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眼放光,伸开手臂朝前面猛扑过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努力地站定后,他两手往面前的潲水桶一插,捞起一捧剩饭剩菜就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
他大约七十多岁,灰尘把那干草样的白发粘结成一缕缕的,一直拖在肩膀上。他的手抖抖索索地放在胸前,像是想抓住衣服上随风摆动着的几根烂布条,又像是做好了准备提那要垮下去的裤子。白天小镇的街头很难看见他,只有晚饭后夜幕降临前,他才会拐了腿在小镇的街头巷尾出现,那姿势就活像一只秋后的蚂蚱在蹦达。
他就是“疯汉奸”。
至于他为什么是汉奸?是汉奸怎么当初没被枪毙?小镇大部分的人都不清楚,既然老一辈的说他是汉奸他就是汉奸。
小镇的人历来疾恶如仇,爱憎分明,对于他这样的汉奸当然不留情面。“汉奸”拿了碗挨家挨户地要饭,不是给唾沫星子炸,就是被乱棍子哄。自此他也不再去要饭,饿了就憋着,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那些个买馒头的,烙大饼的铺子前抢一个充饥。后来,做买卖的人也学精了,一见他来便拿了根大木棒守着。饿了几天后他才开始注意到各家各户门前的潲水桶。晚上,那些桥洞、柴房的屋檐抑或垃圾池都是他的栖身之所。有人曾经在晚上看见过“汉奸”跪在地上朝着南边儿哭,久而久之大伙就认定他还是个疯子。于是“汉奸”的名号前又加上了个“疯”字。
小镇上的人都很善良,看到他这份光景,大家就动了恻隐之心。见疯汉奸过来捞潲水了,就远远地走开,让“疯汉奸”能安静地吃上顿饱饭。有时候人们会想,咋这“疯汉奸”天天吃潲水身体还这样结实?他咋不离开这个小镇去别处要饭呢?时间长了,“疯汉奸”就象家家户户门前的潲水桶一样成为了小镇上的一个“风景”,除了外来的人,谁也不会注意他了。
一天,小镇来了个个子矮矮的,衣着特光鲜,说话叽里咕噜的年轻人。镇长说,这是日本人,叫山本一郎,是来这找他爷爷遗体的。镇长还说,这小日本说了,谁能帮助他找到祖上的遗体,他就重金酬谢。
于是,镇长带着他找到了镇上年岁最大的王老爹。王老爹吸了袋烟,沉吟了半天说,听俺娘说啊,俺爹是被日本人活活给吊死的,俺娘也差点被日本人用刺刀给挑了……镇长说,您就别提这个了。王老爹瞪了镇长一眼,把那烟袋重重地朝地上一磕,说道,有个人应该知道。走,我们去找“疯汉奸”。
“疯汉奸”睡在垃圾池里,小日本以及随同前去的所有人,都用手捂住了鼻子。王老爹走了过去说,这个是日本人......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口浓痰朝日本人飞了过去,落在那件笔挺的西服上。镇长忙拿了手绢去擦,还怒斥“疯汉奸”不能对外宾没礼貌,知道日本人他爷爷埋在那儿了就快说出来。
“疯汉奸”张大了嘴巴,喉结一动“呵呵~~~”地笑了,那声音像是从一个深邃的山洞里传来的,让人听得浑身发抖。
王老爹过去说,还记得王老根吗?他是俺爹,俺娘说他是被日本人吊死的。“疯汉奸”停止了笑,用手指了指张大的嘴,脸上滚落一串晶莹的泪珠。
“疯汉奸”没有舌头。
“疯汉奸”跌跌撞撞地往村中心走。
在一棵大槐树下,“疯汉奸”站定了,他指了指槐树,用手做了个勒住脖子的动作,又指了指王老爹。王老爹明白了,“疯汉奸”是在告诉他自己的爹就是被吊在了这棵树上。
“疯汉奸”望着南边的天空,神色肃然。
王老爹扶住“疯汉奸”,坐下,要他慢慢地说。
“疯汉奸”说不出话来,他做了个写字地动作。日本人身旁的秘书马上递了纸和笔。
疯汉奸家是历代的守墓人。当年,日本人打进了这个村子,头目就叫山本太郎。日本人把小镇的村民集中在了晒谷坪,先宣扬了一番大东亚共荣,接着就说这是块宝地,有前朝王爷的墓室,如果谁能指出墓室的具体位置,就重重有赏,可没一个村民响应。他们就把王老爹的爹吊在了槐树上,浇上煤油活活地烧死了。晒谷坪上的村民骚动了一阵,小孩子吓得“哇哇”哭,但马上这些声音就停止了。山本抽出了腰间的武士刀,一刀又砍掉了另一个村民的脑袋。山本还说,如果没人说出墓室位置,他就一直这样杀下去。山本朝第十个人走去的时候,疯汉奸站了出来,他走到了山本的面前。
日本人笑了,但马上就气坏了。
他看到“疯汉奸”的嘴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山本暴跳如雷:“你的,带路,否则通通地死了死了的。”疯汉奸的身后不时传来凄厉地哭喊声。他举起了双手,日本人才停止屠杀。疯汉奸迈开脚步朝南边走,日本人紧紧地跟在后面。墓室门外,贪婪的日本人对“疯汉奸”失去了警惕,疯狂地往里面冲。他突然想到,墓室里有自动保护机关,如果有外人侵犯,启动按扭墓室就会爆炸。墓室爆炸了,日本兵被埋在了里面。他往外跑的时候也不幸被石头砸了脚,村子里活着的人都说他是怕死鬼,是汉奸、卖国贼。再后来,小镇解放了,“疯汉奸”成了带领日本人盗墓的被改造对象天天接受审查。文化大革命期间,“疯汉奸”又被认定是汉奸,抓了起来,批斗,日夜不休。
写到这里,“疯汉奸”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南边,年轻的日本人抹了一把眼泪,朝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山本一郎又问,那么墓室位置在那里呢?
“疯汉奸”站了起来,摇了摇脑袋。紧接着他身子一颤,踉跄了几步,猛烈的咳嗽起来,山本一郎走过去准备扶他,却被他伸出右手阻止了。疯汉奸左手捂在了胸口上,又大咳了几声,吐了口鲜血出来,就靠在墙边不动了。呆滞的眼神定定地朝向南方,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
两天后,“疯汉奸”死了。送葬那天,小镇的人全都去了,那鞭炮一直响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