甜食。”
莉莉安声情并茂地侮辱着我的名字,骊伟一被她逗笑了。
“你们聊着,我先去趟洗手间。”莉莉安抛下这句话就开溜了,在我回敬她的话说出口之前。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骊伟一看着莉莉安走出去,偷偷地瞟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装作看习题。
“伟一,不介意我参观一下吧。”我说。
看到他点点头,我就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里面的摆设和我第一次来王波家的时候大不相同。散乱的飞机坦克模型不见了,组合柜上除了那台笔记本电脑,还多了一个CD架。
“你听披头士?”我抽出一张看了看。
“偶尔听听。”骊伟一的态度有点冷淡,好像责怪我打扰他的学习。
我于是噤声走近床边的书架,上面两排摆放着高中各科习题和世界名著。我往前迈了一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几本塞在书架下的书,最上面一本叫《雅思词汇真经》,书脊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侧过头去看下面几本,目光在书名上停留了一会儿,便移到书架上的后两排。
“你也喜欢看侦探小说?”我问。
这个大男孩抬起头,态度不像刚才那么生硬,眼里有种近乎崇拜的神色:“我是福尔摩斯迷。”
“哈哈,我也是。你还看过哪些人的作品?”我微微一笑,坐在了莉莉安的位子上。
这个话题化解了我们之间的隔阂,骊伟一侃侃而谈,历数自己对侦探小说的涉猎史,英国的阿加莎系列,日本的江户川乱步、岛田专司、东野圭吾……
“你最喜欢哪一本?”我靠向椅背问道。
骊伟一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旋转着水笔,一丝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笔杆在他的指尖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我,眼窝凹陷成了半月形。
“西蒙斯的《杀死自己》。”
“两个,出来吃饭了!”王波在门外喊道,“再不出来,我和莉莉就把菜都吃光了。”
骊伟一往后拖动椅子站了起来,没再和我说什么就走了出去。
我在椅子上又坐了会儿,离开房间时,我瞄到写字桌朝外的一只桌脚下垫着一个砖头样的东西,从它烫着金字的封皮来看,像是一本小部头的《圣经》。
我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但没有多看两眼就蹩出了房门,因为王波又在催我吃饭了。
客厅中央摆了一张折叠桌,我们四人其乐融融地围桌而坐,王波一个劲儿地给身边的骊伟一和莉莉安夹菜,也叫我多吃点儿。
在吃饭的空挡,王波问我:“古力,你好像很忙啊?”
“有点,瞎忙。”我嚼着鱼香茄子笑笑。
“他还在帮金队长查英子阿姨的案子。”莉莉安一说完就自觉失言,她瞧了一眼骊伟一,但骊伟一面无表情地扒着饭,好像没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
王波也看了看儿子,寻思片刻,又忍不住问我:“真的是陈长老干的吗?他被抓到警局有些时间了,教堂里风言风语的……我只想问问,如果不方便……”
我搁下碗筷说:“说出来也没什么,陈钟的嫌疑最大,但目前的情况对警方不利。他的罪证,我们能找到的太少了。”
“这么说,警方定不了他的罪了?”莉莉安咬着筷子说,“可是,我想不到陈长老会杀人,他看起来是个和善的老人。”
“人不能光看外表……”我用筷子敲敲她的脑袋。
“古力,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王波打断我,皱着眉头说。
“说说看,任何细枝末节可能都有帮助。”我说。
“方长老找过我。”
等一下,这可不是什么细枝末节!我突然想到了朱女士。
“详细说说。”我改口道。
王波的眉间拧成了个川字:“我们闲聊了几分钟,可是,我看出来他找我的目的不是聊天那么简单,他嘴上说着物价上涨对教堂建设的影响,但心思明显不在上面。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找我干吗。听我这么问,他好像还挺高兴的。他说,找我其实就为了告诉我一句话。”
“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对大家都不好的事情就应该永远烂在肚子里。”王波说。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也不明白,就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他阴阳怪气地说我明知故问。”王波说,“我生气地对他说,我要走了。他没有阻止我,还为我开了门,说再送我一句话,沉默的人要比多嘴的人命长。”
“他在威胁王老师。”莉莉安握着筷子一动不动。
“我都不知道他在威胁我什么!”王波叹了口气,松开了眉头,但那个川字仍留在眉间,如同刻在那儿。
“你再仔细考虑过他话里的意思吗?或许你无意间获知了一些事情,你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推开碗筷,双手交叉支在桌子上。
“我回到家思来想去,总算想到一件事,但那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我不觉得他指的就是那件事。”
“可是你既然联想到了,就说明那件事不可能完全没有关系,是吧?”
“我不知道,还是我说给你听听,你帮我判断吧。”王波说,“一年以前,刘牧师还不在我们教堂,常驻任职的是一位姓付的牧师,很年轻,大概刚从神学院毕业。也许就是因为年轻,他常常和陈长老意见不合,两个人口角不少,陈长老不是很喜欢他。但是,在大家面前,陈长老对付牧师还是很宽厚的,方长老却对他很不客气,为此陈长老还批评过方长老,说要多给年轻人机会,作为长辈要包容晚辈。”
“后来呢?”莉莉安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忘了我们正在谈论凶杀案。
“方长老挺不满的,但也没反驳陈长老,只是,事后对别人说,陈长老假惺惺。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付牧师没来上班,接下去的一个月我也没在教堂见过他。因为我和付牧师的关系比较好,所以我就去问方长老,付牧师是不是生病请假了。他告诉我,付牧师被调到外地的教堂了。虽然付牧师不是本地人,但是突然被调职还是有点奇怪。可是,方长老说完就不理我了,我也只能作罢。我本来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可是想不到我打听他的事不到一个星期,就在市里遇到了他。”
莉莉安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骊伟一在自顾自地吃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是喜欢侦探小说吗,难道对现实中的案子一点兴趣没有?更何况这个案子又有关他干妈叶英子的死亡。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冷漠,还是他比较特别?
我撇开闯进脑子里的杂念,听王波说下去。
“他很憔悴,精神极度紧张。我在宾西路的一家杂货店碰到他,我路过进去买水,他抱着一堆袋装方便面出来。他看到我手里的泡面就掉了一地,还慌里慌张地问我,有谁跟我一起来。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安慰他,在这条路上我没碰见什么人。我们没谈几分钟,他就走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只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他不能去教堂了,因为有人要害他,他随时会没命。我不相信他的话,你知道,他当时的精神不怎么正常,我觉得是他的幻觉在作怪。”
“付牧师疯了?”莉莉安动了动手臂。
王波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个礼拜我去教堂,就这个事,我质问过方长老。他没正面回答,只是问我在哪里遇到付牧师的,我如实告诉了他。他说,他会处理,让我别再管付牧师的事了。再后来,我就没见到付牧师了。”
“其他人没和他联系过?”
“教堂里原来有个同工是他的朋友,付牧师刚刚消失那个月,他们还有联系,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但是,不久就失去了联系。”
“离奇失踪。”莉莉安夹在筷子上的肉片啪嗒掉在了碗里。
我把王波的话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说道:“还是有迹可循的,毕竟这个人在教堂待了半年多,就算有人刻意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只要方法正确,我们就能找出他失踪的原因和最终的去向。”
莉莉安放下筷子幽幽地说:“一年以前,教堂里就发生过失踪案,竟然没人关心。我想,如果不是王老师提起,这件事一定会被彻底遗忘。你们有没有觉得方长老参与了整件事,他回答王老师的时候信口雌黄、避重就轻,还问过付牧师的新住址。”
“时隔这么久,方长老又莫名其妙地找我谈话,我也怀疑他……唉,想到那件事,我就非常后悔,如果当时我没告诉方长老我见过付牧师,也许付牧师就不会不明不白地失踪了。”王波痛心地说。
“事情发生了也无法挽回,这个一年前的失踪案是个突破口也说不定。”我的目光重新落回满桌子的美味佳肴上。
大家又默默地吃起饭来,菜有点凉了,但依然美味。
“妈,周日,我想和莉莉去水上乐园。”骊伟一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王波正夹了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听到骊伟一的话,她把青菜搁到了碗里。
“去水上乐园?”王波又皱起了眉头,“还是不要去了,你下个礼拜返校日要考试,在家复习吧,再说,人家莉莉也忙。”
我看莉莉安欲言又止,就知道她也想帮骊伟一求情,但王波三言两语就把她到嘴边的话挡了回去。
“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一直做题效果反而不好,老师也让我们适当放松。”骊伟一谨慎地对他妈说道。
王波想了想说:“那就在家里放松好了,玩玩电脑或者好好睡一觉。”
她不容商量的口吻好像惹恼了她儿子,骊伟一的语气不再是恳求。
“妈,我们门票都订好了。”
王波似乎第一次见到她儿子这样跟她说话,惊讶溢于言表,说是震惊也不为过。
“可是,这个周日,我们还要参加教堂的主日崇拜。”她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同时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我和莉莉安。
“是啊,下个礼拜也可以去嘛。”我最不喜欢在火药味浓烈的情况下充当说客,于是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莉莉安也帮腔道:“伟一,我们以后再去。”
骊伟一的怒火好像一触即发,我等着他像点燃的鞭炮一样上蹿下跳。如今的孩子人小脾气大,不像我小时候那会儿,不听话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以后?没有什么以后了。周末就只能待在家里,除了教堂哪里也去不了。我对教堂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为了信仰?真是好笑,这个世界有上帝吗?”骊伟一异常冷静地说道。
他坐在那里,低着脑袋,两手垂下来,激烈的情绪波动似乎瞬间消失了。
王波尴尬地看看我和莉莉安,内心的不安难以掩饰。
“好吧,你们去玩吧,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啊。”王波同意了,并柔声叮嘱道。
骊伟一猛地抬头看他母亲,他母亲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的目光移到莉莉安的脸上,莉莉安朝他点头笑了笑。
他又看向我,在我们目光相对的一刻,我不由得一惊,那不是表达善意的眼神。
在他低下头的时候,我偏过脸看到他注视着桌面下的手——放在膝盖上的两只紧握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