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家的儿子果真因病夭折。我一直感到奇怪,父亲一句无奈的话怎么会成为谶语。我相信父亲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只是在我幼小的感觉里,那家大人从此便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
父亲有父亲的活法,他处处与人为善,为人老老实实,这点常被母亲骂为无用。父亲是从来不说粗话,更不骂毒话的。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疙瘩,顶多跟人理论几句。他更不存在教育我之类文明而有远见的举动。及至暮年,他还常常以从未到过我的学校,从未见过我的老师而自豪呢。我想,那种自豪只能理解为幸亏生了我这个女儿吧。尽管至今我仍只是一个从事文字工作的职员,但在父亲眼中,却很是了不起。自小虽然常常惹祸却成绩一直优秀的女儿不仅是老区第一个走出的女大学生,后来竟出了书成了作家。父亲虽然不太懂作家是干什么的,但认为能写书就很伟大了。所以,文盲的父亲很满足,整天笑逐颜开。
整天笑逐颜开的父亲虽然到了七十多岁,仍很勤劳,帮我带孩子、做家务,偶尔回到老家还做些田地里的活。而且不乘车子,走来走去。
唯一真正属于父亲的东西只有那块手表。文盲的父亲只认得几个阿拉伯数字,但父亲聪颖,许多现代化的用具只要教一两遍就能准确使用,这与母亲大不相同。有了表,父亲就能操作,就能跟上我的作息节奏。父亲极爱手表,总是戴在手腕上,即使后来病危也不取下。父亲临去时,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块三四十元的手表了。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会象生前那样,很注意守时吧。
父亲闲不住,也很内秀,时常搞些小制作,小发明。自己用泥巴搭小炉子烧柴禾,省着液化气不用。将废弃的方便袋积起来搓绳子,做衣架做小马儿做鸡笼做鱼网……虽然不怎么好看,却也能将就着用。我常想,父亲要是小时候念了书,一定是一个很文明的先生甚或科学家发明家之类。可惜父亲小时候家里太穷,三十多岁就守寡的奶奶一手拉扯着四个儿子,是无法在那个战乱年代送孩子上学的。
没读过书只当过长工打过短工的父亲思想很单纯,从不想复杂的问题,因此一有空就坐着打瞌睡,到了七十多岁头发还很乌黑。母亲常骂他不着天急不着地急。我也曾瞧不起他,认为他简单,社会知识一点不懂。但现在看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明智的令人羡慕的人生。若象母亲这样一大把年纪还爱管事,不是讨嫌么?
父亲是去年端阳节前发病的。一病起来就大事不好,肝硬化肝腹水晚期,肚子胀得大大的。父亲只在医院吊了一个星期的针,腹水消了后,就执意回家静养。好在父亲乐观,而且顽强,很听我的话,遵守我定下的禁忌,八十多岁的高龄竟在第一个回合里打败了病魔,日渐好起来。
不知父亲是因为对生命的热爱还是为别人考虑,今年端阳节后,父亲的病情恶化,他竟粒米未进只靠几勺清水维持了十几天的生命,终于等到上学的晚辈们放假,教书的婿侄们有空,打工的族人们归来搞“双抢”,菜园里的夏菜正茂的时候,在一个静静的清晨,老父静静地喝下一口水,侧转头,安详地告别了这个他热爱的人世。
那个半夜,大姐见父亲情况不妙,要打电话给我,而父亲却摇摇头。我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穿着寿衣躺在门板上,冰冷的双手淡漠的没有一丝回应。这成为我永久的遗憾。父亲临走的前几天,唯一的要求是墓地选大一点的地方,旁边留出母亲的空来——他与母亲一生不合,到死后还想与她一起,真叫我不明所以。父亲不猾头,言语短,不善于表情达意,他哪里知道语言是最重要的交流工具呢?那他临终时的这点愿望更难能可贵了。或许他是忏悔做童养媳的母亲自小没享过他的福、他的关照与温情,而在另一个世界里弥补吧。
今年的重阳节对于我们全家来说,更有其特殊的意义,它是我父亲的“百日”。听说,逝去的人很看重这个日子。而在我心底深处常常盘桓着这样一个结:父亲一定会神机妙算,故意选择这个日子并赋予它独特的涵义,以此来提醒我们要敬重老人。——说真的,作为幺女,自小就顶撞惯了,尤其后来,工作一忙,就更不愿同父母作过多交流,何况有时还常常自命不凡,对父母的言行和习惯不屑一顾。也时常反省,对父母有孝心却缺乏耐心,这是我的过错。但对于父亲,我却无法弥补了。
(2002年10月)
与女儿的距离
女儿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告诉我,说她“五一”忙得好开心,恨不得马上就开一家商店,生意好好做哦。我细问得知,她把这两年自己多余的用品全拍成照片,在校内网上销售,一元两元的,卖了近两百元呢。
我不太明白,一个学生怎么会有许多物品卖。她说:耳环呀,衣服呀,书籍呀,小包呀,发夹呀,反正我看过用过现在不喜欢的东西都拿去卖了。
我惊讶不已:你是变相赚我的钱吧?
怎么会呢?
高价买回来,低价卖出去。这不明摆着是赚我的钱么?
我已经用了一段时间呀。对我来说,它的价值发挥完了。现在是废物利用。女儿振振有词。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现在的孩子不同一般,与我们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女儿在北京上学,即使我反对她卖东西,也鞭长莫及。再说,她利用假期,卖一些旧物品,锻炼自己的能力,这有什么不好。反正是她自己的。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前几天,忽然接到她的电话,鼻音十分重,带着哭音说又感冒了。我说,你感冒还没好呀?叫你去吊针啊,怎么还不去?
她说,校医不给吊针。只开了药。
你怎么常感冒啊?
晚上开了窗子,就咳嗽了。
哎!你要多锻炼,体质弱也容易感冒的。
恩呐。女儿乖乖地答应一声。
想了想我又问:你是不是把生活费省去买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没有啦。我天天都吃了好多东西呢。
放了电话,我仍是不放心,这个孩子在口头上总是乖乖地答应,过后并不这样去做。每个月给她那么多生活费,不吃这样不吃那样,却喜欢买这买那,琐琐碎碎的。说吃多了难减肥。
我忽而萌生了去看她的念头,正好近来也不是太忙。请一天假加上周末就够了。现在的交通十分方便,不象古代的书生,上北京赶考要走一个月,骑马背行囊,爬山涉水,累得人瘦马瘦的。
傍晚六点上火车,睡一觉,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北京。进了校园,感觉绿意比两年前浓厚了不少。草坪和吊藤相间,林荫下许多长条木凳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或看书或聊天。操场上,龙腾虎跃。路边的宣传栏里,举办各种讲座、活动的海报琳琅满目。正是课外时间,一条较偏的岔道上摆满了各种物品,旧书、手机套、竹垫之类,女儿说:那是我们学校的跳蚤市场,学生自己卖东西的地方。
我素来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何况这些大学生自办“跳蚤市场”本身就是很好的事情,一则锻炼自己的经商能力,二则可以废物利用贴补开支。我大加赞赏。
女儿高兴了,说:上次网上卖的钱除了请客吃掉的,还留在那儿做资本,我和源源准备马上去批发凉席来卖,每床能赚10元呢。
我笑着点头:是可以做。只要不耽误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