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没想到老成会对自己说谎。
嫁到八下村二十一年,女人早已看惯了老成的慢条斯理,而在他还是个瘦骨嶙峋的毛头小子时,就已显示出了性格中的沉静。二十一年光阴,仿佛全都凝固在了他那张黧黑的脸孔后面。从心灵到相貌,女人没看出他有任何改变。
这天晚上,老成从容不迫地给女人讲述了自己的又一次塔镇之行,也像过去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让人感到颓丧的神情。女人在锅沿上敲一下弯勺头,坚定地帮他做出总结:“有空再去!”
本来种种情况,足以引起女人怀疑。老成这次不光在塔镇滞留时间较长,且未按原路返回。老成从村东踽踽行来时,女人正焦急地站在院门口,翘首朝灰暗的村北眺望。女人看见老成的黑影,就猜他回来后又顺便去了村东的棉花地。归根结蒂,女人太过于相信老成长久以来镌刻在自己脑中的印象。女人只晓得老成去塔镇是为了向塔镇毛寿山杂货铺讨火纸款。毛寿山老板欠他们两年的货款了。老成常去五十里外的满硐坡贩火纸,然后赊给塔镇和四遭村里的一些小商店。这桩生意在女人没嫁到八下村时,老成就在做了。实际上,他们居住的五间大瓦房,就是靠老成这样一点一滴做出来的。房子盖了十年,在村里还不显过时。而且村里不少孩子,也就是巴结着上到初中毕业,但他们的儿子小海却依旧在高中苦读。依老成的雄心,还要把他姐姐小雪供出来,不料小雪只上两年初中就硬要退学,去塔镇当了酒店服务员。
毛寿山杂货铺给钱总是不如别的商铺爽快,但毛寿山杂货铺火纸销量大,使老成最终没有轻易中断送货。眼看过了一年多没跟毛寿山杂货铺结帐了,又见毛寿山杂货铺存货不多,老成就向毛寿山提出来先把旧账结了,然后再送下一批货来。毛寿山当时就说:“尽管来送,少不了你一分钱。”但每次送去,毛寿山还是从不主动提到货款的事。
到了今年七月底,老成就又要求结帐。毛寿山大概也觉得不好再推了,就让他隔几天再来,自己好筹筹款。老成相信了,回村告诉女人,女人提醒他:“对他来说这才是多大款子?”老成才想到自己对毛寿山少说了一句也许是至关重要的话。隔几天就是八月了,老成带着说不出的担忧,又来到毛寿山杂货铺,恰巧碰上毛寿山家里来了客人。没等老成张口,毛寿山就满口酒气地说:“知道客人是谁吗?”
老成摇摇头,心里好笑,问我客人是谁干嘛,我又不想结交他。
毛寿山告诉老成:“镇工商所的王干部。”
那王干部在旁听见了,有模有样地插嘴:“你想要火纸钱是不是?”
老成答道:“是啊。”
王干部说:“你贩火纸,办营业证了没有?交过税没有?”
老成哑口无言,毛寿山就笑着把他推出来:“这是工商所的,可了不得!你快回去吧。”
老成不想白来一趟,迟疑着。
毛寿山就又说:“今天不是时候,再过几天。”
老成困难地问:“几天?”
毛寿山想一想:“七八天。”
老成出了杂货铺,就明白这是毛寿山在捉弄他。但他没有回去。给女人讲了事情经过,女人差点叫起来:“你怎么不说他一个工商所的干部,管得着谁交不交税!”
老成知道自己在毛寿山杂货铺简直就是束手待毙,杂货铺里摆满了货物,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过去他一直没有肯定,自己是不喜欢毛寿山这种人的。至于不喜欢他什么,老成却说不清。现在老成再想起这个人,就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好像看到了一块在阳光曝晒了一个上午的臭肉。老成又去了塔镇,并随身带去对毛寿山发火的念头。可是,一旦面对毛寿山那张流着油汗的宽大嘴脸,脑子又几乎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尽快从毛寿山眼前走掉。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毛寿山对他诡秘地笑了起来,禁不住留意了一下,听到毛寿山说:“你不会再稀罕这笔苦力钱了,老成。许明友会养活你们全家。老成,这是一件好事情……”老成立刻觉察出了不妙。他没能保持住镇定,踉跄地走到街心。他很想再走回杂货铺,即使他说不出话来,他也要对毛寿山啐上一口。但那一刻,他倍感虚弱。如果不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塔镇,他很有可能顺势蹲了下去。
老成出了塔镇,独自在田野深处,呆了一个下午。一家人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村里每个人看来,女孩子去塔镇大酒店当服务员就意味着卖身。小雪不听家人劝告,执意要离开村子。从那时起,老成全家的生活就开始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但他们竭力让自己认为村里人的认识只是一种流言。小雪在过去的三年里,换了四五家酒店,最后落脚在现在的日月潭。这日月潭大酒店的老板叫许明友,本钱是他在台湾的亲大爷出的,老成到那里看见过他,真的像个台湾人。从他对小雪的态度上看,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对老成,都没正眼看一看,但这却是让老成放心的地方。小雪如今是出落得更漂亮了,也会打扮了,一年下来,也就挣下个三千五千。村里老水的女儿小巧,也在塔镇,哪个月至少也能让人捎回这个数。塔镇离村子不过八九里,她一年也回不来两次。为什么不回来?村里都清楚的。老成不求女儿挣钱多,只求女儿清白。对此,村里人也的确没说过闲话。老成几乎忘记了,自己已快有五个月没见到小雪了。小雪最后一次回家,他正在去满硐坡的路上。这也不是说老成没有见小雪的机会,他去塔镇送货,有时候也要经过日月潭酒店,但他实在不想顺路走进去。毛寿山知道他有个女儿在日月潭,当时他本不想告诉他的,但慌乱中却说了出来。小雪进了日月潭,老成就想去看看。毛寿山虚情假意地留他再坐坐,他只要走开就是了,可他一张口就说:“不了,我去日月潭看看。”毛寿山惊异地说:“日月潭是你进去的?”他仍旧不理就是了,可还是多说了一句:“我看看闺女。”说完,恨不能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毛寿山责怪他:“你这老成,太外了不是?闺女在塔镇,也不吭一声,咱也好有个照应。”老成什么也不说了,从毛寿山眼前匆匆走掉。老成为此对自己恼恨了很长时间。他倒不是以小雪在日月潭当服务员为耻,实在是不想跟毛寿山发生任何火纸生意以外的关系。
老成回家没对女人说起毛寿山的话,心里却想,女人也粗心到家了,小雪五个月没回村,她就没有一点觉察?但老成不想提醒她。她要想到什么事不对头,是会急坏的。别看她在家里像是有些主意的人,但到了塔镇,比老成强不了许多。老成不慌不忙地吃罢晚饭,就借故身体乏顿,上床睡了。
老成第二天一大早出村,到了塔镇,天还没亮,但他仍然绕开了毛寿山杂货铺。日月潭大酒店的门头上画着一群台湾女子,老成过去路经日月潭,从没好意思朝日月潭认真打量一下。现在他抬头望去,那些台湾女子在朦胧的光线里,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松了口气。街上有些小店铺已经准备开张了,老成没再耽搁,直直地走过去了。
日月潭是大酒店,不经营早点的,这时候其实还在睡着,铝合金卷帘门紧闭,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声息。老成来过这里,知道怎样找到小雪。酒店后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门,老成上一次来这里,不熟悉情况,就走前门。他往前门一站,顿时感到这个酒店并不是像自己这样的人应该走进去的。要不是小雪从吧台后面发现了他,他就转身走掉了。小雪把他领到酒店后面,在小雪的宿舍里刚说了两句话,外面就有人喊她。他见小雪忙,小雪也很小心,不过嘱咐她两句就走了。走的就是这扇落光了红漆的小铁门。
老成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又不好打门,看看门也不过一人高,就果断地翻了进去。下到地上,就踩到了一滩稀软的东西。这里跟前面见到的截然不同,上次他来时,发现这里污水横流,到处是煤渣,只有铺在地上的几块木板可踩,不大的地方放满了水缸、碗筷、成卷的笼布,木板架上积满了污垢,那种类似猪圈里散发的恶臭坚硬得如同石头,一下子就堵到了他的胸口,却使他出人意料地镇定了。心想,那些下饭店的人要看到后面的情景,还能吃得下去?还庆幸自己一辈子没在大小饭店吃过饭,走得再远,都带着自己女人清清爽爽做下的饭食,顶多在茶棚买碗水喝。小雪跟一些服务员住的是一间简易房,但在老成眼里,还不如说是间棚子,墙砖裸露,低得连小雪走路都得有意弯下脖子。老成当时心里酸酸的,只是没表现出来。就这么个地方,竟让小雪留恋到如此程度!老成真的想不出来,做一个塔镇人有什么好处。
老成从稀泥里提起脚,低头寻找木板,就听北边一间水泥板房的窗子里轻轻响动了一下,他并没在意。正要往小雪宿舍里走,小铁门旁边就钻出一个厨师模样的男人来。老成有些紧张,怕造成误解,可是小雪从那间水泥板房里看见了他。小雪从老成一进来就看到他了。虽然天色不太亮,老成还是发现了小雪的腰身臃肿。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面对小雪坐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室内。可这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呢?一张单人床就快占满了。老成相信小雪是想要自己离他远一些的,但两人几乎靠在了一起。老成木然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没能看见那个厨师,但能听到雨靴踩泥的吱哇声。
老成很突然地注意到了窗子的狭小,上下只有两块玻璃,下面的一块还有一道斜斜的裂纹。老成转过脸来,不慌不忙地对小雪说:“雪,咱回吧。”
小雪低着头,两手反着扣在一起,微微笑着,不动一动。
老成就又说:“咱回吧。”
小雪目光飘忽地看了老成一眼,轻声回答:“不,我不走。”
老成还是劝她回去:“回吧,回家再说。”
小雪静静地看着窗外:“我得把孩子生下来。只要生的是个男孩,老板许给我两万。老板只有俩闺女,一个去台湾住了。他领我做了B超,医生说是男的……”
老成嘴动了动,没说出话。
小雪继续说:“有这两万,我就不在塔镇干了。”
老成眼泪扑嗒掉下来,强压着哽咽。“那咱也回家,”他说,“咱回家生。”他慌忙揉了下眼睛。
小雪面对着老成:“我不回去,我不能给你们丢人。”
“你不丢人,闺女。”老成说,“爹不怕……”
小雪轻轻一笑。“我在这里挺好,”她说,“要吃什么,有人送过来。这三个月,我什么也没干。”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成大爷来了吗?”这是许明友,他站在了门口,虽然也弯着腰,但老成仍然只能勉强看见他的眼睛。他非常热情地向老成伸出手,说:“成大爷,你来得好。你还没吃早饭吧,咱一块吃。有些心里话给您老唠唠。”老成一声不响,许明友把手收了回去,转头吩咐别人:“弄些吃的!”
老成跟许明友走进酒店里的一个雅间,老成是要避开小雪,但老成只想到了这一点,就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不该走进的地方”。开门的服务员已经走开了,老成就希望站在门口。光线还很暗,他可以直视着许明友的脸孔,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许明友几乎像是推他一样,他一趔趄,就是在雅间里了。随后,许明友打亮了所有的灯。老成克制住自己什么也不看,但他仍像已经看到了那些吊在房顶的鲜艳的工艺热带水果,栩栩如生,难辨真伪。墙壁上还有一个巨大的镜框,镶着一幅美丽的风光图片,清凉的水气似乎正从画面上扑来。明明是灯光,却让他觉得空气里充满了滞重而白亮的水银。他不由得轻轻漂浮起来,赶忙努力站稳,脚下却又一软。他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但他没让自己往脚下的红地毯看,他只看着许明友的面孔。那张面孔也在发着水银的白光,然而他是客气的。他双手把老成往椅子上一按,老成就坐着了。老成身姿僵硬,其实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甚至感到喘不过气来。老成嘴唇又在翕动,许明友转身坐到他的对面,一挥手说:“别急,成大爷,先吃饭。”就有服务员把早饭端了上来,老成目光一低,看见盛在盘子里的包子小巧玲珑,简直像是水晶做的。触电似的,又把目光移开了。许明友客气地说:“这是专从亲亲酒店给您要的,亲亲酒店知道吧,刘镇长的相好孙小芹开的。——成大爷请吧。”
老成重新看住许明友,可他的样子却让许明友感到他的思绪飘远了。他只是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闺女才跟许明友坐在一起的。可是他要对许明友说些什么呢?到现在为止,他一句话也没说,脑海混混沌沌。他不由得怨恨自己的木讷。许明友用一双备用筷子搛了一块油炸糕,轻轻放到他跟前的碟子里。他没觉察,也是由于暗自着急,嘴里突然就呻吟了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很低的话:“小雪才十九岁。”
许明友一愣神,但马上又镇定了。许明友觉得有些放心了。“我不会亏待成小雪的。”许明友说,“成小雪是个好姑娘……”
老成又说了一句:“小雪才十九岁。”
许明友接着说:“只要她生下男孩,将来不止给她两万……”
老成慢慢站了起来,嘴里还是那句话:“十九岁……”
许明友蓦地想到这是老成在责怪自己,可他又马上否定了。“成大爷,”他说,“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让小雪告诉我,你也可以直接找我的。”
老成离开了餐桌,他慢慢向门口走去。
许明友也站了起来。“好吧,”许明友声音突然洪亮起来,“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
老成走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