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蓝小天儿家，陌然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变了个样似的。葡萄架上的葡萄树不见了，地上些许落着几片叶子。六月和猫咪也不见了，被蓝爸爸送人了。菜园里更是一点生机都看不到了。所有的菜园都被连根拔起了，只剩下还没睡醒的土地惺忪着睡眼。
陌然跟着蓝小天儿走进他的卧室。卧室也不再是那个简单整洁的卧室了。像刚经历过一场狂卷风一样。垃圾到处都是，书架上的书也东倒西歪的。蓝小天儿走到门后，在角落里搬出一摞书来。
“这是我哥哥留给你的。”
陌然看着那厚厚的一摞书，眼前又浮现出蓝小雨那张善良的脸。哀恸的咽哽锁住了陌然的嗓子。陌然使劲让眼睛往上看，可是眼泪不听话似地，顺着鼻子骨碌碌滑下来。她蹲下去，翻看那些书，有张爱玲的，三毛的，路遥的，余华的，阿莱的??????全都是陌然喜欢的作家。上面有一封信，写着“佳佳亲启”。
亲爱的陌然：
很惊讶我知道你的名字吧。不用惊讶，也不用好奇。想了解你的，终究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关于你的消息。爱你的，不管你是谁，都会爱着你的。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了。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记住，我没有死去，只是离开了，在另一个世界开启一段新的征程。我希望在那里我会少些伤痛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承受了太多了，是吧。人都会离开的，想必你一定是知道这个道理的。离开的人并不是不爱我们才离开的，只是有着非要离开不可的理由。我深爱着小天跟你，但是我必须要离开了。就像到点了，火车一定是会开走一样。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列火车，走走停停，遇到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但最终都有到站的那一天。有的轨道长些，晚些到站，能在尘世多一些欢娱；有些轨道短些，早些到站，能少一些对这尘世的惦念。我的轨道，从出生时就被告知了，只有十八年的长度。你应该不太理解那种一出生就要倒计时的感觉吧。所以，我努力过好每一天，虔诚地，只希望每一天都能有意义些。但像我这种人，怎么样的生活才算是有意义呢？大的方面，我不能为国家去参加长跑比赛，小的方面，我不能陪小天上下学，让他因我而骄傲。可是，我想，人活着，每个人，都应该有他存在的价值。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存在即合理。所以，不要怀疑你的存在。我喜欢文学，我读很多书，写很多心得。就用我这仅有三个手指能用的右手。我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义。读书，让我感到快乐。让我学会满足。
小陌然，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苦。可是生活是要往前看的，对吧？内心不能怀有仇恨和抱怨，那样的生活是不会快乐的，那样的人也不会有人愿意同他交往。我相信，你一定不是那种人。小陌然，是一个充满阳光，善良快乐的小女孩儿。知道你喜欢看书，我内心里也充满着喜悦的。喜欢读书的人，一定是思想有深度的人。陌然就是呢。做一个明媚阳光的女孩儿吧。我亲爱的陌然。
以后，我不在了。希望你能替我照顾蓝小天儿。你总是喊他蓝小天儿。我也喊他蓝小天儿了。我这个弟弟，正如你所见，调皮得很呢。我担心他什么时候惹出事情来，所以，拜托你帮我照顾他吧。还有这些书，是我特意收藏整理的，送给你，希望你能认真把它们看完，有一些自己独到的感悟。下一个张爱玲，就是小陌然了。我很期待的。
你知道的，我的右手也不是十分灵活的。写完这些实属不易。记住，亲爱的小陌然，亲人不是为了离开你才选择离开，而是因为他们有了非离开不可的理由。像我，现在是时候离开了。亲人，永远是亲人。要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还有，让你照顾蓝小天儿的事情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最好不要告诉他。
爱你的小雨哥哥
“同学，同学，已经到终点站了，赶快下车！”郸的公交车司机永远都是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从梦中惊醒。胳膊湿了一大块。
“到终点站了，赶快下车！”司机脾气很暴躁，像是有人踩到了他的尾巴。
我快速从车上下来。坐得久了，腿有些麻了。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有蚂蚁钻进了骨头里，在撕扯着我的骨膜。但这又算什么呢?我一个人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看人来人往，眉头紧锁的人们，还有那严重倾斜的公交车，释放出令人作呕的毒气。
我走在路上，像是路在席卷我。我想着我的那个梦。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连氧气也没有了。空落落的，像是此刻死去也无所牵挂了。至少，我可以见到很多人了。
这时，腿已经不麻了。但依旧是灌了铅似的，像拖着几万吨重物，竟能在这坚硬无比的柏油马路上划出两道沟壑。死？谁没想过死呢？没想过死的人大概是不正常的吧！有些人，只是想想，并没有死的勇气，给自己找一大堆理由后，选择活着；有些人，真的去死了，毫无牵挂地走了。只不过，从没人回来告诉我们死之后是什么情况呢！大概是那世界要比这世界幸福百倍吧。不然，为什么死去的人从不回来呢！即使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亲人。没有人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所以，死便显得神秘而又可怕了。
我不怕死的，我也死过的。
初中的时候，看了三毛的书，觉得三毛是及其有才气的。这样一个近乎疯狂的有才气的女人，用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去死。她的生活是这么的美好呢！但是死跟生活没关系的。生活幸福与否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或死的权利。一个人如果想死，就跟想念恋人一样，只是想，并没有什么痛苦或伟大的理由。三毛死了，我于是也想死了。我想死，只是因为想，像想念蓝小天儿那样，或者说我想念蓝小天儿想得要死了。我选择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同学们都在认真地上着自习课，我偷偷跑出来教室。
北方的秋除了收获，就剩下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了。所有的绿色都开始枯萎变黄了，耷拉着脑袋，像是对这神圣的生命作最后的告别。鸟儿都飞走了。飞去南方了。云也飘走了，至于飘去哪里，我是不知道的。连这生命力最旺盛的草也要背弃这秋天的北方了。北方的秋，被万物背弃了。所有的农作物都被农夫杀死了，因为它们成熟了。所以我觉得做农作物是极为不好的，当你成熟的时候，就只能等待着任人宰割了。然后变成餐桌上的一盘。总之，一切，都只是让人想到了一个字，死。
我蹲在一堆死了的草丛里，防止死到一半被校园里的保安发现抓到我。所以，我又往草丛深处蹲了蹲，反正草是死了的，我并不为踩到它们感到抱歉。死了，应该是感觉不到痛的。所以，很多人，痛苦到极点不能忍受的时候，便选择死了。
我在操场上捡了一块锋利的瓦砾，我用它来割我的左手腕。这青色的瓦砾，大概是盖房子被遗弃的，而今我捡来让它助我死，也算是让它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蓝小雨说过，存在即合理。但是它并不怎么乐意。我咧着嘴，在我腕上划了好几道，但没有殷红的血流出来，只是表皮组织破了，露出粉红的更鲜嫩的肉出来。我能看到有三股瓦砾色的血管川流不息地运输着我的血液。
“蓝小天儿，这么多年了，你去哪里了。你是死了吗？”
我瘫软在草丛里，看着露出的粉红色的肉，将那不中用的瓦砾扔出了好远。所以，我并没有死成。用卫生纸当成绷带绑了手腕，便进班了。
死跟恋爱大概是一样的，是需要缘分的，缘分到了，自然会有人指引着你走向那条路的。
“蓝小天儿，是你吗？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他不知道我想他想得要死了吗？”我的嗓子像被灌了辣椒水，心像是被鹰爪钩钩着。无论我怎么撕扯总不能摆脱。我只想找个人说话，说话，只要是个人就行。我不能这样。我不知道我是因这寂寞而痛苦，还是因这痛苦才寂寞。但我就是想找一个人，一个活物，听我说话，或者看着我，什么也不做。
小丫头，小丫头，我想起了小丫头。我的小丫头。现在，我很需要她。我的脑海里已经完全没了理智了，我只知道，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想见到小丫头。虽然我刚给她上过课。
我坐车来到了夏果家门前。按下了门铃，开门的正是小丫头。我一把搂住了她，十分用力地，我感觉到她的额头硌到了我的锁骨上。她小声唏嘘了一下，但并没有惊讶和反抗。我就这样抱着她，想用尽浑身力气。她的头发紧挨着我的下巴，我可以嗅到她发丝的香味。我的手环着她的纤细的腰，这让我感到安宁，从未有过的。或许，我从未与人有这般亲密的接触。原来，拥抱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我看不到小丫头的脸，却让我的心一下变得安宁起来。我闭着眼，嗅着她的发香，听到她扑通扑通有规律的心脏的跳动。我感受到她的透明的手慢慢地在我背后移动，试探似地，贴上来。像哄婴儿一样拍打着我的背。
没有任何语言，但我已觉得十分安详了。像云在心里飘过，溪水在心里淌过，鸟儿在心里呢喃过。
“老师？”夏果被我埋在我胸前，声音探出来。
“哦。恩。”我睁开眼睛，这时才觉出自己都做了什么。连忙放开手，往后退了退。没注意到身后的门槛儿，一个趔趄，差点仰过去。
“嘿嘿。”夏果被我这窘相逗笑了。
我用手使劲挠我的头发。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总喜欢挠着我的头发，短短的头发。我知道那样显得我蠢极了。
“没什么，没什么事的话，老师先走了。”我窘极了。看着小丫头那微微泛红的小脸蛋，那透露着青春气息的眼神，那微微隆起的小胸脯。我只觉得窘。窘极了。
“老师，再见。”夏果并不多说什么，也不多问什么。这就是我的小丫头。总是默默地，默默地，在身边的时候，你不觉得她的存在，但若是少了她，就会觉得失去了整个世界。
回到寝室，我还是觉得窘极了。夏果十二岁，我二十岁。我八岁的时候，夏果刚出生。加个四年，我就是两个夏果。我不觉得自己老了，只是羡慕着她的年轻。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依旧觉得耳朵发烫，心像是琴弦一样有人在拨动着。
“喂，这周我不能。”
“陌然吧？夏果说这周她想让你给她讲鸡兔同笼的问题。”夏云在电话那头，第一次提到夏果的学习。夏果第一次要求我给她讲数学。
“啊？哦，好的。”我打电话过去只是想请假的。我还是觉得窘。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夏果。
可是，我又是想着她的。想她的时候，心里痒痒的，像风吹拂柳絮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