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太郎呆然伫立,目光追随着她的行动。看样子,川岛搞不清照片上的模特为何都闭着眼睛,听了江知佳的悉心讲解,观赏的眼光就发生了变化。虽然江知佳只是现趸现卖地照搬纶太郎“不可视镜像”的解释方法。果不其然,江知佳躲过叔父的视线,朝这边回过头来并把食指竖在嘴前,像是在请求谅解其作弊。那表情生动活泼,刚才情绪低落的样子恍若幻觉般消失了。纶太郎感到像是被狐魅迷住了一般。
难道……刚才她凄凉的目光只是幻象?
纶太郎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如果他比现在年轻或对自己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没准儿当时就坠入情网了。
3
川岛敦志花了足够的时间在画廊里转了一圈。
“这些照片真能引发诸般思考啊!我真想见见你的学弟了。”
川岛表情认真地感叹,像是对田代的作品产生了超乎预想的感动。
记不清何时,川岛说他做过视网膜脱落手术后,对“sight”(视力)和“blind”(失明)这类单词有了比以前更加强烈的意识。左眼濒于失明的危机经历,触发他对封闭了目光的被拍摄体产生了共鸣——这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在纶太郎爽快允诺之后,江知佳像立了功似的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与田代约定的碰头时刻还有近一个小时,三人商定去附近喝茶消磨闲暇时光。川岛说他知道一家店的咖啡特别好喝,就领他们去了那家室内装修成统一的深褐色调的古式咖啡馆。
“在东京都中心区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店啦!到处都是站立式的连锁咖啡店。”
“那也是由于竞争太激烈,没有别的办法嘛!我还去过松屋商厦后街的星巴克,里面就像快餐店似的,我实在没法儿习惯啊!”
选定咖啡之后,从进店前一直奇怪地心神不定、少言寡语的江知佳,就满不在乎地要离开座位。川岛伸手一拦像在说——“慢着”。
“你去之前,先把刚才那个还给我呀!要不香烟会有尿骚味儿的。”
江知佳腮边飞起红晕,瞪了叔父一眼,默默地把香烟塞给了他,随即扭脸向化妆室走去。川岛笑嘻嘻地点着了好不容易回到手中的香烟。如此说来,纶太郎的父亲也不会去星巴克喝咖啡,因为店内禁烟。他近来总唠叨说如今的生活越来越不方便。川岛表情茫然地吐出一团烟雾,突然发话道:
“你听人吹风说我跟我哥的关系不好了吧?”
纶太郎猝不及防,畏畏缩缩地端起茶杯喝水。
“对不起。我没什么恶意。”
“你是听谁说的,我也能大致想象得到啊!不过,我倒不是责怪你,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不必介意啦!”
川岛出乎意料说得很平淡,纶太郎也松了口气,这不能不感谢尼古丁的镇定作用。川岛把餐桌上的烟灰碟拉到手边。
“刚才是当着阿江的面,所以假装没听出来。不过,确实正像你听说的那样,我跟我哥长期处于冷战状态。不过,我从当初就没有任何恶意。要说根本原因,只不过是我哥单方面发脾气而已了!”
“你哥……单方面?”
“嗯。即使我问他原因,他也不跟我正面理论,只是莫名其妙地叫我扪心自问。受到那样的对待,我也越来越生气。因为在亲属之间拿艺术家个性当理由耍横是行不通的。当时你言我语话赶话,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就骤然升级到断绝兄弟关系了。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可如今……已到了不能再血气方刚辩解的年龄了!”
“你刚才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那么现在和好了吗?”
“是啊,应该是那么回事儿吧!”
川岛含混不清地回答,随即把烟灰磕在了烟灰碟里。
“就在半年前,我哥体检发现了胃癌,做了切除三分之二的大手术。手术之前还来通知,把我叫去了呢!他出院至今倒是挺硬朗,可当时看那气氛好像已经没救了。虽说断绝了关系,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怀着见最后一面的心情去医院探望。”
“简直堪称佳话呀!”
“别开玩笑啦!什么佳话呀?隔了十几年,推心置腹地把话说开了……原来他生气仅仅是由于自己的误解。”
“误解?”
川岛默默地点头,随即像是调整情绪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是自己家的那个,不能对外人讲,但是,总之完全是因为对方的误解,是我哥的‘单人相扑’。怪不得我怎么都搞不明白到底出于什么缘由呢!被那种事儿忽悠了这么长时间,你觉得我才丢人现眼,对吧?可是,我哥好像先前一直深信不疑,所以,当时的表情像是恍然大悟。他没准儿被……某种近乎‘强迫观念’的妄想紧紧束缚住了!我了解之后,也是一下子就没了脾气。对病人说抱怨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就鼓励他说:以前的事情全都付之流水,你就当补偿欠我的情好好治病吧!这话好像成了抗癌药,手术顺利成功,我哥还感谢我了呢!这可以算是重归于好了吧?总而言之,身体康复、误解消除,如今再责备对方有所不是,就有失大度了吧?”
“这不就是一段佳话吗?”
“是吗?我现在还没完全释怀……”
川岛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接连不断地吞云吐雾。可能是对引起冲突的误解方式还耿耿于怀吧?虽然事情的关键最终没能搞清,但是为了不节外生枝自寻烦恼,纶太郎没有继续追问。
女店员端来了咖啡。江知佳还没返回,纶太郎问了一下,川岛就说他跟胞兄伊作交恶之后叔侄缘分也没有断绝,因为江知佳常常瞒着父亲见叔父。
“别看阿江那个样子,高中时代可是相当野呀!说她拒不上学未免有点儿夸张……但毕竟因上课天数不够差点儿留级,最后……好歹算是毕了业。从那时起,她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商量了。”
“哦?真看不出来呀!”
纶太郎表示意外,川岛的表情却有点儿不服气……
“我给孩子当顾问,有那么奇怪吗?”
“哪里。我是说……她曾经那么野吗?”
“你说她呀!是啊!一跑就是几天不回家,就野到了这个分儿上。她跟不三不四的男人交往,好像被忽悠得……够惨。她原本是个极端感性的姑娘,只是在青春期太想摆脱恋父情结的沉重压力!现在想来,就是由‘父亲提起再婚’引起的。”
可能是胞兄的名字起到了“秘钥”的作用,从川岛口中连珠炮似的、更进一步剖露了深一层的隐情。纶太郎小心谨慎地发问道:
“再婚?江知佳小姐的母亲去世了吗?”
“不是。……发生了更加复杂的情况。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川岛嘴上这样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做出啜饮咖啡的样子,因为话题中的主角返回了他的视野。
“你去厕所这么长时间啊!”
“是呀!我必须趁现在……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江知佳没理会叔父的调侃,坐了下来。显然,为了跟田代见面,她去化妆镜前对自己的仪容进行了仔细的整理。她看看手表松了口气,心不在焉似的喝着冰咖啡。川岛又点上了一支香烟。
两人沉默不语,江知佳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嘴唇离开吸管用责备的目光看向叔父。
“刚才在谈论我吗?没说什么坏话吧?”
“没有啊!一直在说我哥的事儿,看到刚才那些照片,就想起我哥以前的作品了。全都闭着眼睛,肯定是那个原因吧!”
“阿叔也那样想吗?果不其然。”
看样子两人考虑的是同一件事情,纶太郎却无从知晓。
“以前的作品?……”
“你不知道吗?我爸借人体制范创作的石膏像啊!”
江知佳从斜前方回答。纶太郎对自己的知识进行了总动员。
“说到直接制范,就是伊作先生被称作“日式西格尔’的那个时期?”
“是的。制范,就是制取外范的作业,把浸透水溶石膏的绷带直接贴在模特身上,然后等待绷带干燥。在制取面部外范时,模特就没法睁开眼睛了。对吧?所以每个完成的作品都必定是闭着眼睛的表情。”
原来如此。要是用石膏在真人的裸露眼球表面制取外范,模特恐怕免不了失明,那可就变成惊悚片中严刑拷问的场面了。
“闭上双眼也是西格尔的原创。60年代的外范制模与70年代的芯范制模使用范模的方法不同,但在制取面部范模时都有无法睁眼的缺憾。正因存在着这样的条件制约,西格尔的人体石膏直接制范雕塑才能真实地表现普通人的‘祈愿’——大学里的雕塑史课程基本上都是这样表述。”
江知佳似乎有所保留,语调平淡地进行了说明。如此说来,记得川岛伊作的随笔中也曾有过类似的牢骚话:萦绕在人体直接制范雕塑作品上的虔诚的“祈愿”表情,颇具讽刺性地成了“日式西格尔”的阿喀琉斯之踵。
“那篇文章是《眼睛上的煤矿工人》吧?伊作先生为了消除自己作品中的宗教色彩,特意在石膏像脸上戴了墨镜展示,结果差评如潮,令他的情绪一落千丈。”
“是的。同样的内容在其他各处都有记述,像《亚西格尔》之类。”
“对他本人来说,这成了相当沉重的心病吧?”
“或许可以说是心病,老爸是个性格怪僻的人。像‘祈愿’和‘疗伤’这类主题,他很不擅长。”
江知佳像是下了结论,话语中并无讽刺或抵触的意味,而是深藏着只有亲生骨肉才能具备的亲情和理解。
“当时我还小,已经不记得了,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他对那些无论设计成什么姿势都闭着眼睛的雕塑作品渐渐地感到不满足了。‘墨镜事件’后我也听老爸说过,他尝试过只做面部外范,局部加工改造成睁开眼睛的版本。”
“心情可以理解,但那不是歪门邪道了吗?”
“老爸也是这样说的,那种做法的结果只会失去个人原创的质感,脸部表情惨不忍睹。听说他当场把作品砸得粉碎。也许他是想砸破自己的外壳。他明明尊崇西格尔,那时却宣告已经厌倦了不睁眼的达摩,并宣告从此告别直接制范的石膏雕塑作品。”
“可是,他在这次新作中终于拔出了传家宝刀啊!”
川岛在烟灰碟中摁灭烟头,不无夸耀地插言道。
“这次安排在名古屋的美术馆举办我哥的回顾展,主要是展出旧作,但是据说……还决定展出长年封印的直接制范石膏新作呢!”
“新作?以前未曾发表的作品吗?”
“当然不是。应该是刚刚出笼的玩意儿。对吧?”
听到叔父征求意见,江知佳不自然地点点头,同时用眼神发出某种信号。川岛却毫无反应。
“有个名叫宇佐见彰甚的美术评论家,对吧?就是他张罗的呀!他跟我哥是故知,回顾展的策划也是由宇佐见君发起的,他作为策展人。他年纪不大,听说精明强干。他一半的目的也是为了炒作。但是传说级的前卫雕塑家如今复活,在美术界当然会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
“是吗?是不是伊作先生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嗯。可能是做了胃局部切除手术后,我哥的怪僻性格也有了很大改变,没有了以前那种莫名其妙的凌厉……不是吗?让阿江当模特,重振自己往昔的雄风,这是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变化啊。”
听叔父说出自己的名字,江知佳猛吸一口气,眼看着美眸变成了三角形,她扯了扯叔父的袖口。
“这是个秘密啊!之前不是下了封口令吗?”
“我哥可没那样说过哦!阿江想保密,是因为这次自己当了模特吧?这有什么呀?没必要那样神经兮兮的啦。”
“怎能不神经兮兮?阿叔是不是把这当成别人的事情了?”
“怎么会呢?”
“可是,我老爸意识到这是回归往昔,最近变得非常神经兮兮了。而且,我也是生来第一次做人体直接制范的模特啊!又是裸体制塑,所以想不神经兮兮都……”
“裸体?”
纶太郎终于插嘴了。之前他一直装出没听见的样子。此时的反应,在别人眼里显得很露骨也无法避免。转过头来的江知佳腮边飞起一抹红晕,变成了石蕊试纸浸在弱酸溶液中反应的颜色。
“刚才的话,几乎就是性骚扰了!”
前色情小说翻译家间不容发地指出。川岛的眼睛是瞒不过去的。要说对外衣下的体态没有浮想联翩,那是假话。
“讨厌!阿叔净说些多余的话。”
“我可一个字儿都没提裸体呀!”
“哎!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抱歉!我都没脸见人了。”纶太郎尴尬地挠着头。
江知佳低垂双眼摇摇头,啜了一口冰咖啡。在确认脸上热度消退之后,才自言自语似的发话道:
“没什么。反正都会明白的,而且,又不是直接展示自己的裸体。要是看到了完成的作品,可能就不会难为情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完成。”
“作品完成还要用很长时间吗?”
“早就进入最后完成阶段了。老爸的意思是……今明两天之内就可以收尾了,但实际情况不知怎样。他从上周起就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不许任何人进去看,所以搞不清进展到哪一步了。”
江知佳眉间忽然阴沉下来,看样子创作进展得十分艰难。如果是旧作翻新,就另当别论了。想在漫长空白期后打开“日式西格尔”封印,就不得不承受相应的压力。连独生女都跑出来解闷散心,想必家里是火烧眉毛了……
纶太郎心想,令人担忧的应该不止这些,川岛伊作半年前刚做过胃切除三分之二的大手术,说是已经出院身体好转,但毕竟体力有限,癌症在任何时候复发都不奇怪。刚才江知佳在画廊里难掩凄凉目光,恐怕就是那些忧虑一直纠缠心头难以驱散吧?川岛敦志虽在极力扮演一个感觉良好的叔父……但纶太郎觉察到,他在若无其事地使眼色,于是尽量装作快活的样子继续交谈。
“这么说,制取外范的作业已经完成了?”
“上个月就完成了。最初是穿着衣服制作,但是,那样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老爸的预期效果。我们商量了好几天,最后说定仅此一次……终于决定不穿衣服。”
“虽说亲子无忌,还是相当紧张吧?”
“真是的。不过,老爸大病初愈不能过于劳累,就每天制范不同部位,所以没有一次全裸。而且是在完全封闭的工作室里,与其说不好意思,不如说……感觉就像酷暑中举行的耐热大赛。”
“不能开冷气吗?”
“那怎么行呢?下雨天还要烧暖炉呢!目的是让石膏尽快干燥。不仅如此,我也是头一次知道,石膏这种材料凝固时会因化学反应发热。所以,即使一动不动也很热,绷带下面大汗淋漓。”
“就像被监禁在桑拿房里?”
“是的。比拙劣的瘦身运动效果还好呢!”
江知佳用十足的顽皮语调回答,旋即恢复了认真的表情。
“要是他没有得病,我可能还犹豫不定呢!今年春天突然接到通知说得了癌症,我比老爸本人还崩溃……从来没体验过那种心里没底的感觉。我从小顽皮任性,一直让老爸操心,所以迫切希望在老爸健康时好好尽孝。”
“这我听说了,非同寻常的手术。不过,恢复了健康就比什么都强啊!”
这话未免俗套。但江知佳似乎格外感动,使劲儿地点头。
“确实是这样。最初说是没救了嘛!手术成功要多亏宇佐见先生介绍了一位优秀的主刀医师,住院时也一直得到他的照顾,这次他还是回顾展的策展人。我觉得,老爸此次结束长年封禁,重新开始石膏的人体制范,多半也是为了向宇佐见先生报恩呢!”
“原来如此。伊作先生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哪!”
“……也要看对象是谁。不过这次毕竟非同一般。要是没有宇佐见先生和怜香女士在身边,我们父女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到了关键时刻,阿叔根本靠不上。”
“真不好意思呀!帮不上什么忙。”
川岛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嘟嘟囔囔,香烟盒里已空空如也。
“你说的怜香女士是……”
“她叫国友怜香,算是我哥的秘书吧。一位全能助手般的女士……”
川岛话没说完,忽然电话铃声响了……是江知佳的手机,她眼睛盯着显示屏嘀咕了一声“说谁谁到”,然后随意地伸了个懒腰。
“怜香女士吗?我是江知佳。”
她应答的嗓音隐含着异样的生硬感。虽然不是韧性十足的意大利面,毕竟有硬芯儿未煮透的感觉。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