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亮被拘留了两天放出来之后,并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除了隔三差五到克强的厂子门口叫骂了之外,还扬言要把克强的厂子点了,并且说,除非他赔给我妹妹一百万,否则我跟他没完!沸沸扬扬的传言和孙明亮的威胁彻底让张克强陷入了被动之中,睡觉都神经兮兮的,噩梦不断。由于连日失眠,他脸色憔悴,目光呆滞,对我说,再这样下去我就崩溃了……
79.谋杀案有一天,传来一个消息说,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被人用砖头拍死了。我听到之后首先但我和李彬通过电话后才知道,死者不是孙明亮,而是李洪中。我松了一口气,若死的人是孙明亮,恐怕就与张克强有关系了。李彬说,这事很蹊跷。
那天一早,和往常一样,李洪中就着萝卜条咸菜喝完老婆熬的玉米粥,拧了一下儿子胖嘟嘟的腮帮子,在老婆充满柔情的注视里出了门。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贫穷而温暖的家了。当时李洪中和其他几个出租手扶拖拉机的朋友同往常一样在公路边的农贸市场上等活儿,没事就凑在一起甩扑克打升级。随着一声尖利的刹车声,一辆红色夏利裹挟着一阵扬起的尘土停在他们旁边,车门哐啷一声打开了,车上钻出三个戴墨镜的痞子。其中一个剃光头的家伙倒背着手慢腾腾地走到电线杆旁边,定睛在李洪中的脸上瞧了瞧,猛然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块砖头狠狠拍在他的脑袋上,李洪中惊愕地张大了嘴,没来得及出声,就像一滩泥一样软了下去。那个光头扔掉砖头,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子,和其他几个“墨镜”从容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送往医院的路上,李洪中出现过短暂的清醒,那时候他直呼想见老婆和孩子。但很可惜,到医院后他就没有了脉搏。李彬说,这个案件属于蓄意谋杀,很显然,他得罪人了。
对于李洪中的死,认识他的人都觉得可惜!他有一个病歪歪的老婆和一个上学的八岁的孩子需要照顾,还有一大堆人生任务没完成,不该死。但他确实死了。村长陪着那个哭得昏厥了几次的可怜女人去医院停尸房的时候,看到的是李洪中半张着嘴巴的僵硬的尸体。
警察到村里调查取证,耐心询问包括李洪钟的老婆在内的村里人,但没有谁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原因很简单,他是村里公认的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与人为善,菩萨心肠,踩死一只蚂蚁都心有不安,不太可能有什么仇人。而且,他近来有皈依基督教的倾向,上周末还像模像样地随信仰基督教的老婆一起去市里的教堂做礼拜。和他一起开手扶拖拉机的那些伙计也同样不记得他有什么仇人,对“仇杀”的说法也觉得不可理解。
据说看到李洪中瘫在地上鼻口窜血的时候,孙明亮面如土色,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不止。然后就病倒了,一连几天反复发烧,迷迷糊糊地说胡话。他是被吓着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恐惧是有原因的。病愈后,孙明亮整个瘦了一圈,见了人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精神上好像除了问题。但从那以后他确实老实了许多,也不再找张克强闹事了。
对于孙明亮的主动退缩,张克强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轻松。我和李彬找他喝酒的时候,他也躲躲闪闪不愿意谈这件事。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睡人家的老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还说,我以后不会再做那种事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张克强眼神迷茫,有大彻大悟之感。
柳清给我打电话说,我忽然有个很强烈的念头,我要跟张克强离婚。我说,你就不要再打击他了,这种时候你再给他心头撒一把盐,他非疯了不可。她叹口气说,这些日子感觉一切都乱糟糟的,做什么都没劲,像要窒息一样,我总想逃,但不知道怎么逃,逃到哪里去……你也不理我了,除了孩子,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能对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谁都有不随心的时候。显然我的话太苍白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实际意义。她笑笑说,你也学会敷衍我了。顿了一顿,她又说,我们见个面吧……我需要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我们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东郊花园酒店。那个地方也是我们和柳清第一次出轨的地方,她说那个午后她扶着我坐上出租车来到这个酒店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优雅和安静,在宽大而又极具隐秘感的房间里翻云覆也让她体验到了安静与疯狂之间扯不断的联系,她说,越安静,越疯狂,也就越铭心刻骨!她还说,如果你了解了女人,你就会知道女人其实很容易满足,两个人的世界有时就是女人的全部。
我们在这个隐秘的房间里再次寻找柳清所痴迷的那个世界,在两个人的战斗里与对手达成了完美的默契。我们像舞蹈设计者那样追求动作的突兀与和谐,在执拗的重复和无休止的渴求里尝试,无须再考虑身体之外的任何事情,抛弃了所有的思维,正如撕扯掉身上所有的织物……
这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但也注定要见证我们的结束。我和柳清在夕阳的余晖里走出酒店的时候,看到了在拐角处坐在石凳上默默抽烟的张克强。
解释已经显得多余,柳清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对张克强说,你的跟踪技术还不错,看来你真是长进了。我对柳清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和克强说几句话。柳清微微一笑,把背包甩到肩上,很从容地打的离开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无法掩饰,就尽量坦然一些吧。我对张克强说,现在说什么可能你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说几句,凡事都有因果,你也了解我,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能管住自己的人,你怎么对我都行,但你最好还是原谅柳清吧,她这段时间心里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克强扔掉烟头,慢慢站了起来,回过身,然后一拳打到我的脸上,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我早已经看到了他攥紧的拳头,但我不想躲,更不想还击。我的腮帮火辣辣地胀痛,咸腥的血液从嘴角流出来,我舔着嘴里被牙齿撕开的血口,一声不响,但这样我感觉轻松多了。我的带着笑意的目光鼓励他继续打下去,我需要更猛烈的拳头把我积聚在心底郁积的火气打出来。但他打完这一拳,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蹲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许久不言,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来,说,其实我不在乎我老婆和别人睡,我喜欢和别人的老婆睡,凭什么不让别人睡我的老婆?但不应该是你,你是我的兄弟!
我说,别说了,我不是你兄弟,你还是继续打吧……
他忽然抱住我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当然是我兄弟,永远是我兄弟,那些女人都是混蛋……
我也想哭,但我没哭。但我知道,我们多年的兄弟情义也许到此为止了。我睡了他老婆,他忘不了,我也忘不了。即使他不在乎那个女人了,但那个女人依旧还是他老婆。更何况,我还是他的兄弟。日后我们恐怕都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个残酷而滑稽的事实。
但我们要有一个不算很尴尬的了断。我们选择了喝酒。我们俩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酒馆要了两瓶高度数的高粱酒。要是在平日,我们大概怎么也不会选择这样简陋的地方喝酒,也不会要这种廉价的用酒精勾兑的劣质酒,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了。我们从一无所有的学生时代开始交往,当时最大的奢侈就是到校门口的小酒馆里喝廉价酒,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十几年的兄弟情义,既然时光不能倒流,就让我们在简陋的酒馆里回忆往昔简单那些简单的日子吧,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割袍断义,但最起码是画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圆圈:在劣质白酒里开始,然后又在劣质白酒里结束。
我们没有用酒杯,每人一个酒瓶子,对瓶吹。每人一瓶喝完之后,我们又要了一瓶,倒在两只碗里,继续喝。随意要的几个菜也没有吃几口,我们只求一醉。所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在灌完最后一滴酒之后,我们就携手离开了酒馆,然后蹲到路边在天旋地转的眩晕里反复说着中学时代的糗事,时不时抱头哈哈大笑,然后在克强突然爆发的哇哇大哭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们在晚上十点的时候被巡逻的民警弄醒了。那时我们的酒还没有全醒。头疼,还有点头晕。我们从混沌中理清思路弄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和为什么在这个地方的时候,看着对方脏兮兮的颓废的脸,竟然无话可说。看了一会儿,就互相摆摆手各自打的回家了。
回到家的时候林珊还没睡,在客厅里瞅着电视发呆。我说,你早点休息,然后就把自己摔到床上继续大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林珊竟然坐在床头盯着我看,我被她的眼神吓着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看了你的短信。
我的手机就扔在床上,我抓起来打开短信信箱,里面有两条柳清下午发给我的短信,一条是“你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另一条是“你要保重自己!爱你,想你!”。
我脑袋又大了。一切都昭然若揭。与面对克强时一样,我也无须解释。林珊也不需要听什么解释。林珊并没有再说什么,她的沉默留给我的是最苦涩的猜测,我想,她的沉默里有鄙视,有不屑,当然,更有绝望……
奇怪的是,林珊竟然安静地睡着了,从她舒缓有致的鼾声里可以听出她睡得很好。
而我却彻底失眠了。我不知道在她安静的表面之下积存着什么,也不知道我将面临的又是什么。
袁琳和王春树的公司出了问题。
袁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她已经彻底绝望了。她说,我们的钱都砸进去了,甭说买房子,连饭恐怕都吃不上了。她惨然一笑,又说,真像一场梦……
他们损失了大约一百六十万。这已经足以让这个实力不算雄厚的小公司破产了。
事情起因于两个月前的那单生意。在签合同之前,王春树到那家公司的临时办公室看了业务人员向他出示的一堆证件,包括早已经办好的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王春树还谨慎地到工商局等部门进行了查询,确认这家公司已经做了登记之后才放心地与他们签订了合同。在那家公司首先支付了二十万的定金之后,王春树从自己公司代理的那家湖北的钢铁公司调来了近两百万元的钢材送到了工地上。合同规定,一个月清算一次货款,收货单位付清全部货款后供货方再继续发货,以后依次类推。但仅仅半个月后,王春树就和那个韩国商人失去了联系,虽然工地上依然在施工,但电话关了机,办公室关了门,那批钢材也不见了。于是他们赶紧报案。经查,那家公司注册时使用的材料完全是伪造的,而且那个正在施工的工地也不属于那家公司,也就是说,他们被骗了。公安局立案侦查后才发现,受骗的不仅仅是王春树的公司,还包括几家电子电器公司和一家机械制造公司。公安局说,这样的案件在全国已经发生多起,被骗的货物大都在最短时间之内低价卖掉了。
至此,王春树已经束手无策。袁琳说,若无法追回被骗的货物,不仅公司会破产,王春树也会被钢铁公司起诉,而且难免牢狱之灾;但现在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足应该付给钢铁公司的货款。我问袁琳,还差多少?她说,还差七十多万吧,以公司现在的规模和信用,从银行里根本贷不出款来,而且也找不到可以提供担保的公司,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我想,我存在卡里的那笔钱可以派上用场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对袁琳说,我想向你们公司投资入股,一百万,可以马上到账。
袁琳一下子就呆住了,她以为我发烧烧昏头了,她问,你有一百万?我说,是的,已经存了好久了,物价飞涨,贬值缩水,恐怕已经损失了不少了,拿出来投资未必不是个好主意。她说,你是在送我人情吧!我说,既能送人情,又能投资赚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她摇摇头,笑笑说,你应该知道,若投上钱,想收回投资都难,何况盈利呢?你若是要送我人情,这人情也未免太大了,这辈子我恐怕也还不起。我也笑了,说,谁都知道投资有风险,但想赚钱就不要怕折本,你放心好了,要是真的收不回,我也不会有怨言。
袁琳扑到我怀里哭了起来。我轻轻抱着她,说,我希望你能和王春树能重新好好开始,这比什么都强。
她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