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鉴于许多大人物要把我钉上十字架，我常常禁不住想问他们这样一个古老的问题：你们究竟以为我是谁？多少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多少中间的看法。社会的一部分好像认为我是个污秽、肮脏的老家伙，躲在某间暗室里打磨着色情的骨粉。而另一类人——小得多的一个人群——认为我是个彬彬有礼的自由意志主义者，一个捍卫自由和宪法的人，虽然付出了代价，但毕竟使这个过程得以进行下去了。我如今置身其中的这间办公室是一个套间的一部分，专供我个人使用，其中一问是媒体中心，里面的电视跟一个有线电视服务网连着。今天，在这家有线电视上，你可以看到比20年前的《风尘女郎》杂志里刊登的图片更显露一些的性生活内容。一直以来，我就站在一场保护宪法的战斗的中心，要保护每个美国人可以看到他或者她想看到的任何东西的权利。我并没有存心选择这场战斗，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奋力与之抗争，同时也有助于保护每个公民的权利——哪怕是那些贬低我的人的权利。我并无意于充当第一修正案的拯救者，我甚至读都没有读过美国宪法。可是，辛辛纳提的一名法官逼着我非读不可。而当我通读宪法时，我发现开国之父们在涉及言论自由和选择自由的事情时是毫不含糊的。
自从《风尘女郎》问世以来，因为各种猥亵和诽谤的罪名，我花费了很多时间出入全国各地的法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在孤军奋战。主流新闻界总乐意享受我为它们在法庭上赢得的各种来之不易的自由，可在我处于困境的时候，它们却很少鼓起勇气站在我的一边。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又不是孤家寡人。我有个同伴，一个同谋，一个灵魂的伴侣。如果说她并没有使这一切变得轻松好玩，她的确让这一切堪于忍受了。如今，回首往事时，我不禁猜想：“要是没有她，这一切怎么会成为可能？”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当你深爱着一个人，也因此而被爱的时候，哪怕最艰难的日子，最恶劣的环境，都无法将你摧毁。
不可否认的是，我有过无以数计的性伙伴，好几个女朋友，与佩吉离婚后还有过一段夭折的婚姻。可是，这些都没有涉及深层的感情、经久不衰的爱，也不存在长久的牵挂。我能够产生感情，也动人以情，可我的内心总有一部分保留着。我不愿过一夫一妻制的生活，也不愿跟哪一个女人厮守很长时间。我的俱乐部，以及后来的《风尘女郎》杂志，都是我真正的情人。我没有多少精力剩下来处理各种关系。我觉得性生活可以使人精力充沛、生命焕发，可我不需要通过结婚来满足性欲。我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需要某个特别的人，当然肯定就没有主动去寻找这么一个人。但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是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我自己的风尘女郎俱乐部里遇到她的。这是1971年的夏天，我在全州四处跑，查看各地的俱乐部。这天晚上，我到我弟弟吉米那间酒吧，坐了下来。一位可爱的小个子深肤色姑娘正在跳舞，身材很不错，表现也很不错，充满活力，但看上去15岁都不到。我问吉米：“她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我刚聘她来。”“她多大了？”他说：“18岁。”我说：“鬼扯！”这姑娘跳完后，我让人唤她到我办公室来。她进来了，就站在门里面，说：“是您要见我吧，先生？”“你多大了？”我问。“我19岁。”她答道。我的回答跟对吉米说的一样：“鬼扯！”她有些不安，但她从手袋里掏出身份证来递给了我。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是张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阿尔西娅·莱莎”。“为什么不直接把实情告诉我呢？”我问。她停了一会儿。“我需要这份工作——再说，我的确也快18岁了。”“你多大了？”我又问。“17岁半。”她回答说，扫了地板一眼。我上下打量着她。她看上去老于世故，同时又像很薄弱。
阿尔西娅实际出生于1953年12月6日，出生地是俄亥俄的马里亚塔市。我后来慢慢了解她的时候，才发现她有一段辛酸的悲惨生活。我感到惊异，这个镇定自若、独立生活的17岁姑娘竟然活了下来，更没有想到她会来到我这里为我工作。她的故事就像是廉价小说，满是悲剧、暴力、可怕的细节和不太可能的一些遭遇。阿尔西娅9岁的时候，她父亲开枪打死了她母亲、她母亲最好的朋友、她的外公外婆，然后举枪自杀。她和兄弟姐妹立即成了孤儿，送到了孤儿院，几天之后又分别送到了勉强愿意收养的亲戚家里。阿尔西娅只身一人，摸不着头脑，仍然因为父母暴死的恐惧而麻木不仁，在哥伦布一位伯母家住了一阵子后，被送到了当地的一间儿童之家。她对我说，那地方是个“地狱之窟”，她在那里受到性调戏，并受到监狱一般的严格管束。“修女们经常把我的脸按在她们的胯部，”她说，“我不愿意。那地方把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这样的打斗和对这种性恐怖活动长期的反抗之后，她被送往弗罗里达的福劳德戴尔市一位伯母家。
到弗罗里达两个月后，阿尔西娅不再受欢迎了，因而又送回了哥伦布的伯母家。这一次又是一个有麻烦的短暂的停留。阿尔西娅又打了起来，这次是打在了她伯母的脸上。这场争斗只是使她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的生活永久化了，她又被踢到了另一个亲戚家，是一位年龄大些的姐姐，结果她这里不过是又一个中途站。这位姐姐毫不遗憾，又把她送到了第二家孤儿院，这次是在俄亥俄的新尼亚市。到目前，她已经到了青春期，但已经是老于世故了。阿尔西娅已经开始使用化妆品了，刮腿毛，穿紧身裤，还有露腿露脚的衣服。第二家孤儿院是非常节俭的，拿走了她的化妆品，规定了着装方式，也不准她刮腿毛。在这种更严厉的管制下，她成了个习惯性的逃跑者。
第二个收容所类同于“感化院”，因为它有真正的毒化作用。人们称这种地方为“隔离所”，并把阿尔西娅定期投入其中。她一有出去的机会就逃跑，以这种方式来回敬这种恩惠。一场悲剧一而再地上演：打斗、追寻、捕获、隔离。这是令人心力憔悴的一种生活，阿尔西娅从中学会了独立，获得了世事经验，养成了反叛精神，形成了硬汉的粗猛和小女孩脆弱这两重的天性。最后，她15岁了，经过无数次的“隔离”之后，她这次一逃就不回去了。这一次，阿尔西娅知道往哪里跑了，知道怎样躲藏起来而不被发现，因此她乘便车逃到了哥伦布俄亥俄大学附近的居民区。这地方满是逃出来的人，他们与成千上万的俄亥俄大学的大学生难以区分。几天之内，她找到了一个男朋友，并搬进了他的公寓。她跟他一起度过了16岁的生日，又是吸毒，又是用迷幻药。她过得很开心，但又太轻率。她被抓住了，宣判过后送到了少年管教院关了两个月。可是，因为在两所孤儿院里呆过，“少年监狱”好像是个很容易对付的地方。
圣诞之夜，阿尔西娅被放了出来，送去与另一位姐姐生活在一起。这个年轻的掌权者不准她回到男友身边，这个决定没有让她太难过，因为她喜欢这个小伙子，但又不喜欢按人们教导的方式去生活。两星期后，她在法院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到了法院，向法官提出请求，要求宣布自己为可以自主的未成年人。法官同意了。第二天，她搬出了姐姐家，放弃了学校，放弃了一份临时工作，搬回到了大学区。她有父亲买的人寿保险中的一小笔基金，既然她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就可以开始收取这笔钱了。这笔钱足够支付她的房租和每星期50美元的饭钱和零花钱。因为独立生活，因为时间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上，这笔钱的开支也包括毒品在内。俄亥俄大学校园区满是贩毒的人，还有注射毒剂的场所。对一个厌恶人生、心里不快活的女孩子来说，这真是太大的诱惑了。阿尔西娅开始每天吸毒，用迷幻药，而且开始注射海洛因。几周之内，她又被抓住了，这次是连同注射海洛因的随身用具一起在公寓里捉住的（但没有海洛因）。她被保释出来，在她的律师的劝告下离开了大学区。她姐姐在哥伦布的风尘女郎俱乐部工作，并让阿尔西娅来试工。
阿尔西娅来俱乐部试工的时候，她已经决定把她相当大的一部分能量转移到某种有建设性的事情上来。她很符合摇摆舞女这个角色，在化妆品、假睫毛、高跟鞋，尤其是一身妖气的衬托下，阿尔西娅给吉米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不在乎男人把她当个性对象来看待，如果别人不这么看，她反倒觉得哪个地方出了毛病。尽管她看上去未成年，这也是我担心的原因，但我可以看出，她身上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她快要18岁了，因此我决定留下她，这个决定一般来说我是不会做的，我身上有某种东西需要她留下来。她那天站在我办公室内的时候——我仍然想得起来——我就知道我得了解这个女人了。如果她是任何别的人，我会当场解雇她。可是，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定。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对她说：“你可以留下来。”她说“谢谢，先生”，转身往外走。到门边时，我大声问：“下班之后想出去吗？”“也许吧。”她回答说，消失在楼梯下。
她很害羞，至少装成了这个样子，但那天晚上，她还是跟我一起出去了。一般来说，如果我下班带某人出去，一定就是性活动，或者出席什么派对——而阿尔西娅和我最后的确也搞到了床上——可这天晚上，某种不同的东西发生了。我们谈了话。我发现，这个快18岁的人是个极坚强的人，在感情上和知识水平上都能够坚持她自己的立场。她说话不那么妖里妖气，而且极诚实。我喜欢这姑娘，更重要的是，我尊重她。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我很留心阿尔西娅的忠诚与否、能力如何以及有什么理想没有。她明显是想学会我在从事的这门生意中的一切东西，从而让自己不可缺少。我不知道她一开始是怎么看待我的，我对她极为注意，可有一阵子，她可能以为我会觉得她只是个好玩的性伙伴，没有什么别的价值。但事情不是这样的，她使我着迷。几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一件事——我接到电话，有人告诉我说，阿尔西娅被带到医院洗胃去了。她把吸女友给她的东西，吸得太多了。她没事，但我决定亲自去医院看望她。这个简单的行为使她觉得有人爱她，关心她了。过去没有人这么关照过她。我告诉她说，我决定让她当哥伦布俱乐部的领班，还让她管理其他舞女。她对我报以灿然一笑，一个热吻，而且保证会把工作做好。
阿尔西娅做的工作岂止做好而已，她是个杰出的人，我很快提升她做高级领班，掌握全州所有俱乐部共300名舞女。我给她派了一辆车，她就开始以巡回管理者的身份在俱乐部之间来回奔跑：教新来的舞女如何跳舞，如何做头发，如何化妆，如何说话、走路、跳舞。这期间，她也在观察我这里进行的一切操作，仔细研究一些经理们，检查售货机，注意存货情况，注意各种记录是怎样进行的。过不久，她已经成了这行当中的专家。终于，她有天晚上过来对我说：“拉里，我准备好了管理一家俱乐部。”“什么？”我说，但并不怀疑她的能力，而只是为她毛遂自荐的度量所震动。“我会成为你最好的经理，因为根据我所看到的情况，你的人都不如我！”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就咧嘴一笑。我想：“我要让她接任最差的酒吧，看她怎么办。”我真的这样做了。
当时，我仍然拥有戴依登舞女酒廊，它是我所有酒吧连锁店中实力最薄弱的一个。事实是，它在亏钱。我带阿尔西娅来到这间酒吧，把她介绍给当班经理。然后，我向她介绍如何清理售货机，如何订酒，如何进货，处理工资单，如何去银行进帐。我把钥匙递给她，说：“祝你好运，姑娘。”她不需要好运气，她上任的第一个星期，营业额上来了。她卷了进去，举行员工会议，聘用新舞女，炒掉很差的舞女，清理场地，悉心照料客人。几星期之内，她把这地方翻了个个儿。几个月内，阿尔西娅使这个地方开始赢利了。她工作干得非常不错，我明显看出，她的天才可以用于其他酒吧。我为她树了个新位置：巡视总管。她去我那些问题不断的酒吧，评估情形，进行改造，然后走路。阿尔西娅成了我的眼耳手足。
阿尔西娅的责任在增大，我们的关系也在升级。在我看来，我不仅找到了一个能力非同一般的女人，而且对我忠心耿耿，也无心判断或者改变我。我在她身边很自在，我不需要找借口或者受什么抱怨就自行其是。我们可以一起去一家相当不错的法国餐馆，也可以随手抓一块油乎乎的汉堡包对付了事，这没有什么关系。她没有什么期望，也不提出什么办事日程。我很快发现自己很需要她在自己身旁了：钓鱼、骑马、偶尔的度假。正是这些与性生活无涉的小事才使我们拢在一块，使友谊令人满足。我曾与成百的女人睡过，可我却从没有跟谁产生过什么爱情。但我却爱上了她。有人对我说，阿尔西娅的名字来自希腊语动词“治疗”，或者名词“诚实”，或“可靠”。她对我来说数者兼备。
我和阿尔西娅之间发展着的这种关系绝非寻常，它不符合传统的道德观念，事实上它与美国中产阶级的道德范式大相径庭。从一开始，阿尔西娅就明白，我在性问题上决非单一相守型的，我会有别的女人。她还知道的是，我不会跟别人一起形成像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没有人能够像她这样离我这么近。她懂得爱与性交之间的差别，她知道我爱她。她自己的原则是这样的：我可以在性生活上为所欲为，可是我不能吻除她以外的别的女人。如果她发现我吻别的女人——有一回她真的发现了——她会朝我屁股上来一脚，提醒我注意规则。反过来，我也知道她是个双性恋，也不太在乎。阿尔西娅好像不太特别喜欢别的男人，但的确很喜欢女人。我不在乎。我不知道，如果她跟别的男人睡过我会不会吃醋。我假设，以前后一致、说话算数的名义，我可能只能尽量像她一样思想开放。可是，我从来没有经受这样的考验。我们学会了尊重彼此的癖性，我们很开心。我请她搬过来跟我住一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