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先生年轻时就在林尚南当铺当学徒。如今他仍然每日天亮自家门到当铺,天黑了自当铺回到家门,所见的人就是典当客户,其中难得有个当官的。但他办事有序,先把几位认识的包括只不过是面熟的吃官家饭还称不上“官”的人,都请到“久乐天菜社”吃一顿酒菜。他装做什么都不求似的,天南地北瞎侃。但他心中很明确,先要了解犯人归谁管?因为福清县并未设法院,但县长及党部书记长却与前清知县不同,并不专事判案。来白吃酒席的人,多数要显得自己“雷(鸟)症通”,什么都知道才能让人看重,以便下次再请他来吃。因此,席面上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争着说古今。就这样,吴先生很快就把办案的人脉理清。他还特别记下了管监狱的“典狱长”老婆的麻将友住址。要避免阿海多吃苦头,那是首先要拜访的人家。自然,最成功的是他从中找到了办案的翁先生,并从此人那里得悉阿海犯的是死罪。据称主要情节是:阿海配合他的岳父母,带领日军进攻渔溪镇,造成保安队损失惨重,渔溪百姓遭殃。吴先生的精明在于,他不在翁氏面前辩白案情之轻重。他深知,此刻在此君面前说案情轻,等于说我不愿出大钱。但自然也万不可承认有罪。因此他只是说:“林府上下得知王阿海案交由先生你亲手主审,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深信先生会辨明案情,公道判决!”
“那自然,那自然。他是林府……”
“其实他是林尚南老秀才的亲孙女婿。他的岳父即秀才的长子,不日就会得悉此事,必自印尼赶回。”老吴有意强调一下印尼,以表明并无日本岳父。
“女婿只不过‘半爿子’嘛!”翁先生斜眼看看吴先生。显然,他关心的是这个案件的含金量,并不在意老吴婉转的辩解。
“不不,林府十分看重这个女婿,卖田卖地也要救出王阿海!”
因为林府田产多、油水足,在福清境内是众所周知的。因此,吴先生这样说等于示意:案情审理时间越长,对你姓翁的越有利。他的算盘是:先阻止速判速决,以便赢得时间,别的话今后一边使钱,一边慢慢再说不迟。姓翁的也不笨,明白你这林家当铺管家言语的含意。因此他答道:“请吴先生转告林府当家人,我翁某绝对是秉公办案,会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不会冤枉好人。但此案上上下下都重视,牵涉面也广,是要很费……噢,很费精力的。”
“一定如实转告,绝对不会让先生为难!”
吴先生没有把阿海因保护林府,与可能的检举人郁家贵结怨的事端出,是因为尚不了解这姓翁的是否吃过郁家贵的银子。
典狱长很有头脑,他对部下说:“福清抗日组织是多头路的,曲线救国可能也不只郑德民一支队伍。像这个叫做阿海的,姓王又姓牛,看似粗人但学问又很高深,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却一句也不招供。你很难说他是哪路人。如果是戴老板或陈老板的人马,我们这小地方亏待了他,那就麻烦了。我看还是给他吃饱睡够,不去碰他皮肉为好。就算他该枪毙,我们也没错。”他够聪明,不必对部下说:“这王阿海是我老婆牌友的朋友,要好生照顾!”
吴先生得到狱卒传出的这消息,感到放心,便立即叫了一副竹轿,赶到渔溪。他年轻时就文质彬彬,到五十岁时头发已全白了。那年,林尚南亲自对他说:我知道你今年五十大寿,给你一份特别贺礼,即你今后每月来报告店务,往返都可坐轿,轿费由当铺报账。如今六十余岁的老先生,已坐了十多年的轿。但他每次进林家村前即下轿步行进村,回程时出了村才上轿。老秀才在世时如此,老秀才去世后还是如此。林继祖曾对他说:你是我们的长辈,你开始管理当铺时,我还不知世故,三弟的年纪就更年小了。因此,不可对我们兄弟也拘泥这个礼节。但主仆分际在吴先生心中已挖了深沟,无论如何他不肯越雷池半步。他这种严谨和恪守分寸的品德,是林孝祖遇大事让他出头办理的依据与信心。
吴先生距林府里把路就下轿。眼快的丫头一见到他的远影就进去报告。继祖夫人偕孝祖一道出门,那倒不是迎接,而是急于要了解情况。因为他们听说,犯汉奸罪的即捕即杀。他们在路头相会时,孝祖就对吴先生说:“我们朝曾家方向,边走边谈。”
曾老听了详情后,十分激动地骂道:“狗屁!狗屁,这是‘没魂没影’的屁话!日本仔进渔溪街之前,阿海一家就和我全家人一道逃往张家村,岂有阿海带日本仔进攻渔溪的道理!”曾殿臣气得靠在床头喘大气。
“这无疑是捏造事实加以陷害。看来,此事确是三少爷事先估计的那个冤家下的毒,如今要紧的要找‘解药’。”吴先生思绪很清晰。
“解药是有的,我,还有他的义父张雅悟,都可出这个证明。”曾殿臣气喘过来之后说道。
“曾叔是德高望重的本镇乡绅,张老族长身兼保长,由你们出具的证明,等于连名保洁,绝对有用。”
林孝祖以为有救了,用不着变卖大哥的土地,因此情绪高涨。
老谋深算的曾殿臣,马上听出味道,并立即指出:“官样文章自然也值得做,而且要做得好。我看孝祖你应到苏田村走一趟,如今也只有林道南能写好这类呈文。不过,切不可太看重这官样文章,不然,要误事。应当尽早让老吴带去道南起草的文稿,先到翁家,假意请他私下修改,并预付一笔可观的润笔。之后,将据他修改并由你亲自缮写的呈文,光明堂皇地送到他的办公厅。”
吴先生十分赞赏曾老的主意,因此立即答道:“一定遵从曾老指点去奔走。这是给姓翁的夹袄加外套,里、面工夫都做足。”当铺管家说行话。但孝祖此刻情绪低落,虽然他的大嫂已说好,要卖掉的二亩地是长房的田产,但为不使林府好田让给别家人,他自己势必要把大哥的地买下来。可是,阿海救过他的性命,这样做总觉得于心不安!曾老虽然未识透孝祖的全部想法,但看得出他怕花钱、怕卖地,因此,便对吴先生说:“老吴,你可对翁某说:‘林府当家的正在筹款,因此着在下转告先生,王阿海出狱前,必不忘重谢。’这样,作首款的润笔,数额就可不必太大。”他转向孝祖继续说道,“至于大笔款项,待你大哥来信后再作定夺。”
四
“大汉奸王阿海”被捕的消息,在龙田镇传播速度之快,超过当年“神枪阿海”的传闻。家住郁家村西边缘上的老大郁阿土,每日起早摸黑地在跟土地过不去,不知天下大事。等到他有所听闻的时候,人们的议论已转向了。大家现在关心的是,会不会把阿海押回老家来处决,以及行刑用的是枪毙还是杀头示众。心地软弱的人背地里偷偷叹道:汉奸自然该杀,但没有亲人收尸,也是很惨的哟!郁阿土得到消息后心如火烧,失去了自控能力。这位被全村男人嘲笑为最不丈夫、最不懂打老婆的人,今天揪住女人往死里打。老婆哭,他自己也哭:“你说说看,他没有父母,只有我这当兄长的,你说我怎么办?”说了又哭。
“那你找族长呀!”
“他不姓郁,族长不会管!”
“那你往日过年吃酒的兄弟,如今都死光光了?”老婆嘴毒,心里倒是在替丈夫想。阿土听着,不打了,也不再说什么。他擦干眼泪,出门去了。是的,至少还有两位兄弟近年回来过。
郁大乐的母亲说:“大乐在高山镇当长官。”
郁家贵的伯母说:“家贵在渔溪镇警察所当警察官。”
郁阿土心里踏实多了。他认为这两人都比自己有主意,路也不远,阿海兴许有救。
郁大乐在和平救国军易帜后,不想当保安队。他持遣散回乡就职的介绍信见了县长。县长派他到高山镇当个镇队副,管几个镇兵。他认为这只不过是混顿饭吃的公差,算不了光宗耀祖的事,因此,他从县城到高山镇就任,路过龙田镇,也只回郁家村看了一下老母就离开。他还不知道阿海出了事。此刻见老大来求助,他才想起了当时郁家贵所说的情节,感到事情很严重。但他认为,无论如何要去问一下郁家贵。因为阿海是在渔溪出事的,当警官的总应当有个说法。
郁大乐请阿土哥到高山市,饱饱地吃了一顿光饼配鱼粉。阿土见薯粉店老板不断点头哈腰,碗里汤少鱼块多,还拼命推谢不肯收他的钱,便知道这五弟今朝光景跟往日大不同了。那么,阿海有救了。他们吃饱出店门的时刻,大乐说:“今日要赶去渔溪,已来不及了。今晚我们都回村里过夜,也顺便去问一下家鬼伯母,当年依妹母亲回福清是怎么回事。”
“你本来就比我有主意,当官了,我更应当听你的。只要能救阿海,你怎么做我都跟着。”大锣不做声,阿土有点不放心,因此问道:“汉奸罪,就没法救了?”
“确是汉奸的话,就没救了。但如果是曲线救国的话……”
“那为什么不曲线救国,曲线救阿海一下?”阿土这么个说法,让大乐明白了一句俗语:秀才遇到兵!但他想想却感到此说也有些道理。因此,他用叹息的口气说:“要找到个大官,至少像郑德民那样,出面承认是他派阿海去给日本兵带路,那就是曲线救国了。”大乐这么一解释,阿土马上很兴奋。他感到好在上天有眼,让做大官的可以只说一句话,汉奸就不再汉奸了。
郁家贵伯母跟郁大乐及郁阿土一样,并不知阿海是怎么个汉奸法。她如实地将福宋来访时所说的,准确地重述。大乐感到郁家贵跟他说的,漏掉了几句最要命的话。他开始猜测,海哥落难是出了“家鬼”之故。但这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因为并无足够根据。郁家贵伯母想到阿海一死,依妹也会像她外婆那样守寡终生,那实在是太可怜了。因此她大声叫道:“不可呀!不论杀头或枪毙,都是死!阿海是王、余、郁三家一独子,求求政府呀!阿海不能死!”说着说着,放声大哭。
阿土与大乐被老伯母哭得心里乱糟糟的,好像阿海已判死刑了。大乐泪流满脸地对伯母说:“伯母,你老人家莫要哭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兄弟都要尽力去救。家贵在那边当警官,管区里的事,他使得上力。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相议。”
“你们尽早去找他,他与阿海是奶兄弟,再亲不过了。你告诉家贵,要是能救阿海的话,莫说只印个大拇指,十指都印上我也乐意!”
老太婆这么说,倒没有引起机敏的大乐提问:为何你老人家会想到用打手印来救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