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父亲的风言风语。那时的人并不像今天这么开化。在今天这个开放的时代,一个大款包养一个甚至几个女人都不会让人感觉惊奇,所以这样的话题也就显得很乏味,只有极端无聊的人才会想到用这个话题打发时间。但那是遥远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男女关系”尚且属于充满危险的雷区,一个能力卓著的官员可以因为一个绯闻丢掉官职,一个万众瞩目的大款当然也会因为绯闻一夜变成千夫所指的“罪人”。
于是,我父亲的绯闻显得很抢手。我相信有众多的人期待着我们家因此鸡犬不宁甚至家破人亡。
家庭状况的改变对于我来说,只是搬掉了我那顶“地主狗崽子”的帽子,却没有改变我对这个世界的本质的看法。我既看不起父亲作为暴发户的得意之色,也看不惯那些对着父亲投来的各种各样的讨好的嘴脸,世界在我眼里一如既往地孤独和苍白。但我已经在逐渐增强的骚动里有意识地寻求打破这种苍白的方法了。于是,林珊恰好走进了我的视野。
当我父亲以乡镇企业家的身份参加市里的政协会议的时候,我们的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满脸堆笑对我说:我写了一封信,你回家的时候交给你爸爸,我知道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企业家,会力所能及地帮助我们学校解决一点实际困难;我们给很多企业家发了同样的信,但我最看好谷厂长,希望他能给所有人做一个表率。其实他的意思就是拉赞助。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给学校建一座像样的体育场。此刻老校长似乎完全忘却了我是一个在班里甚至是在年级里成绩倒数的劣等学生,也似乎不太在乎我是一个喜欢打架并经常往被打者脸上吐唾沫的让他头疼的问题学生。当时我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接过了那封信,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注意到了我眼中的一丝不屑。我抬头看他时,却看到了在他身后的椅子上坐着的一个俯身在桌子上一丝不苟写作业的女生。
她就是林珊。
说到这里的时候,袁琳支起腮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只等我说下去。但我却没有继续说,因为这个细节又触到了我的伤处。我告诉她,那个俯身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恬静的女孩子将因为我的存在和关注而备受折磨,我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主要就在这里,但那个让我心动的侧影在我心底造成的震动,已经决定了我和她都在劫难逃……
说到林珊的时候,我和袁琳都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或许我们都意识到了某种纯净情感的失落,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和现时的处境。初恋总会给人美好的梦一样的感觉,但美梦总是令人意识到失去和绝望。我很少会回忆那段纯净的时光,因为那对我来说太残酷,愈是美好的回忆愈加能引发心底的创痛,我终于发现,其实我并非对所有的东西都不在乎。虽然我曾奢地拥有过林珊,但最后的失去证明我对于情感的亵渎最终使我获得了应有的惩罚。
我所预言的揭开伤疤可能对我和袁琳的关系造成的影响开始显现,因为说到林珊的时候我们都莫名其妙地陷入消沉,甚至连睡觉也显得牵强了,在她发现我对她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感知的时候,她最终选择了默默离开。我有点内疚,其实在她失望地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想对她说,我突然的委顿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过去还没有完全放下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依然是个具有魅惑力的值得亲近的女人。换句话说,现在我面对所有女人的身体都会阳痿,不独对她。
或许过几天她就原谅我了。
我现在需要回头说说林珊了。
在说林珊之前,还有必要对我那时的状况做一个简单交代。
那时我依然因为打架在学校里臭名昭著,打架的原因是我的词典离剔除了“忍让”这个词,我对于来自任何人的敌意从来不会表示出丝毫的妥协——女生除外。当然,我也从来不会主动去欺负别人。在很多同学眼里,我的行为是对于暴力者的有力的而且是卓有成效的反抗,反抗的结果是反客为主让对方吃更多的苦头。我不怕那些身高体壮的家伙是因为我比他们更渴望暴力,而且更凶狠,我习惯于在他们出手前直击他们的面门并力争一击见血,使他们丧失一部分战斗力。当然,我也有吃大亏的时候,我脑袋上的一道宽半厘米长三厘米的不长头发的疤痕和眼角的一处发亮的皮肤就是见证,但我从来没有在心理上输给任何人。我用这种近乎固执的肢体对抗行为发泄着对于这个世界的失望与愤恨。
虽然我有一千个理由对当时家庭给予的金钱上的富足表示感恩,但我更有一万个理由对在我脸上吐唾沫的记忆发出最恶毒的诅咒。我心底的野兽早已经长成,要让它死,除非毁灭我的肉体。那时我偷偷从地摊上买来了带有图示的有关李小龙截拳道的书籍,并尽可能多地到录像厅看李小龙主演的电影,揣摩李小龙的一招一式,最终领悟的李小龙武术最根本的制胜法宝就是四个字:“快、稳、准、狠!”我还买了几本关于“擒拿”的小册子,独自在家演练,咬牙切齿,乐此不疲。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卧室里吊起的沙袋,听着我半夜不睡觉发狠地击打沙袋的沉闷的声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我近乎病态的执着了。她唠叨的时候我以沉默应对,唠叨得烦了的时候我会离开,或者干脆吼一声,让她别管闲事,气得她噙着眼泪直骂孽障。我已经是孽障了,恐怕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父亲忙着到处做业务,很少在家。回来的时候又经常是为了到学校摆平我搞砸了的烂摊子。但父亲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大脾气。他的宽容有时反而使我略感不安。
但林珊在我视野里的出现却让我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