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忆童年时期的诸多往事时,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当年胡同里那两个卖蛐蛐老人的身影。
在老北京城里,卖蛐蛐也是一个行当。20世纪50年代初期,我正值童年,那时候在北京城的一些大街小巷仍有不少以卖蛐蛐作为谋生手段的人,其中主要是一些老人。
回忆童年的娱乐生活也充满乐趣,印象最深也最感兴趣的还是斗蛐蛐。
蛐蛐的正名应叫“蟋蟀”,但一般人尤其是我们小孩子,都叫其“蛐蛐”。蛐蛐不仅能振翅鸣叫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音,而且好斗(能鸣叫和好斗的只是雄蛐蛐)。那时北京城的大小胡同里,一到夏秋两季,特别是秋季,斗蛐蛐便成了人们的乐趣,也是较普遍的娱乐生活,大人们斗,孩子们斗,两边蛐蛐的主人摆下“战场”,引得一些人围观,这成了当时胡同的一景。
获得蛐蛐的途径很多,夏秋之夜的路灯下就可捕捉到一些带翅的蛐蛐;胡同里的墙缝儿、墙根儿及院内的砖堆、树根的周围等处也常有送上门的蛐蛐;如果出城(那时北京的城墙及不少城门楼子还存在)到野地去捉,那么一定会捉到更多的蛐蛐。但是,对我们这些孩子和平日上班闲工夫很少的爱好斗蛐蛐的大人来讲,获得蛐蛐的捷径是从卖蛐蛐的人手里买。那时,我们居住的胡同里每到夏秋时节,就有两位老人来卖蛐蛐,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位老人是个瘦高个儿,背有点儿驼,嘴有些瘪;另一位老人则身板儿硬朗,而且面色红润,见人总是微笑。两位老人大概都已年近七旬,但仍以卖蛐蛐谋生,可见其生活还是很困难。
每天上午9点钟左右,这两个老人就差不多前后脚儿地来到我们胡同。他们背着装有蛐蛐罐儿的包袱,提着装有蛐蛐的竹篓儿和一个马扎儿。到了胡同里较宽敞的地方(一般是住家的山墙凹处的墙根下),便放下包袱并解开系扣,然后将包袱皮平铺在地面上,将蛐蛐罐儿在包袱皮上一排排码好。待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他们吸引人的“精彩”动作就是从竹篓里一只只地取蛐蛐放在一个个罐儿里。竹篓,是用竹片儿编的直径约半尺左右的盆状篓子,其上方缝缀一块筒状纱布,蛐蛐大多爬附在纱布上,所以通过半透明的纱布可看见一只只蛐蛐。从打开纱布上方的口到把一只只蛐蛐取出来,再放进罐儿里盖上盖儿的一系列动作一定要特别快,根本原因是动作慢了篓子里的其他蛐蛐和已放进罐儿里的蛐蛐都很容易蹦出来跑掉。所以,这一系列动作还真得有一定的“技术水平”。这两个老人尽管年近70岁,但完成一只蛐蛐的取出、放进系列动作也就几秒钟,而且其动作快捷、优美。他们不用吆喝,也不用主动招揽生意,只要有人看见他们进胡同,立即会招呼人来看,所以等他们摆好蛐蛐摊儿后,一些喜欢蛐蛐的大人和孩子们便围上来,老人的生意也就开始了。
两个老人的蛐蛐摊儿相距也就两三米远,一般情况下,这两个摊儿光顾的人都很多,尤其是孩子们一边亲切地叫着“老爷爷”,一边看买主挑蛐蛐。买主挑选蛐蛐的过程是最吸引人的,因为整个过程就是一场观赏“蛐蛐大战”的表演。当买主确定要买一只蛐蛐时,老人便拿出一个空罐儿从篓子里抓出两只蛐蛐放在罐儿里;或买主挑中已放在罐儿里的一只,老人便再从篓子里抓出一只蛐蛐放进这个罐儿里,然后老人开始用蛐蛐探子(一根竹条一头绑着几根猫须或鼠须)引导两只蛐蛐争斗。这时,精彩的场面便出现了:当两只蛐蛐面对面四须相触时,即进入临战状态,这时老人不再下探子而任凭两只蛐蛐斗智斗勇。别看只是两只小小的蛐蛐,还真不简单:它们双方都先不主动进攻(即不先开牙),各自等待对方先攻,以看准对方破绽伺机攻击以取胜;聪明的也许出其不意地发起攻击,一举置对方于死地。看两只蛐蛐交战确实特别过瘾,其交战正酣时,各自用牙咬对方,用大腿踢对方,几个回合后,胜者便振翅鸣叫,败者则落荒而逃,而“胜者”往往也就被买主买走了。买主都很自觉,一般是一次成交,很少有买主反复挑选,让老人一次次地取、斗蛐蛐,因为用“斗”来挑选蛐蛐中的胜者购买,仅仅是一种“例行手续”。一般的买主都很慷慨,从不讨价还价,当时一只蛐蛐价钱并不贵,也就几分钱一只吧!大概谁也不会为几分钱来为难老人。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并不高,老人一天卖上十几只蛐蛐就够个人吃喝花费了;若卖上几十只蛐蛐,大概可供一家人温饱。
两个老人之间及他们和胡同里的人们之间的关系都非常融洽。虽是同行,两个人谁也不拆谁的台,更不互相抢生意,大概是谁也不乏买主吧,当然更因为这两个老人都是善良人。如有一人上厕所或临时离开一会儿,便委托对方看一下摊儿,而另一方则精心替对方照料,彼此彼此,让人感动。生意轻闲之机,两个人或互相聊天,或与胡同里的人聊天。到吃午饭时,总有热心的胡同里的人帮老人到胡同口的一家饭馆里去叫碗面(买碗面),并亲自端给老人;也有的时候,饭馆的掌柜会主动派伙计把面送到老人这儿来。那时的饭馆经营充满人情味,看到两个老人饭量很大,而且由于牙齿不全不能吃太硬的食物,饭馆的掌柜总是不断变换面条的浇料且尽量把面条煮得烂一些,或炸酱,或芝麻酱,或打卤……总之,尽力让老人吃好。人们还时常看到为老人盛面的大海碗(一种能盛近一斤面条的粗瓷饭碗)里放着一条洗净的鲜嫩黄瓜,那是掌柜的免费送的,为的是让老人吃得爽口。至于老人喝水,那更没问题,因为每天总会有人不断给老人送水,而且一般情况下,胡同里的热心人总是为老人沏上一壶茶。
每天吃完午饭后,两位老人总是靠在墙上打个盹儿(闭眼睡一会儿)。这时,他们绝不用担心会有人偷蛐蛐,因为那时谁也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儿来坑害老人。一般在下午4点钟,老人便收摊回家。收摊时,把没有卖出去的蛐蛐从罐儿里倒入篓子里自然又是一个“看景儿”,即又是老人的一次技巧性“表演”,所以每天收摊时,老人身边总围着一些人,有大人,有孩子。当两个老人互相帮扶着,或在胡同里的人帮扶下,把包袱背在肩上,提好竹篓儿和马扎儿等离去时,在孩子们“老爷爷,再见”和大人们“回见,您呐”的声音中,老人肩背包袱、手提竹篓儿和马扎儿缓缓而去,那背影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有时仿佛又把我带回童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