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说她小时候,七八岁吧,每天去湖边放牛。湖好大啊,风轻轻地吹,云缓缓地飘,水鸟悠闲地踱步。五六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到了一起,该是多么的快乐啊!小小的阿婆便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娘的叮嘱,她追着蝴蝶,摘着野花,徜徉在自由而美丽的世界。傍晚牵着牛回家,手里没有娘要的野菜,娘不打她,只狠很的骂:你这个死丫头!又是野去了吧?你哪里还记得娘的话?晚上没你吃的,饿死你!不长记性。
阿婆说,她常常不吃晚饭,只看着她那个小哥——就是她后来的男人,一边吃,还一边做着鬼脸,夹起一条小鱼羡她。阿婆吞着口水,眼含着泪,恨恨的缩进自己的房间里,在黑暗里看着屋顶上的杂物想象着妖魔鬼怪。
但阿婆常常能在野外找到吃的,地里的红薯萝卜黄瓜枣子小野桃,哪里还能饿死人么?阿婆只是气,满肚子的气。你这个木呆呆的小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疼疼你未来的小媳妇啊!哼,我长大了偏不嫁给你。小小的阿婆就是那时候萌生了一个念头。
阿婆说,有一次,牛发起疯来,奔跑,她抓不住,一下子被绊倒了,摔破了膝盖,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滚。黑皮跑上前,扶她坐起来,急切地问:啊?破了皮?他赶紧伸出衣袖,为她揩去灰尘,又吹一吹,问:疼吗?
黑皮只比她大一岁,但个头却很壮实。黑皮家里条件好,他在私塾念书,只在下午和暑假放牛。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整天一起放牛,两家离得不远,自然就亲切起来。
那黑皮比你那老公公要懂事得多。阿婆后来只提过黑皮这句话,至于她的婚前出走是不是与黑皮有关,我也没听她说过。
尽管阿婆小时候常常被饿饭,害得阿婆营养不良,不长个子,以至到现在才齐我的肩膀,但我仍然觉得阿婆小时候比我快乐得多,至少她有黄牛,有黑皮,有湖泊和白云,还有水鸟,有一大家子人和一个没有围墙的村庄,每天傍晚可以在房舍间穿来穿去做游戏。
可我呢,我现在只有做不完的作业,和一个佝偻的瘪嘴阿婆。
有时候,阿婆会说,你爸妈怎么那么喜欢往外跑啊?在家门口不也能搞一碗饭吃吗?你看,隔壁的小贵爸,开个三轮车,也能供一家人呢。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我平时写作业的时候,是不喜欢她唠叨的。她便掇个小马扎去街头坐着,看人来人往。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和阿婆同看着日升日落。我不知道,过几年我考上大学后,阿婆会是什么样。
(2007年12月)
何妨学点“厚黑学”?
上个世纪初,著名的四川大学教授李宗吾先生遍检诸子百家,读破二十四史,终于认识到“如果不是彻底的厚颜和黑心,就不可能成为大奸大雄。”这一理论便是“厚黑学”的核心。
“黑”的典型,李先生举了曹操之例: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厚”的代表,李先生认为刘备可算,说“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所以曹操也不谦虚,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而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被封为齐王,其皮厚不亚于刘邦,但其心黑却远在刘邦之下,故而只能成为汉臣,且惨遭诛灭九族之祸。
项羽乃一世英雄,为历代许多豪杰所推崇,但却败于“匹夫之勇,妇人之仁”,致使英年早逝,留下许多叹惋。
为《厚黑学》做跋的绶青先生说:用厚黑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以为恶,则为恶人。
史书赞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却鲜有人知其是“厚黑”的典型:自请作伍臣,妻入吴宫做妾,此为厚;后来举兵破吴,吴王夫差也亦请同等待遇,勾践却不许,非消除后患不可,此为黑。而世代均赞颂勾践是“救国的志者和智者”,亦被史家树为正面的楷模。
今天看来,绶青先生的标准还是很有市场的,我们不妨学点。只要用此行善,为社会为大家做事,则不会遭到世人的唾弃。否则,为一己之利欲,则为众人所不齿,甚至会因此走上不归之路。
倘“厚黑”能救国,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皮厚点,向富翁乞求施舍,或者向强权乞求安宁。百姓得点实惠,生灵免遭涂炭,这是好事。个人受点暂时的委屈,也是值得的,能换来“青史留名”,总比遭千古唾骂要强。我们这些小吏,厚黑若能救单位、救集体,那也划算,总比被别人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强,总比被别人说你“无能‘要好。推论下去,那么,作为个人,为了完成工作,为了证明个人的价值,厚点黑点其实又何尝不可谅解呢?讽之以“钻头不顾屁股”、“不择手段”这类的词汇又有多大作用?小平同志说: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其实不也就是只强调结果吗?
一味地强调陈旧的道德观,一味地抱着祖宗的牌位谈“温良谦恭让”,这是我们许多知识分子仍存在的痼疾。说清高也行,说酸腐也是。站在高山之巅,空叹世事纷繁,日新月异,似乎唯有自己还在唱“高山流水”、“曲高和寡”,其他都是凡夫俗子,俗不可耐。
“不为五斗米折腰”、“宁可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这样的人生观,国人早就嗤之以鼻了。“有奶便是娘”,现今的世道,几千年的儒家学说早就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我们仍固守在书斋里读些圣贤,坚守着所谓的传统,还有什么效益可言?倘大家都如此,社会何谈进步?
不少文人的酸腐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在政客的身上可称之为虚伪。唐朝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个宰相张九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却假惺惺地借诗抒怀,抒写自己所信守的高尚品格。他在《感遇》中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以芬芳的兰桂喻贤者不随俗、不求悦于人的内美。倘张九龄自己不求悦于人,怎能官至上卿?既官至上卿,又怎能说“不求悦于人”?至少要求悦于皇上吧?现在的许多人,虽早已不怕言“钱”,更不怕谈“色”,但仍有部分人打着“文人”的幌子而招摇撞骗,标榜自己“清高”,而实际上哪一言一行不在争名夺利?甚至斤斤计较?由此可见,仍是“厚”没学到位。倘使“厚”学到了一定程度,便如“我是流氓我怕谁”?不更容易出名么?出了名,还怕没有利?
先“厚”后“黑”,是越王勾践的成功之道。先“名”后“利”,也可算当今文艺人的成功之道。但要想成名,没有越王勾践的那种“卧薪尝胆”的精神又怎能做到?
所以,窃以为,无论怎样的成功,断不是天上掉馅饼。没有“沉潜”之功,便谈不上一鸣惊人。吹气球,会越吹越大,而越大破灭得就越快。
可见,只一味地“厚”一味地“黑”也不行,还得练好基本功。这也就是当今流行的说法:内强素质外树形象。有了“素质”又有“形象”,何愁没有公论?
(2003年)
白崖寨中谢“移动”
如果没有移动通信公司的“139”,我的同学常青的小命恐怕就永远与白崖寨的青山翠竹为伴了。感谢手机,否则,我这辈子恐怕就永远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内疚,愧对常青和他的妻儿。
常青是我大学同学,二十年未见。当年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天冷时钻在一个被笼里。早饭常常是轮流打,上街总要拉着勾肩搭背的。毕业分配后,天各一方,相隔六七百里。但书信不断,我便常常吹我的家乡,什么长江绝岛小孤山,南国小长城白崖寨,神秘的处女地九井沟……反正,我是学中文的,吹得天花乱坠。终于,常青来了,只不过是独自一人,说是开什么教研会顺路而过,在我这儿住一两天,小孤山就不去了,曾从江轮上望过,小得很,恐怕也没什么看头。他是淮北人,那里见山不多,便去白崖寨吧,见识一下“南国小长城”。
常青毕业后一直在学校,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当了一所高中的教导主任,腰间别着手机,皮鞋、西裤也都笔挺乌亮,很有些派头。只是微微发福,肚微挺,额微秃,样子有些老相。大概平时的工作挺辛苦,劳心费神,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确实太累。那天,我为了方便,也借了一部手机(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普及),号码是“130”的。一看常青的,正好一个系统,互相联系起来还能节省话费。临时约上一个不同届的同学,他是供电局的副局长,外加一个摄影师。
沿着石阶上攀龙门,我仍在兴致勃勃地吹嘘这白崖寨的历史。我说:你别小看这脚下不起眼的石阶,当年哪一块不洒着英雄们前辈们的鲜血……
回头见常青气喘吁吁,一步一挪,似乎很吃力的样子。我嘲笑他:我的老同学,你怎么才刚刚四十岁,便这么无用?该不会是透支过度吧?
常青停下来,解开衣扣,大口喘气,好半天才回答:这么多年,我们哪想过自己的身体?工作、结婚、生子,还奔点一官半职……教室、办公室、家,几乎一年到头总是三点一线。
用脑过度,怪不得老兄就开始谢顶了。——哎,你能不能上去啊?到“最上一乘”还要爬一条“天梯”,“英雄关”就在那里,过了“英雄关”,还难过“美人关”呢。你这样子,还是算了吧。——我实在担心他,而且,我常常陪人到这里,去不去很无所谓。
谁知常青望望山顶,说:我来了,就不想半途而废,也想当一回英雄,还要冲过“美人关”!
我与摄影师笑起来:谢顶的都是肾亏,肾亏的人定是难过美人关的凡夫俗子。
你今天就看我的吧!常青下了决心,口气很坚定地说。
我们便跟着。回头望望,洪局长不见了,摄影师说:可能是上厕所去了,我见他往竹林那边去。我们也不等他,他大概会立马跟上来,反正望不见了也有手机联系。感谢现在的科学发达。
“长城”越来越陡,越来越窄。这是星期当中,游览的人几乎没有,云梯建在一块悬石下边,全靠开凿出来的石级,宛如家中常用的木梯般陡窄,幸好右手边有扶手,拦住悬崖峭壁。一步一步,后面的人脸便挨着前面人的腿脚。
常青走在我前面,我双手抓紧栏杆,生怕常青不小心一滑,一倒,我便着跟着咕隆下去。我不时提醒:慢点!扶紧!不要看下面。
终于上得峰顶,常青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脸色卡白,样子十分可怕!我一见大事不好,急忙喊摄影师,她赶过来也惊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递水过去,常青摇摇头,忽而用左手指指大脑,嘴角往一边扯动,然后往地上滑去。
我大叫:赶快叫120!
掏出手机,拨号,无音:这怎么回事呀?手机有电呀,或许坏了?
又掏出常青的手机,拨号,无反应!摄影师的手机也不行!——这可怎么办啊?我急得要跺脚。
见常青的右手右腿和嘴角在猛烈抽动,我断定肯定是脑溢血或是脑血栓,必须紧急送往医院!
然而在这峰峦围护的山寨中的山顶上,距山下还有那么多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们如何同120联系?这耽误一会儿,说不定常青的性命就难保了!我岂不罪该万死?请他来,又激他上山顶。
我差点也摊在地。摄影师忽然扯开她尖细的嗓子:洪局长,洪扬!
嗓音穿过山崖,掠过树梢,在山谷间飘荡。
随着第三声“洪扬”的落音,一声“来了”的回应令我精神一振。我记起洪扬的手机档次似乎比我们高些。况且他是局长,办法一定比我们多。
洪扬很快从另一条道上赶到我们跟前,一见,立即掏出手机,拨通120急救中心。中心医生说你们让病人平躺着,不要挪动……
似乎竹木静止不动,百鸟也敛声无息。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几个白大褂扛着担架跑上来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急救车上,医生在采取临时措施。120呼叫着风驰电掣般朝县医院奔去。扫描,片子出来——脑溢血!15MM,太险!医生说:命大,不然,重则可能性命不保,轻则偏瘫!
我悬着的心落下来,便打听:为什么我们几个人的手机打不通120?医生问:你们是什么号码?我说130的。
130的号在白崖寨里收不到信号。
哦!——我大惊!今日倘不是最后拉上洪扬,说不定常青就丢了性命!
谢天谢地!这该感谢“移动通信公司”的“139”手机号。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