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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和她们都有约定

公寓都熄了灯,大门还没关,宿管阿姨忙着去呼喝那些仍然传出吵嚷声和烛光的宿舍去了。

公寓和教学楼之间是一段长长的校园主干道,道上有两条分岔路,第一条通往小操场、开水房、浴室和足球场,第二条通往校医务室、男生公寓。

快到第二条岔道时,一个男生迎着风雪翩翩而来。

他们在一盏路灯下相遇。路灯橙黄温暖的光芒里,他的眼里绽放出异样的火花。

“魏泽川……”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却叫不出口。

“姜画未!”他惊诧地呼出她的名字。

画未站着,默默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他问。

“宿舍进不去,我去教室。”

“怎么会进不去?你宿舍的其他人呢?”他不敢相信。

画未想起白天他和梁阮阮嬉闹的情景,猜测到他们关系不寻常,她宁可撒谎也不想提那个名字。她甚至有些迁怒于他,心中掠过酸涩的不快。

她淡淡地说:“她们不在。”她说完快步往教室走。

她走出十米远,他追了上来,扯了扯她的衣袖:“你没看见在下雪吗?这种天气在教室过夜,不被冻死也要被冻得半死!”

两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一下眼睛,皱起眉头,说:“你也可以去班上其他宿舍挤一挤啊?你总有两个朋友吧?”

这一句话戳中了画未的痛处,像过敏的牙齿被戳中,她心中掠过措手不及的酸软刺痛。

她沉默,魏泽川懂了。

灯光太暗,雪花纷扰,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感觉到他温暖的注视。

她听到他说:“我在外面租了房,有时图清静我就去那儿待着,简陋是简陋,但有床有被子,应付一晚上没问题。”他看着画未的眼睛,又补充道,“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他如此诚恳,画未不会感觉不到。何况,她信任他。不用深思熟虑,瞻前顾后,她从心底信任他,不是草率,也不是盲目,只是像春天到了树木发芽,如此自然而然。

她说:“好。”

学校大门肯定是不能进出了。他带着她往后校门走。后校门附近那一片是教工宿舍楼,后校门一般都是虚掩着的。

他们走出去,外面是卖文具杂货,摆早点摊,开理发店的小街。店铺都已打烊,窗户里映着稀疏的灯光。大街上偶尔有汽车驶过。

他们沉默地走过整条街,走到一栋独立的四层小楼面前。魏泽川说:“就是这里了,我们学校好多人都住这里,不过我租的是阁楼,很清静。”

那是一间小的阁楼。橡木色的地板上直接铺着床垫,床垫上放着被子。几只纸箱并排粘在一起,就成了桌子,桌子上有方便面、CD机、CD和书。

魏泽川将钥匙放在桌子上,说:“我回学校去了,记得把门好好反锁。”画未说:“谢谢。”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要是男生公寓的大门锁了怎么办?”

“我就翻墙啊,你以为我会像你这么笨,跑到教室去冻人形冰棍儿?”

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她忽然想,他们不是说他冷酷吗,她怎么不觉得?

她看着那些书和CD想,他看什么书,听什么歌?可她又害怕知道,她又克制自己,最好不要知道。她望着那些书和CD,就像望着沉默的谜语。

这一夜,画未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清晨,画未醒来,推开阁楼的窗。窗下是一块平台,几只鸽子在平台上蹦跳着啄食,叽叽咕咕。天已晴,天空蔚蓝,缀着云朵,橙红霞光温暖闪耀。

画未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拿上钥匙,锁上门下楼。三楼的转角处,两个女生边说边笑走过来,她们与画未同班,她们平时虽无接触,但总归认识。画未想躲闪已来不及,只得迎面过去。

“姜画未?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们难以置信。

“嗯。”画未尴尬。

她们探头往画未身后看去,没看到有人跟她下来,她们露出好奇心未得到满足的失望。

一个干脆直白地说:“阁楼里住的不是魏泽川吗?”

另一个打断她:“那又怎样?”她又朝画未笑笑,“其实没什么啦。走,一起去学校。”

可这两个女生的嘴角,都浮起毫不掩饰的含义不明的笑。那意思好像:原来你也不过是这种人,虚荣,随便,不自重,还装清高呢,真可笑。

画未心里堵了一堵,却又觉得没必要对她们解释。她吐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稳稳地走。她手里还攥着魏泽川的钥匙。

画未回宿舍洗漱。宿舍门开着,只有艾莉莉在。

艾莉莉惊呼起来:“天哪,你才回来?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我半夜回来,你床上居然没人!”

“你回来的时候,门没反锁吗?”

“没有啊!”

“梁阮阮把我锁在外面了,她要我求她才给我开门。”

“她太过分了!你没事吧?”艾莉莉关切地问她。

画未摇摇头:“没事,我在隔壁宿舍睡的。我准备申请调换宿舍。”

“也只能这样,避开她算了,你不知道,昨天半夜我回来,她正在电话里嚷呢,说要杀了她爸什么的,真是个疯子。”

画未和艾莉莉一起跑向教学楼。

她们在三楼的转角处碰到魏泽川。魏泽川和画未默默对视一眼,画未将钥匙递给他。

艾莉莉再一次惊呼,但这次声音压得很低:“你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吗?简直不敢相信,你们什么时候……”

“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

等她们到了教室,姜画未在魏泽川的出租屋过夜的事,已经在班上传开了。

画未特别用力大声地朗读英语,刻意不让自己听见那些荒谬的猜测、不堪的议论。

课间操结束,画未又看到了魏泽川,他斜着身子靠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上。梁阮阮站在他对面,她问他:“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姜画未睡在一起?”

他懒洋洋地说:“你是从哪儿听到的胡说八道?这些人污蔑我就算了……”

梁阮阮嚷起来:“你在维护她?”

他有点不耐烦,却避开重点:“我才没兴趣玩这些风花雪月!”

“那就最好!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十八岁以后我没找男朋友,你也不准找女朋友!”

他抱起双臂,皱着眉头盯着梁阮阮看:“急什么,反正我们还没满十八。”

梁阮阮却笑起来,声音柔和:“满了十八,你也不会违约,我知道。”只有在他面前,这个一向强势的女生,才会露出如此温和灿烂的笑脸。

有人在喊梁阮阮,梁阮阮应答着跑开。

魏泽川扭过头,看见了画未。

画未慌忙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朝教室走。她没听见魏泽川和梁阮阮的对话。但她能感觉到,魏泽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画未回到教室,梁阮阮叫住了她。

她说:“姜画未,我恨你是因为你企图勾引魏泽川!你不知道吧?我和魏泽川从出生就认识了,我们在一条街上长大,我们约好了,十八岁以后我没找男朋友,他就不准找女朋友!他一定会维护这个约定!如果你还要继续无耻,我一定会搞得你在七中待不下去!”

约定?画未的思绪瞬间跳出时空之外。三年前,她和一个男孩也有约定。等她十八,他十九岁,假如他们又遇见,假如她还是不想回家,她一定跟他走。他们还约定,在这之前,她不会跟别人走,他们要好好长大。

她一直在努力好好长大。

可是,随着长大,她开始意识到,他们的约定很幼稚、很天真,还很脆弱。他们只不过是偶然相逢的陌生人,何况世界这么大,他们再次遇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尽管如此,她仍然在维护那个约定。

她望着梁阮阮,梁阮阮的眼神坚定。梁阮阮一定也在维护她的约定,梁阮阮也一定相信,魏泽川会维护他的约定。

艾莉莉跑过来,她扳过画未的肩膀,往画未嘴里塞了一个盐津橄榄,愤愤地说;“不用理她!什么十八岁以后我没找男朋友,你也不准找女朋友,分明就是阴谋!说白了就是,我喜欢你,如果我得不到你,别人也没门儿!自私的阴谋!”

画未的书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是她见过的认真拙朴的字迹,只是这封信没有邮戳,是直接放到她书里的。她拆开,干净的白纸上只有一句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你。时间能证明一切,流言止于智者。”

这是那个匿名却给她留了电话号码的人。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来没打过那个号码。但是,他真诚的心意透过这洁白的信纸、拙朴的字迹传递出来,她是能感受得到的。

不过,她可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脆弱。她打开文具盒,她的文具盒里贴着一张纸,字体鲜艳可爱,写着:专注于梦想而非敌人。

专注于梦想而非敌人,这是画未的座右铭。

可是,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再也无法平静,就像原本一无所有的土地上,一颗种子落下去,生了根,发了芽,一株花树正悄然生长。

魏泽川在二楼六班,画未在四楼九班,两人其实并无交集。

以前,画未只偶尔在校园里看到魏泽川。

可现在,画未奇迹般地发现,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她都能发现魏泽川的痕迹,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在食堂,在路上,在水房,她常常碰到他。

在操场,在教室,在球场,她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她还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点滴小事:他喜欢足球,虽然球技一般,体能一般,但意志力超强;他在生物课上和老师作对,因为他反对解剖活兔子;他还有个性格与他截然相反的双胞胎弟弟在七中。

她看到他,听到他,她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他竟是这样饱满而鲜活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为什么以前她没有察觉呢?

有一天,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有一种现象叫心理投射反应,这个世界很大,你心里在乎什么,视线就会投射到相应的地方,比如,你穿了条新裙子,你会发现人群里有很多裙子,如果你长了痘痘,你会特别留心旁人的皮肤。

她瞬间豁然开朗,原来,这不过是因为自己在乎他。

这豁然开朗令她欢喜,却又忐忑。

这忐忑与梁阮阮有关,但却又似乎与她无关。

画未向班主任申请了调换宿舍,可根本没人愿意换到302来。在所有女生眼里,梁阮阮都是一个性情乖戾的怪人,对付她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她。

画未也只好算了,尽量避开与梁阮阮正面接触。

元旦已过,期末迫近,天气越发寒冷。

这个周末,梁阮阮也待在宿舍。她妈妈要来看她。

梁阮阮一个学期都没回家,她妈妈每个月来看她一次。她妈妈苍白虚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她对画未她们说话时,带着一种讨好的笑。她把买给梁阮阮的零食分给她们吃,还说:“阮阮性子要强,不懂事,你们就多担待点,小事就不要跟她计较。”

每当她说这些话,梁阮阮就气鼓鼓地阻止她:“妈,你别啰啰唆唆的了。走,去吃饭。”

画未不愿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吃过午饭就背起画夹出去,想找个地方画画。

画未往校园深处走,一直走到旧花园深处。这里有一幢废弃的老楼,楼前杂草丛生,但几株蜡梅却开得灼灼热烈。

画未坐在水泥台阶上,打开画夹。画画让她愉悦,她沉浸其中。

她画完,无意间回头一望,魏泽川正靠在一株枯树上望着她,表情专注。

她吓了一跳。

他却笑起来,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正在绽放的花朵一样:“你画画的样子,很感人。”

这评价好特别,画未第一次听到。他有一双很美的眉,像是用墨笔描画出来的,左边眉心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她恍然记得,她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双眉。

他打断了画未的思绪:“你为什么不上美术班?”

“家里不支持,再说,想画还是可以画啊,不一定要上美术班。”

魏泽川抱着双臂,笑:“我们很像啊,我想上足球学校,家里也不支持,不过我现在也天天踢球。”

画未想起关了于他球技不好的议论,抿嘴坏笑。

“当然,我球技也不行,足球学校不会要我。”

“我可没这么说啊!”

“你心里在这么想。”

画未不好意思了,低头收拾画夹。

“这幅画送给我,行不行?”魏泽川问。

“行啊,不过都是胡乱画的。”

“我看很有大师范儿,签个名吧,大师,等你红了,我就拿出来拍卖。”

画未抽出画,魏泽川拿在手上仔细卷好,然后从胸口插进衣服里。他又跳起来折了一枝蜡梅,递给画未:“我知道送你玫瑰花的人都排着长队,我这个太寒碜,但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画未不等他说完就接了过来。蜡梅幽香。“这是我第一次接受男生的花。”她说。

“我也是第一次。”魏泽川说。

画未握着花,挎着画夹往外走。

“我希望还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她听到他在身后说。

“姜画未,你很喜欢遇见他。”她听到她的心轻轻说着。

画未走到公寓门口时,梁阮阮挽着她妈妈的手,正好从宿舍出来。

画未笑着叫了声“阿姨”,梁阮阮的妈妈忙抬头笑着答:“哎,画未你回来啦?要不要一起吃饭?”

画未忙笑着道谢拒绝。梁阮阮不看她,脸扭向一边,画未却敏锐地发现,梁阮阮和她妈妈都哭过了。

公寓门口,王小帅正翘首张望。他衣着光鲜,油头粉面,似笑非笑的表情,浑身张扬着惹是生非的气质。他向画未迎上去,笑嘻嘻说:“我等你一下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画未说:“我刚吃过。”

王小帅仍觍着脸:“那你陪我吃好不好嘛?一起看看电影散散步?”

画未直截了当:“不好。”

王小帅一把拽住画未的手腕:“姜画未!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答应?我的耐心都快被你磨光了!告诉你,我还从来没对一个女生这么用心过!”

画未憋住气,用力挣扎,王小帅却更猛力地将她拽到一旁,恼羞成怒:“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我家有钱有势!只要我高兴,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画未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怒吼:“放开!”

王小帅没见过画未这样,反倒吓了一跳,松了手。

画未趁机逃脱,飞跑进公寓。

画未不懂人际交往的技巧,即使懂了,也不愿运用技巧费心周旋。因此,她对不喜欢的人,连一点幻想的可能都不愿意给。

艾莉莉在宿舍,正在弄头发,她没注意到画未的神情不对,很八卦地说:“刚梁阮阮她妈来了,我听到她们说话了,她爸又动手打了她妈!她妈也真是的,干吗不离婚啊!听那情形,他爸早就在外面有新家了,还生了儿子!梁阮阮说总有一天杀了她爸,这一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蜡梅一直在宿舍的窗台开着,幽香淡雅,深刻清楚。即使画未在教室里做题,在路上慢走,或者在回家的公家车上,她似乎都能在某个瞬间闻到它的香气。

马上放寒假了。回家之前,画未去图书馆借书。图书馆是旧楼,阴恻恻、冷冰冰的,白色的窗帘又脏又旧,散发出时间和灰尘的气息。

画未借了书出来,在二楼碰到王小帅,她下意识地逃跑,她记得走廊那头也有楼梯,但没想到,走廊那头是死角。王小帅追过去,将她堵在尽头。

封闭式的走廊安静荒凉,空无一人,有隐隐的欢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画未和王小帅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她倔强地怒视他。

他万般忍耐,咬牙切齿地说:“姜画未,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你还是拒绝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告诉你,我长这么大,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今天你就要告诉我,你答应不答应我?”

画未坚决地摇头,清晰地说:“不。”

“你逼我?!你逼我是不是?!”他说着扑向画未,死死握住画未的肩膀。

画未害怕极了,低头对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下去。

一股血腥味汹涌而出。

王小帅痛得身体一缩,松了手。

画未丢了手里的书,没命地逃跑,耳旁风声呼呼作响。

王小帅气急败坏,在身后跺脚嘶吼:“姜画未!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不会放过你!”

画未又惊又怕,惊慌失措,只顾着往前跑。她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想要找一个强有力的人帮她遮挡灾难。她往前跑,碰到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居然脱口问:“魏泽川在哪儿?”

那个人一脸惊诧,却也脱口而出:“在足球场。”

她竟然跑到了足球场。

足球场枯草衰败,魏泽川正抱着足球朝这边跑来。

“姜画未!你怎么了?”他丢下足球,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她脸色苍白,嘴角有残留的血渍,她的头发乱糟糟的。

他惊骇得声音都在颤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此刻的画未,忽然有种冲动,想扑进他的怀里,想告诉他她的委屈,想让他为她挡住惶恐与悲伤。在这个荒凉的冬季校园,他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男生,是她最信任的人。

但是,理智压制了冲动。她只是拽紧了他的衣襟,很用力很用力地拽紧。

“王小帅一直纠缠我,他说不会放过我,我没办法了……”

魏泽川想了想,反而笑:“那你答应他不就好了?”

“怎么可能?绝不!”画未斩钉截铁又气愤。

“那你另找一个男生做好朋友,让他死心?”他说。

“也不。”画未说着,满心悲凉失望,她无力地松开他的衣襟,转身面朝足球场,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

为什么在极度惶恐无助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人是他?可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吗?他的态度为什么如此奇怪?男生们嘲讽她,他挺身而出;她没地方睡觉,他让出自己的床;他还说想送很多很多花给她,可现在,他说的是什么?

画未很想说:“魏泽川,帮帮我。”可这几个字才涌到舌尖,泪水就迫不及待地掉了下来。她是要求他吗?可他是她的什么人?而她,长了这么大,即使被鄙视,被嘲讽,被欺负,她也没想过求谁。

魏泽川也转过身去,足球从他手里跌落下去,滚出老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阵阵寒凉。足球场视野开阔,他们能望见远处的地平线,太阳一点点下坠。

“我刚才是乱说的,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魏泽川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等太阳落下,我送你回家。”

“等太阳落下,我送你回家。”一个小小少年的声音,从画未的记忆里传来。

小小少年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小小少年眉清目秀的脸也从记忆中凸现出来,与眼前的脸重叠在一起,一双宛如墨笔描画的眉,左边眉间一粒小小的红痣。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你!”她差点惊呼出来。

可转瞬,她又迟疑,他或许早已不记得自己以及那个约定了。那个傻里傻气的女孩。那个幼稚天真的约定。他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有什么关系?此刻,她也能感觉他掌心的温暖,这让她安心。

“我很开心能遇见你。”她心里又有个声音,如银针落地。

这世上,有一个男生让她遇见,让她欢喜,让她忐忑,让她紧张,让她在惶恐的时刻向他求助。而他,又恰好在这里。

那朵湿漉漉的小蘑菇,在她心里柔柔软软地颤抖着。她确定,珍视,却又难以启齿。

“走吧。”他又说。

校园好像一下子就空旷了,宿舍里没人了。蜡梅也枯萎凋落了。

画未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宿舍。她在走廊上往公寓门口望,魏泽川站在那里,在等她,要送她回家。

从学校到家,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车程。他们坐在一起,最后一排。他们都显得疲惫不堪,没怎么说话。可她很安心。她希望这辆公交车永远不要停,就这样开下去。

公交车到站。

钢铁厂职工小区就在公交车站对面。

魏泽川帮画未拎着行李,送她穿过马路,然后他抬头仰望那一片灰蒙蒙的旧楼。

画未说:“我家就在这上面。”

“哪一扇窗户是你的?”他问。

“四楼,你猜。”画未说。

“挂着吊兰那个。”他说。

画未笑起来:“魏泽川,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没有马上就走。

他也没有动。

她终于问:“你和梁阮阮那个约定,是真的吗?”

他垂眸,无言,点头。

她的心慢慢缩紧。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也有约定啊,你还记得吗?

但她克制住了。她与他的约定,梁阮阮与他的约定,其实就像两条方向相反的路,在两条路的尽头等着的,其实是两份不同的感情。

她与他的感情。

梁阮阮与他的感情。

她和梁阮阮,就像两个相反的作用力,会朝两个方向撕扯他,让他陷入矛盾痛苦,甚至遍体鳞伤。如此一来,他必须选择,必须伤害,必须放弃。

她不忍心,不忍心他痛苦,不忍心他陷入那样的境地。

所以,她不能说。她只能等,等时间来冲淡一切,解决一切。或者说,等等看,谁先放手。

画未挺了挺脊背,努力轻松地笑起来:“我只是好奇八卦而已。谢谢你送我,新年快乐!”她笑着挥手。

他也挥手。她走进楼梯口,听到他在身后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不管是谁,你都告诉我。”

她点头,没有回头看他,但她感觉得到,他还站在原地,正望着她的背影。他此刻什么姿态?什么表情?她很想回头看看,可她还是忍住了。

冯小娥问她考得怎么样,寒假放多久,下期交多少钱。问着问着,冯小娥的电话响了,麻将馆在催她快点。她胡乱吃了饭,梳了头,补补粉,擦擦口红出去了。她下楼很急,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响亮急促的咚咚声。

画未和姜爸沉默地吃饭。

吃了饭,姜爸照样是一句话:“你去吧,我来。”

画未不肯:“反正我放假了,我来吧。”

姜爸笑了:“我来我来,就像你妈说的,我这么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还能做点家务了。”他说着笑着,看似轻松,画未心里却一阵酸涩。

画未不喜欢看电视,她开着门,整理房间。

姜爸洗了碗,走进来,在她的书桌上放了五百块钱,说:“我供不起你上美术班,但你想买点颜料画纸什么的,我还是拿得出来……”

画未推辞:“我不用买那些,课程很紧,也没空画。”

“你拿着。”姜爸说着,转身出去,打开电视。他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靠在沙发里,身上盖一条毯子。自他病退以后,他就很少出门,除了白天上街买菜。他经常这样看着电视等冯小娥回来,但他往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冯小娥也还没回来。

画未无法理解,这些年,在婚姻中,在生活里,他都承受了什么。她每次回家,他都似乎比上一次更衰老。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才能让他舒展眉头,露出笑容,像小时候,她坐在他的膝头,她为他唱刚在幼儿园学会的儿歌一样。

她起身出去,叫了声“爸爸”,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电视。

陆昊天也放寒假了,可他没来找画未,也没打电话来,简直音信全无。画未疑惑,打了电话过去问。

陆昊天说:“我生了场病,做了手术,刚出院。”

画未大惊:“什么病?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就过来看你!”

画未听到陆昊天欢喜的笑声。

画未问清楚陆昊天家的位置,买了鲜花和水果,搭公交车过去。

他们十岁那年,大院拆了建起现在的职工楼,画未家住五楼,陆昊天家住四楼,另一些孩子住在另一些楼房里。长长的楼梯和家家户户的铁门隔开了嘲笑和欺负,却也将陆昊天的温暖情谊隔在楼下。画未和他自然疏远了。

有次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风雨,画未被惊醒。姜爸上夜班去了,冯小娥打麻将还没回来。画未害怕极了,她去找冯小娥。楼道里的灯坏了,一道闪电照亮她的脸,她站在漆黑的楼梯口哭了起来。陆昊天举着手电筒走了上来。他父母从钢铁厂辞了职,南下做生意去了,他也一个人在家,他听到了画未的哭声。那天,他陪画未坐在楼梯上,直到手电筒灯光暗淡,暴风雨停歇。

再后来,画未一个人半夜惊醒害怕的时候,只要她打开门,黑漆漆的楼道里就会亮起手电筒的光,陆昊天就会走上来。那种害怕,一直贯串她的小学时代,而他的陪伴,在暴风雨的夜晚从未缺席。

他们十三岁那年,陆昊天搬走了,搬到花园小区的两居室,画未去过几次。去年,他们又从两居室搬进了大别墅。画未还没有去过。

陆昊天的家在一环路之外的独栋别墅区,那一栋一栋的别墅看起来很相似,幸好画未方向感好,她终于找到陆昊天说的那个门牌号。

陆昊天家的保姆出来开门,带着她走到门廊下。陆昊天的母亲出来了。她打扮高贵,气质雍容。她个子很高,简直就像用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画未:“呀,画未长这么大了,你来看昊天呀?”

画未笑着喊阿姨好。

陆母又招呼保姆:“民嫂,给昊天的同学拿拖鞋来。”

画未注意到客厅。地板镶嵌着高雅的花纹,楼梯上铺着波斯纹的地毯。家具、电器和植物花朵,以及墙上的画,天花板上的灯,全都闪耀着光芒。

这光芒,将画未朴素的衣服和鞋子映衬得更加灰暗。

画未略略局促。

陆母又招呼她:“进来呀,昊天只是小手术,但来了好几拨同学了,多数都是女生呢!”

画未换好鞋,小心地进去。保姆接了花和水果。陆昊天的母亲又说:“还买什么花啊水果的,我们家的花天天都在换,水果吃不完都烂掉了!”

画未有点尴尬,笑笑。

陆昊天脸色不太好,但精神振奋,他侧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纸箱,说:“看,这些都是我住院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和亲戚们送的,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喜欢就拿去。”

画未稍微看了看,有公仔,有巧克力,有书,有CD机,有手表,有手机,甚至还有打火机。画未拿了一盒巧克力,将纸箱推到床底下,说:“除了这个,没什么想要的。”

画未拆开巧克力,和陆昊天分吃。

陆昊天说:“这是瑞士进口的巧克力,我专门等着你一起吃呢!”

巧克力很香,微甜,让人愉快。她也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吃巧克力。

画未又问:“你生病住院怎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我天天在祈祷啊,祈祷你能主动想起我。你看,我的祈祷灵验了吧?”

“哦哦哦,那你快祈祷自己赶紧好起来!一定也会很快灵验!”

他们吃了巧克力,又找了点别的零食来吃,一边吃一边瞎扯。

画未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多数都是女生来看他,他笑着默认,她就笑他:“哎哟,看来很畅销嘛!”陆昊天又问画未还是这么瘦,也没有发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她气得用枕头砸他。

画未喜欢和他这样瞎扯,没什么顾忌,忽略了性别,像狐朋狗友一样。她也刻意把他们的感情往这方面引。她认为,在异性之间,除了爱情,唯一能天长地久的情谊,就是狐朋狗友。

她希望和他天长地久,同时她也认为,他们不会有爱情。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画未已坚定了一种认识:她和陆昊天,身在不同世界,他在云端之上,而她在泥土之中。他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和远方。她不奢望。

从他们十四岁开始,有很多同学胡乱猜测。

他们都没有回应理会,毕竟在十四五岁的年纪,爱情不是紧迫的事。但女孩总是比男孩略成熟,画未决定对陆昊天小小地吐露一下心声。

那天阳光很好,他们骑车并行,同走一段路。她忽然问他:“陆昊天,你喜欢我吗?”

陆昊天愣住,停下车,脸红红的,欲言又止。

她咯咯笑起来:“我喜欢你,但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喜欢!你呢?”

他才支支吾吾:“我,我也是。”

她仰起头,无比天真又愉快地说:“这真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她说着骑车飞奔,白色的裙摆飘飘摇摇。

陆昊天不相信这个答案会一成不变,她飘摇的裙摆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拂之不去。

然而画未却知道,这是她对他们的未来,最最美好的期待。

陆母推门进来,笑说:“画未啊,医生说昊天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多休息。”

画未马上站了起来。

“不急不急,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你吃了再走。”

画未笑着说:“下次来再吃,我外婆到我家来了,等我回去吃饭呢。”

“哦,那就不留你了哈,有空再来玩。”陆母敷衍着。

陆昊天难掩沮丧,挣扎着站起来,说:“画未,你等等,我送你出去。”

陆母两步走过去,说:“民嫂会送的!你躺着,别扯着了伤口!”

画未回头,抿嘴眨眼朝陆昊天挥手。

陆昊天望着她的背影,她穿卡其色娃娃棉衣,瘦瘦小小的身子,紫色的发绳绑着头发,马尾高高飞扬。

除夕夜,冯小娥总算安分地待在家里了。这大概是一年中的唯一一个,她一定百分之百整夜都在家的夜晚。她对姜爸的说法是:“去年的一年的年末,今年一年的年头,我都跟你在一起,你还想怎样?该知足了!”

冯小娥也会做一年才会做一次的,她老家的一种叫叶儿粑的糯米粉肉团子。刚出锅的团子软糯清香,包着豆腐干、冬笋和五花肉混合的馅料。画未很喜欢,这才是她渴望的母亲的味道。

这也是一年来姜爸将电视开得最大声的一个晚上。全家人都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叶儿粑,一边看着春晚,一边爆发出开心的大笑。她家从不买烟花和鞭炮来放,这也是冯小娥和姜爸难得的一致,他们都认为:放烟花和鞭炮纯粹就是烧钱。

所以,画未对烟花和鞭炮没什么感觉。

午夜十二点,画未又吃了一个叶儿粑,准备洗漱睡觉。

家里电话响了,画未去接,她料想是亲戚或同学打来的拜年电话,于是接起来就是一句:“新年快乐!”

“到你房间去,看窗外。”

画未跑到窗边,一簇烟花正对她的窗口,“嘭--”绽放开来,热烈绚烂,奇美无比。然后一簇接一簇,烟花照亮了画未的窗口和她的脸。

烟花也照亮了那个为她燃放烟花的男生的脸,是魏泽川,他骑在单车上,朝着她的窗口大声说:“姜画未!新年快乐!”

烟花放完了,一共十二簇,他挥挥手,蹬起单车,飞速离开。

他在她窗下停留的时间和烟花绽放一样短暂,她连跑下去走近看看他,和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已消失在烟花的灰烬之中。

他所能给予她的情意,是不是也像这烟花一样,热烈绚烂却转瞬即逝?

她久久地倚在窗口。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听过的歌,那歌里这么唱着: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她还想起那个约定。如果他们不再出现,她终有一天也会忘记,它终将成为懵懂幼稚的往事被尘封在年少的记忆里。

可他出现了,他们又相遇了,那个约定的意义就成了一粒种子。无论多渺小微弱的种子,如果遇到泥土、雨水和阳光,便会发芽,生根,长成繁花绿树。

就算他忘记,她也会记得。

她会替他记得,只要她一个人记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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