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姑娘,一,二!唱!”女歌手打起拍子来,一边下意识地看看魏团长。呼儿依旧没声音,她就有些急,眼里似乎对呼儿带着些乞求的意思。“你昨晚上就唱了,是不是,呼儿?现在你唱。有,个,小姑——娘,唱!”
狗狗止不住说:“别发呆,呼儿,阿姨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张嘴!呼儿,张嘴。”
魏团长微微一笑,从被窝里摆摆手:“我看她累了。再说吧。”
可是在这天晚上的演出中女歌手坚持按魏团长的设想对节目进行了调整。随着呼儿已经熟悉的音乐,在女歌手的暗示下,呼儿以自己稚嫩的胸腔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好像就是从浩淼的水面上传来的,虽然不合节拍,像在白口说话,却能让人感到震颤。
有个小姑娘,
爬在大树上,
回头望村庄,
两眼泪汪汪……
接下去是女歌手的唱。呼儿再唱。如此反复。
演出获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魏团长自然很高兴,下了场抱起呼儿亲个不够。“你真是个小精灵,”魏团长当着狗狗的面夸她,“就这样演下去,谁又能想到那棵树上的孩子会成为一个大明星呢?”
又演了两天,情形仍然令人满意。为了庆祝,他们专门举行了一次小小的晚宴。没有举杯,魏团长就提出为呼儿的演出修改合同。“老毕,我不会食言的,”他说,“呼儿以后演一场我凑个整数,给一千。”当然也少不了女歌手的。
狗狗差不多喝醉了。
狗狗送呼儿回房间睡觉,“我的乖乖,我的小仙子,”狗狗喷着酒气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你爹我是个蠢才,你爹我就是小学教师王秀宝,笨得一说话就咬舌头。来,呼儿,打你爹一个巴掌。看能把你爹打哭了不。”
呼儿怔怔地望着他,他就拿起她的小手朝自己脸上打。“我的小仙子心疼爹,心疼这个蠢才,”狗狗笑着说,“你不舍得打爹。看着,我替你打。”他放开呼儿,又用自己的手在自己左右脸上各打了一下,啪啪两声,很响,很凿实,对此狗狗很满意。狗狗从房间退了出去。
呼儿把身子缩得小小的,被子埋到了她的眼睛下面,她看到黑暗像水一样充满了房间。渐渐的,呼儿觉得自己跟床一起浮了起来,而且还在荡啊荡地向远处漂去。呼儿不由得把被子紧抓在手里,过了一阵,目光就穿透了黑暗,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东西了。她看见了泛着幽光的一大片水面,在水面的尽头,是一抹鱼肚白,她是正在向那里漂去呢。又过了一阵,呼儿就觉得水面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自己是飘行在天上。后来呼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呼儿是跟奶奶在一起,当然也是在天上。奶奶是一个老仙子,呼儿是一个小仙子,她们呼吸着纯净的空气,因为想到自己是仙子而哈哈大笑,笑得很厉害,竟没有笑醒。
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争吵声。
呼儿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奶奶还要把花插在她头上,让她很生气,她抓起来把花扔掉了。奶奶不闹了,然后她们就一起倾听。
“你不想想你们艺术团过去一年能演几场戏,”这是女歌手的声音,“演员工资都发不下来,早该解散了,现在还不是靠我?”
“哼,别不自量了,”男人的声音,“你吹死牛也不过是一个三四流的歌星,要不是沾了题材的光,你还能上中央台?那首破歌随便从团里找一个人都比你唱得好。观众要看的是毕呼儿和老毕!少了你这次巡回演出照样成功。老毕拿你的出场费才对。”
他们都有意压低了嗓子,听起来狠巴巴的。
女歌手嘤嘤地哭了,接着就听见男人口气软了:“我不过说说嘛,我不过说说嘛。”
男人又靠上去了,他们推推搡搡的。男人被推开了。“没门儿!”女歌手坚决地说,“就你这德性还想沾老娘的便宜!”
“我沾你便宜?话怎么反着说呢?我随便从团里叫一个来都比你年轻,比你有味道。”
“那你随便叫一个得了。”女歌手不依不饶,马上说,“你快滚,我还要睡觉!”
“想得倒美。”男人冷笑着,“这张床,这套房间,你花了几个大子儿?”
只停了一下,女歌手的口气竟然平静了。“离开你我还住得起更好的。你那德性我看也看够了,”女歌手说,“我这就走。”
男人也并不拦她。“省得我撵你了,还显得我不够义气。”他说,“你看我们没有你还不演了呢。”
女歌手开始收拾东西,女歌手没忘了走到呼儿床边摸了一下她的脸。女歌手的脚步声走向房门,可她又停下了。
“我警告你,”女歌手柔中带刚地说,“干我们这行没有好惹的。炒我的小报记者有的是,我能让你们在这个城市再也演不成,在别的地方也演不成。”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呼儿睁开眼看到有个人影在她旁边的床上坐了好大一阵。后来,那人慢慢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她赶紧把眼闭上。男人开始紧紧地对她盯着。她克制着内心的颤抖,以为男人就要像一堵墙似的向她倒过来了。她已经预先感觉到了墙的重压。结果,男人只是向她的脸伸了伸手,又放了下来。
男人离开了。
呼儿下意识地回头望望。
奶奶早就不见了。奶奶又一个人回到了天上。
第二天上午魏团长忙于准备节目,他对演出是有把握的,他已经看出观众的心理是要看到狗狗父女俩,并不在乎演出质量的,女歌手的退出实在无关大局。虽然昨天晚上没能做新郎,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相反还有些高兴。像他说的一样,女歌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三四流的歌星,很明显这张招牌对演出已经没有多大价值,走了更好。
狗狗不晓得内情,见女歌手不在了,听魏团长解释原单位不急事把她叫走了,还信以为真,并没多问。魏团长要让呼儿唱整整一首歌,他就只担心呼儿唱不来。经过一上午的教练,见呼儿演唱不会成问题,就放了心。吃饭的时候,狗狗望着魏团长直笑,也不说话。
“老毕,你笑什么?”魏团长心里发毛,问他。
狗狗才说:“你是了解我这个人的,我毕福林非常让人容易了解。”就说这些。
魏团长也开始望他,望着望着,魏团长就大笑了。
“我了解你,老毕,”魏团长说,“你非常感激人民解放军。”他把狗狗的手抓在手里,使指头捏了捏。
“是的。”狗狗会意地点点头,“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人民解放军。我对谁都这么说。”
但是魏团长疏忽了女歌手昨晚临走时的警告,女歌手是绝对不好惹的。跟狗狗父女俩一起吃完饭,回到房间正要休息,一群人忽然从外面涌了进来。魏团长头一眼看见的是女歌手,狗狗头一眼看见的却是桃渡小学的王秀宝老师。魏团长立刻感到不妙,狗狗立刻感到恼怒。
那些陌生人纷纷亮出了各自的记者证。“我们已经采访了王秀宝老师,”他们说,“他向我们讲述了毕呼儿同学近来的情况。我们还要了解其他的情况。”
狗狗对王秀宝老师怒目而视。
王秀宝老师避开他的目光。
王秀宝胡子拉碴的,脸色灰黄,衣服也很不整洁。“我是呼儿的老师,呼儿有三四个月没有上学了,”王秀宝老师说,“她要接受记者采访,要开这会那会,还要演出。老毕说过的,他一定要让呼儿好好学习,让呼儿永远记住那场大水。呼儿三四个月没上学了。”
狗狗觉得自己的牙在格格响。
王秀宝又说:“呼儿,我来找你上学了。我找了你们好几个城市。呼儿,快跟我回桃渡小学。”
还是魏团长见的世面广,见状赶忙镇静下来,笑着说:“我们也是为了宣传抗洪精神,宣传解放军。”
房间里乱哄哄的,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简直不容魏团长插嘴。
后来魏团长也不知道自己都对记者们说了什么,他们走掉了,连王秀宝老师也走掉了。他和狗狗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就像很多人还在房间里,还在连连发问。
这天的演出没有取消。
呼儿上台了,狗狗也上台了,观众看到了他们,给了他们热烈的掌声,似乎并未觉察到女歌手没有出现。而当时女歌手正和王秀宝老师坐在观众中间,那样的情景能让她说什么呢?女歌手揩着脸上悄悄流下的泪水,她周围的观众也没有认出她来。他们只是想到,她被感动了。
整场演出还没结束,女歌手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领着王秀宝来到后台,在化妆室里见到了心神不安的魏团长,并交给他一张当天出版的几份晚报。魏团长不看则已,一看就大骂了她一声:“你真毒!”
不过,也没再说出什么。
女歌手两靥含笑。
“我还要赶晚上十点的火车,”她说,“我把王老师交给你了,别忘了给她安排个铺位。”
“是你把他叫来的吧。”
“天助我也,让我昨晚在宾馆外面碰见了王老师,”女歌手如实说,“他们不让他进去,他怎么解释也没用。他已经没钱了,正准备露宿街头,是我给他找了住的地方。”
“你利用了他。”
“是或不是,随你怎么说。”女歌手不想辩驳,“我要走了。”向王秀宝转过头,“王老师再见。”
女歌手刚走,狗狗就来了。狗狗一看见王秀宝就猛冲上去,口里叫着:“是他把记者引来的!”
魏团长拦住了他。
王秀宝趁机躲在魏团长后面,说:“我来找呼儿上学。你们带走呼儿的那天,我发誓要找回呼儿。你应该支持我。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狗狗眼里充血,大声嚷着,“我说过的,我就是不让呼儿跟你上学!我毕福林也指天发誓,我就是不让呼儿在你们学校上学!”
王秀宝觉得如果自己此刻落在狗狗手里,会被他撕得粉碎的。他从对面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孔,好像那就是恐惧。
他们一同回到了家乡。
“过了一个庄,又过一个庄,”狗狗对呼儿说,“过了一个庄,又过一个庄,那里有咱家的一门远亲。”
狗狗已经托这门远亲为呼儿联系好了他们庄上的学校。
这本是收获的金秋,但对于大水之后的土地来说,却是异常清闲的季节。胡萝卜的收获,还得推迟半个多月,得到下霜的时候。呼儿要去上学了。
过了一个庄,又过一个庄,呼儿走在上学的路上。呼儿又过了一个庄,呼儿就蹲在地上哭了。
天空张得高高的,那么蓝。呼儿在天空下面哭了一阵就撒腿飞跑起来。
呼儿一口气跑到大河长龙般的河堤上。呼儿在想奶奶说过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河水满满当当地向前流着,呼儿不能像以前一样走得太近。
呼儿喘息停了,就开始以小小的胸膛里积聚起所有的力气,喊水。
“大水!”
河水在呼儿的眼里变蓝了。
而后,整个世界都在呼儿的眼里变蓝了。
呼儿在喊。她得喊破喉咙,天上的仙子才能听到这来自人间的,将来也是一个仙子的,一个美丽小女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