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的出生地港头,已撤乡建镇。今日港头镇的店铺,比阿海当年所见到的福清县城景象还气派得多。但挨家挨户地去查问一遍,却无人认识王阿海。啊,对了,阿海自幼寄养在郁家村外婆家。可是,即使在郁家村,除了那哥儿仨之外,只能偶尔见到一位七老八十的长者,仰首想了半天反问道:“阿海,哪个阿海?村里有好几个阿海呢!”
“王阿海。”
“没有。本村清一色姓郁,没有人家姓王。”
“牛田哥一拳解双乩。”
“没听过这么长的名字。要说牛田哥,现今龙田、港头、江镜等镇人,当年都被叫做牛田哥,那就更难查找了。”
“那么,神枪阿海呢?”
“‘神枪阿海’?啊,有,有。那时节是本村人,枪法了得。后来他当汉奸,被枪毙了。一查,是港头人,跟我们郁家村没有关系。我们郁家村不出汉奸。”
不出几年,不但郁家村,这世上也很难找到认识阿海的人了。时光会把“神枪阿海”与“汉奸阿海”一道埋葬,世界太平了嘛。
但村里的男女老少,无人不识“台湾财主哥”郁家贵。
郁家贵常回来,特别是村里郁氏祠堂恢复祭祖后,他每年必来上香,且掏钱唱三天三夜戏。当福清各村镇盛行建老人院时,郁家贵又掏了腰包,建了一座三层楼房。二楼、三楼归村政府办公,一楼给村里老人打麻将。这样,郁家贵每次回乡进麻将场时,各桌牌友都起立致意,这使他感觉更好,回乡更勤。
郁家贵的子女,跟着母亲说一口道地的泉州腔调的台湾话。但还是被人叫做“外省人”。可是,到了大陆,甚至回郁家村拜祖,他们却被人叫做“台湾仔”。开始时他们感到很无奈,但回来次数多了,却觉得他们受到的欢迎与尊重是在台湾时不曾有过的。他们还看到许多台湾来的人,生意做得很有声色。原先在台湾不怎么样的那些人,在大陆却娶了漂亮老婆或养了二奶。这些,都使郁家贵儿子们心痒痒的,想在大陆投资办厂。他们本钱不大,只进口了些简单设备,重点是包装机,生产豆制品。没想到这老祖宗的传统食品,一经特级包装,看似时髦货。包装上写明的营养成分,仿佛只有他“家贵”牌产品才含有。这样,不出两年,本省和邻省都来要货,产品供不应求,那当然是大赚其钱了。
郁家贵80岁那年,赚了钱的儿女们,有意给老父办一件有价值的事来庆祝。全家人商量下来,决定给郁家村建一所“家贵希望小学”。村干部及村民们欢欣鼓舞。大家认为,像郁家贵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应当用本地特产的花岗岩给他立个石像。但郁夫人台湾妹很迷信,说人还活得好好的,就塑佛像,不吉利。因此,郁家贵婉言谢绝了村干部及乡亲们的好意。他这样谦虚,更激起干部及村民的感念。他们认为,一定要想办法让他的大名千古流芳。办法自然有,请本镇高老夫子的长子写一篇郁家贵的《功德录》,包括他在海上曲线救国、随后退守到渔溪山区抗战,以及在战后对渔溪镇治安的贡献等等。自然,这篇千字文中也未遗漏他在台湾及大陆的创业成就。把这篇跟祭文语气差不多的文字刻入礼堂正中墙上的磨光花岗岩上,并字字喷了金粉。这样的纪念碑,无疑可保万古不朽。
家贵希望小学落成的这一天,干部和村里乡亲都等在村北路口,一见三辆小轿车在远处出现,舞龙、戏狮的土锣土鼓和小学生的洋鼓洋号声,便响成一片。郁家贵一家下车时,少先队员为他们全家各个戴上红领巾。这时,鞭炮声掺和在小学生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欢呼声之中,与金龙、醒狮一起,为满面红光的郁家贵,作寿辰祝福。
也在这个时刻,村南路口,三个老人带了供香、纸钱和光饼,俯身钻进一辆吉普车。司机一踩油门,便扬起半天尘土。车子先背着人群往南,随之朝西,朝着阿海墓地的渔溪连泉山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