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回事儿。法月君!当然,模特不同,如果观察细微之处,还是不可能完全左右对称。尽管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宇佐见彰甚向上推推眼镜,语调俨如美术评论家,“虽说如此,川岛老师在构思这件作品时,最重视的毫无疑问就是反向复制21年前《母子像Ⅰ》的概念。再说一遍我追悼文章中所写的内容:本来《母子像》系列作品只能是重复乔治·西格尔的技法,从外部虚拟基于DNA密码复制及翻译的蛋白质合成过程,并实现‘三重复制’的变戏法般的造型。时隔21年之后,川岛老师决心以当年还在母亲腹中的女儿江知佳为模特创作《母子像》系列的终结之作,就确定在这里附加‘镜像’这种新的复制程序。借用博尔赫斯的警句,‘镜子和性交再加上雕塑会因为人数增加而得到祝福’。我相信,在川岛老师的遗作中就蕴涵着这样的信息。担当模特的江知佳小姐肯定也对这一点有充分的了解。”
纶太郎听到他饱含热情的解说,脑际掠过初次遇到江知佳那天的情景。她看到《闭目信奉》摄影展中田代周平反转冲洗的照片那么兴奋也不足为怪。这是因为人们紧闭双眼伫立于具有虚拟意义的镜子前,镜中所出现的个人影像,显示了将川岛伊作《母子像Ⅰ》的反转复制概念投影在平面上的某种相似性。
另一方面,纶太郎认为田代周平的照片与川岛伊作的人体直接制范塑像间,存在着无论如何都不可忽视的区别。照片只需反转冲洗就能简单制作出被拍摄对象的镜像照片。但用石膏进行内侧取范的技法,却不能从模特的外范中直接制成原创的镜像塑像。因为即使想在石膏外范凝固之后左右颠倒,也不可能像反转一张照片底版那样。
因此川岛伊作在设计姿势的阶段就会指示模特要与镜中的《母子像Ⅰ》左右对称。工作室里摆放试衣镜就是为了这个。川岛父女肯定是像自己刚才那样,眼睛片刻不离镜中《母子像Ⅰ》的照片,并抓紧进行制范作业。虽然田代周平在拍摄《闭目信奉》个展照片时无须借助实物镜子,但川岛伊作为了让自己的创作概念具体化,面前无论如何都需要摆放镜子实物。
联想唤起了联想。
实物镜子。
KAGAMI(镜子)?
各务(KAGAMI)……
“川岛先生,有件事情我想确认一下。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中,江知佳小姐叫住了名叫各务的男子并且跟他交谈,是吧?那是江知佳小姐的母亲——律子夫人的现任丈夫,没错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问,川岛敦志眉头一跳。
“……是这么回事儿。怎么现在问起这个?”
“伊作先生最后的作品,参照了律子夫人的姿势——将以律子夫人为模特的《母子像Ⅰ》映在镜中创作。镜子与各务——像是蹩脚的谐音逗趣儿,但会不会是伊作先生的心境表露呢?直到去世前,他仍对现在的各务律子夫人恋恋不舍……”
川岛难为情地看看国友怜香,怜香咬住嘴唇把视线避开了。川岛沙哑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回应道:
“那只是偶然的一致吧?宇佐见先生怎么看呢?”
“这个嘛……我说不来。”
宇佐见彰甚好像高烧突然消退,事不关己似的装起糊涂来。纶太郎对宇佐见逃避式的的反应毫不理会。
“可不可以告诉我伊作先生跟律子夫人离婚的原因呢?”
“我不认为那件事儿跟这次的事情有关联。”
川岛下意识地探摸衣袋,想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宇佐见提醒他工作室内禁止抽烟,他才像是觉察到了自己的举动。这是心慌意乱力求自安的证据。纶太郎用毫无慈悲的语调继续陈述。
“在告别仪式开始之前,我听到一些不能置若罔闻的闲话。……说这对爱侣分手的原因是,伊作先生跟夫人的亲妹妹(小姨子)发生了婚外情。”
川岛像戴上了沉重枷锁似的,摇摇头阻止纶太郎继续说下去。
“好吧!跟我来,咱俩单独谈谈。”
9
川岛敦志领着纶太郎来到正房二楼,从楼梯口向南延伸的走廊在中段向右转弯。在此之前,左侧面向庭院这边,即二楼的东半部有两扇门,转弯正对面还有一扇门。沿着倒L形走廊由墙壁隔出了三个房间。
朝向庭院的两个房间中,靠近楼梯口是江知佳的房间,隔壁就是逝者的卧室,川岛领纶太郎去的不是这两间。为了不吵醒熟睡的江知佳,两人蹑手蹑脚穿过走廊轻轻打开了位于转弯正对面的第三扇房门。
“这是我哥的书房。在这儿说话不会有人打扰。”
这个不言自明。因为川岛打开房间电灯之后,只见三面墙壁都是到顶的书架,藏书塞得满满当当。大型美术书籍、摄影集和美术名录类居多,版型、开本不同的书籍码放得凹凸不齐,似乎随时会从书架上垮塌下来。这种垒石墙一般因物制宜的收纳方式,与工作室格架的状态毫无二致。书架塞满后也是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摞在地板上,仿佛河滩叠石般的形状,遇上地震真是不堪想象。
没被书架遮挡的只有朝南的飘窗部分。窗台下镶嵌似的摆着沉甸甸的书桌,辞典、稿纸本、粗杆钢笔等都原封未动地保留下来。与翻译家的弟弟不同,川岛伊作好像直到去世前都坚持执笔手写,桌上根本不见打字机或电脑之类。桌面倒是收拾得较为整齐,可能是因为川岛伊作为了专心致志地在工作室里从事体力劳动,出院后就暂时搁笔了吧?
在全新的稿纸上,摆着俨如镇纸的折叠老花镜。纶太郎大脑中突然掠过一个想法:它们没被一起放入棺内,是不是为了在11月的回顾展中作为公开展示的部分遗物呢?就连这间书房宇佐见都不会轻易放过。那就有必要跟宇佐见确认一下:川岛伊作是不是做过创作日志之类的资料?
川岛敦志把从客厅借来的烟灰碟摆在桌上,拉开窗帘和窗户,交换室内的空气。看来又会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川岛敦志把恍若依然留有胞兄体温的活动靠背椅转了个方向,满不在乎地坐下并立即叼上了一支香烟。纶太郎假装没看见,从书架前把跟靠背椅配套的垫脚凳拉了过来。
屋里再没有其他椅子,总不能坐在书上吧?虽然本来用途不同,但垫脚凳看上去十分结实,不至于坐坏了吧?从刚才摆放的位置来看,逝者在取放书架高处的书籍时也会用它代替梯凳呢。也不一定,或许只是国友怜香刚才来寻找《母子像Ⅰ》照片时用过而已。
“那你对结子的情况知道多少呢?”
川岛着急地吐着青白色的烟雾发问道。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是所指的是谁再明白不过。
“就是律子夫人的妹妹吧?名字怎么写呢?”
“结果的结,叫结子。先说刚才那些传言,应该还有后续部分。如果不是你在套我的话,那就不要打岔全都说出来吧!”
川岛像是兀自焦虑不安,说话有些强加于人。这并不是他的风格。造成这种结果的是自己一方,纶太郎因此决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虽说如此,所谓情况的来源却只是从告别仪式会场上偶然听来的口德不佳的风言风语,且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况且因国友怜香拒绝透露,工作室里的发言补充寥寥无几。夫人的妹妹也是个正牌儿的有夫之妇,在老公婚外情败露后夫妻不和,又是要自杀又是什么的——仅凭这点儿风言风语,能否使三缄其口的川岛松嘴呢?
实际上,仅凭这点儿材料已经足够了。在提到“自杀”这个词的时候,川岛垂下了双眼,紧绷的嘴唇变薄。在刚开始摇头的瞬间,停了下来,好像意识到……继续咬定不知情已经毫无意义。
“事情确定是真的吧?”
已经用不着再确认了,川岛的喉咙像吞了异物般蠕动几下,指间香烟长长的烟灰眼看就要折断。他全身连椅子一起转了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把烟灰磕进烟灰碟后,口中发出了干巴巴的声音。
“那些风言风语是不是真的,会因观察的角度不同而不同吧?”
“观察的角度?”
川岛捻灭了香烟重新转向这边,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结子自杀毫无疑问是事实。一调查就会清楚,所以我即使隐瞒也毫无意义。但是你问把她逼上绝路的责任是否真在我哥身上,我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
“你是说只谴责男方不够公平吗?”
“不是那个意思。”川岛不耐烦似的摇了摇头,“虽然我无意袒护我哥,但关于那件事情还有更复杂的内情——至少我个人听到的是这样。”
“复杂的内情?”
“这也不是什么好向外面宣扬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也并不认为会跟入侵工作室事件有关。但这跟阿江的身世相关,就告诉你吧!”
川岛的话语含有牵制意味,其实是暗暗叮嘱纶太郎不要轻易到处宣扬自己的家丑。纶太郎老实地点了点头,川岛双手在膝头十指相扣。
“你听到的传言中,欠缺最重要的一块拼图。有它没它,我哥的立场会发生完全的改变。自杀的结子当时的老公是谁,你没听说过吧?”
他的语气似乎在暗示什么。纶太郎皱起眉头。
“……会是我认识的人物吗?”
“对呀!就是今天阿江在香案前叫住说话的那个男子!”
“各务顺一?”
川岛冷冷地点了点头。面对意料之外的内情,纶太郎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律子夫人的再婚丈夫吗?”
“是啊!她跟我哥分手后,就跟新逝的妹妹的丈夫结婚,扔下了独生女儿阿江。”
“……你等等!”
纶太郎控制住有点儿发晕的大脑,回味着香案前江知佳与各务的对话。
“即便是过去的事情,也不可能轻易地付之流水……我自己的心情也是如此。”
各务顺一没有讲明内情,但对川岛伊作一直心怀宿怨。
若其前妻各务结子跟川岛伊作发生婚外情,且因此自杀,那么各务在逝者面前那种不逊的态度就有了相关的理由。可是……
“姐姐律子夫人是在跟伊作先生离婚之后独自前往了美国,然后在那边跟关系密切的各务结婚。是这样吧?”纶太郎想起两天前听川岛讲的逸闻,“可是你刚才说的,两人在去美国之前就通过结子见过面。实际上真是这样吗?”
“岂止是见过面啊!我觉得两人有更深一层的关系。这两人都去了美国,悄悄结婚后返回日本。怎么看都是有意为之。不是吗?当然,对方也有各自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管怎样,我对结子自杀是否应该由我哥一人承受谴责深感怀疑。原因就是刚才说的内情。真相或许在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川岛的样子像是已经打消了方才的犹豫,力图铲除长年郁积胸中的块垒,嗓音越来越铿锵有力。他不仅是为死前与自己和解的胞兄辩护,也许还对弃女出走的母亲感到义愤填膺。义愤填膺这个词是否妥当又当别论。
“结子自杀是在什么时候?”
“1983年7月。她用软管把汽车尾气引入车内,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亡,地点是相模原市上鹤间的自家车库,听说死前服过安眠药。跟听到罗斯·麦唐诺的讣告是在同一个月,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川岛穿插了冷硬派文学翻译家所特有的注解。那是在16年前江知佳满五岁之前发生的事情。
“自杀身亡的结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详细情况不太清楚。我想她比律子小两岁,死的时候大概30岁上下吧?姐妹容貌相像并不奇怪。不过结子好像比较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化妆啦服饰啦什么的。听说过她有奢侈浪费的毛病,性格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她没有孩子。”
“夫妻之间关系冷淡吗?”
川岛猛地把全身靠在椅背上,使金属件发出吱嘎声。
“既然后来发展到了那个地步,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儿吧?听说在那之前不久,各务经营的牙科诊所不太赚钱啊!说不定经济问题——就是导致家庭不和的原因吧?”
“结子就是因此接近了姐夫?”
川岛努着嘴唇摇摇头,又点上一支香烟默默地抽了一阵儿,像是在整理纷乱的思绪。
“说实在话,我对这事儿也一直纳闷儿。我哥是否真的跟结子有了婚外情?虽然周围的人都那样认为,我哥自己也没有极力否认,但真正的事实应该不是那样吧?”
川岛口中说出的疑问就像演戏中的独白。这种提问不求回应,道白者心中早就有了结论。
“……你的意思是?”
“结子自杀是在我哥跟我绝交之前啊!所以我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这样说也许有点儿绕弯子,其实,在我哥离婚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夫妻就因为什么事情开始闹别扭了。”
“伊作先生跟律子夫人吗?”
“嗯。原先的间接原因是我哥在创作上陷入了困境。从20世纪80年代前期开始,他不再创作直接制范石膏雕塑作品。这些你都听烦了吧?”
“嗯,在银座碰见你那天,江知佳小姐也说过这事儿。说什么开始尝试睁开双眼的作品,结果当场砸得粉碎。都是同一时期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