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逝世已经整整8年了。他生前可是料想不到,今天终于有鄂南人晋京访问他的夫人,了解他在咸宁干校的经历。
慈和的张兆和86岁高龄的张兆和身着一件黑色毛线衣,虽然显得过于清瘦,但精神还算健旺。岁月的风霜完全染白了她的头发,却没能磨蚀她20多年前的记忆。此刻,老太太正坐在自家的客厅里,背靠简易而陈旧的藤条沙发,热情地向我追述悠悠往事。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沈先生满脸微笑的照片,似乎在认真倾听我们的交谈。
张老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湖畔》。她缓缓回忆道:“1969年9月,我随《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同行下放到咸宁向阳湖。没多久,已经67岁的沈从文也来了,先是在‘四五二高地’干校一指挥部临时安置了两个月。因患心脏病,又有高血压,受不了高强度劳动,后来校部便把他转到离向阳湖几十里地的双溪去了……”
原来,当时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沈从文被动员(实际上是“连哄带骗”)下放,而单位第一批真正落户到咸宁干校的只有老、弱、病3户职工,所以最初连个组织归属都没有。离京之前,沈从文将平时积攒一分为四,分给儿子龙朱、虎雏、女儿朝慧和表侄黄永玉,显然作了“扎根山区”的准备。但“移居”双溪后,光搬家就达六次之多。开始临时住在区委的一间阴暗潮湿的阁楼里,接着又搬进一所小学纸糊墙的泥巴房教室,后来再被打发到四居无人的偏僻乡村医务所……这样,过去喜欢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成了名副其实的乡下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环境的难适应自不必说,好在他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能够随遇而安。更有甚者,还竟然萌发了“久违”的诗兴。“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1970年9月22日,沈从文写信给向阳湖干校的老友萧乾:“这次在这么一种离奇不可设想狼狈情况下(全房地下只床下不湿)却十分从容写了好些诗,可能有几首还像是破个人纪录,也破近二十年总纪录的,你想想,多有意思!人的适应力真是不可设想的……既然让我好好活下来,总还得尽可能想出点办法,做点有益于后人的事才合理!”转眼到了金秋十月,他于双溪丘陵高处提笔感赋旧体诗《喜新晴》,结尾两句“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充满了积极的乐观主义精神;不久,他还写下了长诗《双溪大雪》,“在山沟里仍探索新诗道路”(萧乾语),给文坛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
最令人感动的是,在双溪,沈从文始终没有忘记敬爱的周总理的嘱托。那是1964年,周恩来总理有感于中华泱泱大国竟没有一本反映悠久文化的历史服饰的书籍,指示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沈从文。时隔仅一年,他和助手们就完成了“试点本”。可惜随着“文革”的来临,此书成了“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大毒草,被打入“冷宫”。而沈从文是一个没有工作就感到无聊的人,干校岁月,他看菜园、当猪倌之余,硬是凭着记忆增写充实《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以湘西人的坚韧与执著,负重实干,为这部皇皇巨著缀补材料达六七万字之多。
沈从文夫妇和儿子在双溪文心诚良苦,爱情亦酸辛。一向不会料理生活的沈从文更加思念在向阳湖劳动的妻子,他在一封家书中这样对张兆和说:“我想到的是你和五连的同志共事已十多年,‘千生不如一熟’,人熟,长处明白,不仅工作在相互鼓励帮助下,容易搞得顺利,且不至于有不必要的摩擦,比如在那边,大家明白你体力受年龄限制,分派工作,能比较实事求是。这里大家陌生,工作若一律拉平,你怕担负不下,所以我主观地想,与其让你来一陌生群众中为难,还不如再过半年下去,到你可分配房子时,我作为你家属,请求来向阳,同分苦乐,好一些……”如此体贴人的沈从文却没能保护好自己。一次,他终因高血压病发,被送到咸宁医院治疗,张兆和这才被“恩准”请假照看了他一个多月,他康复后又重返双溪。1971年初夏,大儿子龙朱带着新婚的妻子到咸宁探亲,给两地分居的父母带来了些许宽慰。8月,沈从文夫妇又不远千里,转到向阳湖干校丹江分校劳动生活。此时的老作家不免叹息:“浮沉半世纪,生存亦偶然”,于是在采石区荒山中写下了《拟咏怀诗——七十生日感事》。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沈从文和双溪房东谈了一阵,我稍作停顿,打量起摆放在客厅里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沈从文著作的各种版本,不下百余种。然而,更令我注目的是贴在书柜玻璃窗上的一副对联,这是张兆和之妹张充和为沈从文所撰碑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边看边默念着,不由得想起著名作家汪曾祺对沈先生的一句评语:“除了鲁迅,还有谁的文学成就比他高呢?”
张老见我对对联很感兴趣,略作了解释。我又顺便问起她的近况和对沈先生的评价。老太太充满深情地说:“现在我们全家都在投入《沈从文全集》的收集整理。抄写、打印的工作量颇大,因为沈从文的许多手稿较为潦草,字又小。他写作有个习惯,想到就写,拿张报纸或者一个旧信封就可以在上面做文章,因此不便保存。我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写他遗稿的现在。沈从文说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不是完人,却是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一生素朴无华,实实在在,没有虚情假意,有什么就说出来,从不喜欢表现自己。我现在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尾无头的,就越觉得他的可贵。《全集》32卷,大约1000万字。准备交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已签了合同。”
我由衷祝愿这座文学丰碑早日建成!张老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转而对鄂南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工作表示赞赏,并写下一段留言:“咸宁地区风景美丽宜人,本地人民亲切诚朴,从文在那里受锻炼,且能安心工作,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有意义生活。”和我分手不到一个月,为表示对咸宁的思念之情,她还特地寄来一套精装12卷《沈从文文集》和《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从文家书——从文兆和书信选》等书,慷慨相赠。每当我捧读这些沉甸甸的“雅典”,总会忆起张老慈和的目光,不免暗自感叹: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一首《武陵春》曾使浙江金华的双溪知名度大增,而湖北咸宁的“边城”双溪难道不会因沈从文的“栖居”而闻名遐迩吗!?至于向阳湖,它因哺育过一大批“中国文化的脊梁”,自会千载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