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个城市已经一年多了,混天熬日地做着一份很不起眼的工作,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到底在哪里。我兜里有一张存有一百二十万的银行卡,但我几乎已经把那笔钱忽略了,我甚至有可能忘记银行卡的密码,若真到了那时,我也会无动于衷——只要不至于让我饿肚子。
我每天按时按部就班地工作,除了睡觉和工作很少有其他活动,目的是让自己头脑简单一点,尽可能忘记过去的一些事。但每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于是不得不被动地反省自己活过的三十多年,总结与反省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三十多年是充满罪恶与失败的三十多年。这种失败与金钱的多寡无关。
那么今后我应该怎么过自己剩下的时间?我的归宿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许我可以在一个绝望的黑夜用酒精完全麻醉自己,然后从二十层的高楼上跳下去。我很快否决了这种自杀方法。虽然我很期待那种自上而下飞驰的感觉,但这太血腥,落地之后的形象也太丑陋。我实在不愿意变成一堆臭肉之后招引来一批捂着鼻子的好奇的旁观者。上吊?据说会吐出舌头,鼓出眼珠,连眼睛也会翻白,而且闭不上,美其名曰“死不瞑目”,有点恐怖,会吓着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用刀子?我在“恐怖吧”看到过许多血流满地的画面,死亡与鲜艳的红色互相映衬,凄美而热烈。
但也不好,我或者的时候已经远离了热烈,死了也不想太热烈,太矫情。那割腕呢?似乎那是女性自杀的专利,苍白的脸色,保留在嘴角的微笑,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我是男人,那样的死灰让人怀疑我的性取向。原来,自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就不如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挖一个足够深的墓坑,吞服两百片安眠药之后安静地躺进去。虽然没办法填土把自己埋起来,但总比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去好得多。如果运气好,第二天下一场大雨,把墓坑边上的土堆变成泥浆浇筑到坑内……感谢发明安眠药的人,它不但解决了失眠的问题,顺便也解决了低调自杀的难题。
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昨晚与凯瑟琳见面后,她又关心地问到我的过去。她一再追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说,你尽可以把我想象得十恶不赦,我不会因此而感觉过分。而且,你若知道我的过去,你肯定会离开我。
这更激发了她的好奇心,撒娇地把诱人的身子黏在我身上,说不告诉她她就不下来。我只好对她说,你如果只对我的过去感兴趣,那你可以走了,因为我和过去的自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于是她就气呼呼地从我身上滑下来,慢腾腾地开始穿衣服,准备离开。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自动妥协。我一直没说话。她就那样穿上衣服孤零零地离开了。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联系我。我觉得那都无所谓了。
凯瑟琳并不是一个外国人,那只是她的外国名字。现在都市里这些闲极无聊的白领都时兴给自己取一个外国名字,然后在餐厅和酒吧相遇时就可以很响亮地用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相互打招呼了。我从来没打听过她的真实姓名,因为我觉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叫什么都无所谓。她曾经暗示过我,说若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乃至她的过去,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我。但我的感觉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很苍白,苍白得像黑白照片中的模糊的影像。那些影像凌乱而乏味,只会引发人的消极情绪。她说,那你就不想了解我吗?我说我已经了解你了,从你的容貌到你的眼神,从你的身体到你的气息。
你是个漂亮而体贴的人,多愁善感,心里有很多秘密,我不想把那些秘密揭穿,是因为我对你的过去不在意。如果你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得太过沉重,就不要再提什么过去的事了。这个回答让她很不满意,她沮丧地说,男人都是一样的,看重的是女人的身体,等女人老了,在男人眼里也就什么也不是了。这句话让我突然莫名地伤感,我说,我若告诉你我已经是男人中的一个废物,没有丝毫的激情也失去了任何人生目标,对所有曾经与我有过牵连的女人都心存愧疚,你会怎么看我?我没有撒谎,如果我告诉了你一切,也许我们就做不成情人了。她惶惑地看着我,说不至于吧!我说当然至于。于是那之后她很长时间都没再提这个话题。
但昨晚近乎完美的交合令她大汗淋漓,她大概迷信男女之间的亲密无间可以消除任何看似无法突破的坚冰,于是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叫袁琳。然后她又重新提到那个话题。我知道这符合一个倾心于男人的女人的心理。但我为什么就不能回答她呢?是逃避?是心理上强迫性的遗忘机制在作怪?我第一次把自己的逃避与懦弱联系在了一起。此刻,窗外大街上音像店的音响打开了,是一首动听的老歌,舒缓动人的旋律把我的心蒙上了一层雨幕,我甚至莫名其妙地热了眼眶,眼泪围绕着眼珠打转。我最终没有让它流下来。但此刻我心底一扇门被什么东西打通了,柔情与悲情在心底流淌。我穿上衣服,到洗手间洗了把脸,面对着镜子中面无表情的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股突然袭来的悲伤情绪。我躺到卧室兼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根烟,望着那张我和袁琳在其上翻云覆雨的大床,想了很久,然后拨通了她的手机。听到她柔和的声音传来时,我说,如果你有兴趣,我想找时间把我的过去对你和盘托出。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我说,不知道。她说,那我还是不要听了……我怕你说了之后你就不是你了。我说,不,我要说,我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没有目的,就是想说。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
也许我真的该撕开自己的伤口重新审视一下自己了,或许这样对我的将来有点帮助,毕竟,我已经厌倦了行尸走肉的状态。下一步是死是活,还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