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生日那天，高三最后一次月考刚结束。说起来很巧，在这个总共只有六十一个人的班级里，竟然有两个人跟我同一天生日，还都是男生，同样年龄，这真的让人非常感慨。那天他们两个特地跟老师请了假，在一所空洞的房子里沐浴吃斋之后，郑重地观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毛片，为了这部片两个人等了整整十八年。可见长大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他们的生日也因此过得极其有深度。跟他们相比，我就差远了，我那天几乎一事无成，不光弄丢了五块钱，还弄丢了自己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叫王菁菁。我喜欢上她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我们班的班花。她眼睛很漂亮，我总是习惯在解完一道数学题或者背完一篇英语短文之后，转过头看她一眼。她就坐在我左后方。我回头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除了王菁菁都是多余的。那种感觉像是聂鲁达的诗：“穿过夜晚的树叶，寻找你的手。”我找啊找，目光掠过左撇子武振，掠过发呆的唐毅，还有肱二头肌比我小腿粗的王青松……终于找到王菁菁了，从一个缝隙里我看到她闪亮的瞳孔和微微翘起的嘴唇。
这个习惯我一直坚持下来，终于在我的生日那天，班主任看不过去了，他那时候正在最后一次班会上作声情并茂的演讲，而我则在继续做我的数学题，每做完一道还得回头看王菁菁。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班主任站到了我的面前，在我的草稿纸上投下一个浓重的黑影。我抬头，看见他怒不可遏的样子。我就努力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出来。
接着他就问我：“你看够了没有？”
我点点头，说：“差不多了。”
班里哄然大笑。班主任“哼”一声，甩袖而去，重新走上讲台。我瞅个机会，再次转头看王菁菁的时候，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嘴唇了，她正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就特别心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散会的时候我到楼梯口等她，她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仿佛我成了那些夜晚的树叶似的。我追上去说：“菁菁！”王菁菁没看我，继续走。越走越快，似乎要跑了起来。我也加快脚步跟上她，我说：“菁菁，你等我啊！”她还是不理我。我急了，大声问：“王菁菁，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次她终于停下来了，像急刹车一样，突然收住脚步，冷笑着问我：“怎么回事？你不是看够了吗？还跟着我干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气这个。我解释说：“我那是随便应付一句，不然班主任不罢休啊。”
“你就这么怕他？连句话都不敢说？”王菁菁气呼呼地说，“这么没骨气，你就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
“不就是一句话吗？有这么严重吗？”我皱眉。
王菁菁看了看我，说：“李因海，我生气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我看错人了，其实你平常就没种！”
这话一下子把我噎着了。我盯着她足足有四五秒，然后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当时我非常难过，我没想到在我心里美得跟朵花一样的王菁菁竟然会说出“没种”这样的字眼。在我看来，美女即使骂人也要注意用词的，这样才对得起上天给她的容貌。比方说王菁菁完全可以这样说我：“你怕事，胆量不够，并且繁殖能力不强。”末了还得冲我赧然一笑，说，不过这些都可以培养。
上面的情形仅仅是我美好的意淫，在现实当中，王菁菁永远不会在我面前低下她公主一样高贵的脑袋，这就好比革命烈士夏明翰不畏砍头一样。反正自打相爱以来，我扮演的一直是那个猥琐并且凶恶的刽子手，不管是吃饭逛街还是拥抱接吻，统统需要经过我锲而不舍的逼迫，她才轻皱眉头，勉强同意。就是在生日那天，我忽然发觉，原来王菁菁的点头不是屈服，而是施舍。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班级里，除了学习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所以芝麻大点的事都会被八卦高手描绘得如同山崩地裂。我跟王菁菁分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当天下午就有看不惯我的女生前来质问我。因为大家觉得我是踩了狗屎运才追到王菁菁的，也就是说，我爱上她是必然的，而她爱上我，只是偶然的。面对这偶然得来的天大的幸福，我却不好好把握，非常不识好歹。以前班里有一个女生形容我追王菁菁的过程是“夸父追日”，这让人非常吐血。
第一个质问我的是王菁菁的同桌于婷。我毫无办法。于婷的体形就是一个肉球，由于夏天的来临，她体重的增长变得毫无节制。我曾猜想若是把她限定在某个位置不动，若干天以后你就会发现她变成一只硕大的螃蟹。
当这只螃蟹挥舞着巨钳在放学路上拦住我的时候，我就特别害怕。
“怎么办？你说吧。”于婷挑衅地瞄着我。
“什么怎么办？”我问她。
“我靠，你还跟我装傻？你把我们家菁菁气成这样，你说该怎么办？”
一听这话，我暗中“哼”了一声，我把她气成那样？那是谁气我呢？
见我不说话，于婷开始朝我逼近。
“那你想怎么办？”我连忙打住她。
“很简单，你在全班同学面前跟我们家菁菁道歉，然后再把她追回来。”
我龇牙看了这丫头半天，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话来回应。
“李因海，别给你脸你就上天，我告诉你，追我们家菁菁的人都在门口排队呢！”
一句一个我们家菁菁。于婷趾高气扬，仿佛那些男生追的是她一样。老实说，如果无语也算一种表情的话，那我这时候的样子应该诠释得淋漓尽致了。
“那就让他们继续排吧。”
说完我赶紧绕过她，飞奔而去。我想不通，这明明是我跟王菁菁之间的事，怎么搞得好像我和于婷两个人有关系似的？于婷怎么这么关心我和王菁菁的事情？难道说……于婷才是王菁菁的生母？当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可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为此我郁闷不已。你看人家王菁菁，分手之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照样下课的时候微笑着跟周围的同学谈明星八卦和股市行情。这充分说明了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女人，也是个有群众基础的女人。可是我，只是个看上去很拽的小子。事实上分手之后我时刻都处在高度的警觉之中。
于婷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第二天早读课结束，班主任刚走，她就立刻站起身径直地走到我面前，“啪”地一下将双手摁到我桌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就是一个肥胖版的刘胡兰。
于婷说：“李因海，说吧，这个事情你怎么处理？今天不讲清楚你就别想回去。”
“别烦我，正背唐诗呢！”
于婷抬头环顾一下，俯身小声说：“李因海，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你要是觉得我自以为是的话……那我一向都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菁菁有个表哥？”
“表哥？没听过，关我什么事？”
“他在读技校，”于婷顿了顿说，“而且是那里的老大。”
“怎么？威胁我不成？”我不屑地撇撇嘴。我知道技校里出了很多的痞子，这两年闹事闹得很凶，可学校管不住，后来公安局都看不下去了，抓了一批，风气才稍微好一点。当然，那只是表象。技校里出来的学生连街上的混混都不敢去惹。但是于婷要是以为拿这个能威胁到我，她就看错人了。
于婷“哼”了一声说：“威胁你又怎么样？我跟你说实话，菁菁表哥性子很火爆，虽然菁菁讨厌他，可是他却很护着菁菁。要是他知道你把他表妹给甩了……”
“那就来打我好了。”我懒得理她。现在的女孩子怎么变得这样？这本来应该是男人的方式才对。
不过，我没想到传说中的表哥会出现得这么快。
第二天，在我放学回家的途中，三个模样凶恶的混混在一个街角里拦住了我。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是一直在这里等我。平常这个巷子很少有人。我突然记起了于婷的话，有点紧张，连忙停下脚步。
“喂，你是冷冻机厂家属院的李因海对吧？”为首的那个人朝我伸出一根指头，像个伟人似的点了点。他的头发很短，染成淡黄色。
“没错。”我故作平静，点点头。心想竟然这么快就把我的家庭地址给打听出来了。
“你过来。”
“什么事？”我站着没动。实际上我离他们只有五六步，已经很近了。
“老子叫你过来你就过来！”那个黄毛火了。
他这么一说我也很火，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气。
我盯着他们看，我说：“老子不过去。”
旁边的一个人抽着烟，不屑地瞄了我一眼，说：“小子，你很拽嘛！”
我说：“你们更拽。”
“呸！”他把烟吐掉，一个箭步冲上来。
然后我们就开始打了。
你看，年轻人的事情多么简单。我们甚至没来得及交流一下打架的原因。
当然，是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起先还奋勇地会了两拳，后来实在承受不住纷纷而落的拳脚，转身就跑。
不过我已经跑不掉了。两个人扑了上来，把我摁在地上。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了，就是他们出脚，我挨踢。我的头部承受了一记重脚之后，眼睛就开始模糊了。但是我没晕，我脑子里就在想一个事情：同班同学，准许谈恋爱还不准分手？
他们这样踢了我一阵子，终于停下来了，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我躺在水泥地上起不来，全身都疼，鼻孔在流血。
回到家以后，我身上仍旧疼得不行。还好脸上没有明显的伤口，爸妈看不出来。我对老爸撒了个谎说我今天跟同学踢球，腰摔着了。我让老爸给我拿点正骨水和消炎药来，我伸手接药，没想到老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摁倒，掀开我的衬衫，然后就看到了我身上一块一块的红肿。老爸估计是惊呆了，啊啊地说不出话来。我赶紧扭头“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点。我说：“爸，您想让老妈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成？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看到我伤成这样子，她还不锅碗瓢勺都拿出去跟人家拼命？到时候谁能拦住她？”
老爸“嗯”了一声，过去把门关紧。回过头来，他的脸色都发青了，他压着火气问我：“小海，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一下就把在操场上遇到的那几个人跟老爸说了，最后我还很委屈地说：“真倒霉，怎么会遇到这种混混，连话都没说明白就上来打！”
老爸不说话，走过来给我涂药水，一边涂一边用手搓，疼得我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他正面涂完了就开始涂反面，然后又将侧面重新检查了一下。
等到他这番手艺走下来，我本来就受伤的身子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爸，您这是何苦呢？费那么大劲，直接让他们多踢我几脚不就得了。”
老爸“啪”一个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沉声说：“这个事情我还没弄清楚，但是肯定不会没你的原因！你小子从小就知道惹事，初中那两次还没把你处分够？要不是我说情，你还能念到现在？也不知道吸取教训！”
老爸说的初中那两次，一次是我被全校通报批评，另一次是我被留校察看。其实按我们校的校规来说，这两次都够勒令退学的了。第一次是我上初一的时候，有个比我高大的家伙在一条小路上拦住我，要跟我“借”钱。这种事情我们学校经常有，高年级的欺负低年级的。我们班主任就经常教导我们，能躲就躲，躲不了就看淡一点。他说，部队里老兵还欺负新兵呢，更何况是学校。可是我就看不惯，我心想你凭什么欺负我？我没招你没惹你，长得又不比你丑。所以那次那个人拦住我跟我要钱的时候，我就死活都不给他，后来他气了，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刚好地上有半块砖头，我心一横捡起来就朝他身上砸——我后来想想，还有点后怕。那个人离我太近，根本来不及躲，被我砸个结实。结果很不巧，砸断了一根肋骨。后来他在医院面壁一个多月才出来。他父母还扬言要告我，我当时都吓哭了，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正当防卫，保卫科的人做记录我都说不好话，就以为从此以后要坐牢了。我还听别人说牢里老犯人整新犯人整得更惨，当时心里懊悔至极，心想进去还要被欺负，早知道就不反抗了。后来我老爸来来回回进了三次校长办公室，扛着大包小包的，终于换来我的“重罪轻罚”。
之后我老实了一年。初三的时候又闹事了。那次是我们班跟另外一个班踢球，没有裁判，踢着踢着我们就吵起来了，对方气势汹汹，还故意把足球踢到我们班的一个队员身上。班里人都知道我好胜脾气倔，所以一遇到事情大家就惟我马首是瞻。那时候我名气可大了，我心想我不能给我们班丢脸啊，我就指着刚才踢球的那个人问，是不是你踢的？他叉着腰说，是啊，怎么样？我冲上去就是一脚，直接把他放倒在地上。我这一脚也成了这场群殴的导火线。那次的场面也是相当壮观，大概有七八个同学挂彩。全校为之动容。过后曾一度传言我将要被勒令退学，但是校长发现我是年级第三名的时候他犹豫起来了，这时候我亲爱的老爸又披挂上阵，带着他的粮草，四处安抚群众，直到风波平息，我才从勒令退学换了个留校察看的罪名。
我从心里感谢老爸，我记得那时候他的样子非常地憔悴，好像受处分的是他似的，我看了心里难受。不过回过神来，我还是嘻嘻地对他说：“那也是因为我成绩不错，校长讨厌惹事的喜欢成绩好的，遇到我这种成绩好又惹事的，他就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啪！又一下。
我摸着后脑勺委屈地看他，我说：“爸您别打了，真嫌我被打得不够啊？”
老爸叹口气说：“唉，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么多不务正业的？不好好学习，学人家出去当混混，上次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就在厕所里看见一个躲在那里抽烟的学生，地上全是烟头！你说说，多气人……还有你也是，你都快要高考了，就不能给我安分点？也不替大人想想！”
“我没……”
可他根本不让我插话，唠叨着朝门口走，走两步又转头对我说：“这两天走路给我装着点，别被你妈发现了，还有，消炎药一天三次，别忘了，偷偷地喝。”
你看，这就是我老爸。我暗叹一声，说：“好，您放心吧。”
他这才皱着眉头走出去。
老爸走后，我倒在床上，抓起了遥控器。我越想越气！我一边用力呼吸一边对自己说，冷静点，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按照于婷说的，王菁菁讨厌她表哥，应该是不会向他说起我跟她分手这件事情的，她要说的话顶多是平淡的一句“那小子被我甩了”，她表哥也不至于因此过来打我。
那么肯定就是于婷跟他说的了。
老实说，我倒是没怎么生这位表哥的气。我要是有个表妹被人甩了，很有可能我也会忍不住过去揍他一顿。当然，我得是个老大才行。除了这位表哥下手重了点，其他还说得过去。我的气愤主要集中在于婷身上，我不明白，到底关你于婷什么事？
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啃着饼干。因为心里郁闷，所以啃得就格外用力。电视里正播着焦恩俊版的《小李飞刀》。李寻欢进京赶考中了探花，回到家乡得知魔刀门被灭。下面的故事我已经知道，就是准备跟林诗音结婚之际，突然蹿出一个龙啸云，李公子豪爽地把老婆让给了人家，回头自己哭得不行。
更郁闷。
我忍着腰间和膝盖的疼痛，照常去学校上课，装得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就连看见了于婷，我都会镇定地朝她微微一笑。可是于婷这丫头更胜我一筹，她笑得比我还可爱。仿佛别人打了我那一顿，她的境界就一下子升华了似的。
我琢磨着婆婆妈妈的于婷也不会就这样收场吧？
果然，下课的时候她又找到我，我正在走廊里，她上下看了我一眼，开口就问：“李因海，你知不知道最近有很多人要找你的麻烦？”
我憋着火气，说：“知道啊，你也算一个。”
于婷扬眉说：“我找你麻烦？是你自己不识抬举。我们家菁菁昨天还好心拦住了几个，告诉你，帮着菁菁的人多着呢，她心肠好，不跟你计较。要换了是我，哼哼，你腿早被打断了。”
这丫头，原来目标是让我断腿，多狠啊。我咳了咳说：“你的意思是她可怜我，对吧？我挨打挨得多了，谁要找我麻烦就让他放马过来，我等着。”
我转身要走，忽然于婷又喊住我说：“李因海，我们家菁菁哪里不好？能追到我们家菁菁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浑身冒烟，暗中做了个深呼吸，默念两遍别发火别发火之后，才冷冷地看她一眼：“你觉得她很好是吧？那你去追她啊，在我眼里她一文不值！”
于婷跺了一下脚，说：“难道你没真心喜欢过菁菁？”
“不知道。”我迅速回答。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白痴啊你？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你都分不清吗？”
我咬牙切齿。这丫头，昨天还叫人打我，今天又来逼供！不反击你一下，你还当我李因海真的那么好欺负呢！
看看于婷无比肥硕的身躯，我笑着说：“哦，我一向喜欢瘦的女孩子，而她刚好是我们班最瘦的，你说这算哪一种情况呢？”
于婷身子微微一颤，紧咬住下唇，像只母老虎一样盯着我。
我嘿嘿一笑。
她跺了跺脚，咬着牙说：“你真欠打！”
说到打，我就气愤。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我是被于婷找人打了一顿。以我的脾气，被打得这么惨，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可于婷毕竟是个女生，而且也不是她亲手打我的，这样我就很为难。
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复仇方法，我躲在家里，把以前看过的犯罪大片都翻出来复习了一遍，然后我脑海中就出现了很多个场景。最清晰的一幅是：深夜，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有两个人在奔跑，前面一个是肉球状的女人，一边跑一边叫救命，后面一个是潇洒的青年，一边追一边说不会有人的。就这样，经过长时间的追逐之后，那个青年扛着电锯把于婷逼在角落里，然后朝她阴森森地笑——不对，这样过于血腥，应该有更好一点的情况出现，我的武器不是粗暴的电锯而是优雅的小刀。那么剧情就可以改为：李寻欢把于婷逼到一个角落里，他面无表情，唰地一下从袖口里探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接着于婷靠在墙壁上，既崇拜又绝望地大叫：“小李飞刀？！”然后……然后我差不多可以醒了。
一个人善于意淫并能不代表他善于解决问题，这个我明白。
我很想找个人讨论一下。这时候的我显得黔驴技穷。不过家里是没有人跟我讨论的，老妈不可能。而老爸，他始终认为我挨打肯定因为是我惹了别人，他明察秋毫的样子让我只好保持沉默。我不敢把我跟王菁菁之间的恋爱和分手告诉他，不然我肯定会很惨。我相信就算老爸的脾气比现在好三倍，也无法接收儿子在高中谈恋爱的事实。他肯定会和老妈一样恐慌，认为我的成绩必定一落千丈，然后我的前途变得一片渺茫。其实他们错了。至少在我身上不是这样。因为跟王菁菁恋爱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成绩飞速上升。此前的背景是我以年级第五的身份进入这个重点班级，然后由于贪玩而落入中下游。这说明少年怀春带来的不一定都是负面的影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办法最终还是给我想出来了。虽然不是很让我满意，但经过长时间的策划，我决定展开行动。星期三的下午，有两节体育课，本来都这个时候了，什么体育、美术、音乐之类的课都该被取消的，但是因为我们的体育老师是工会副主席兼校长表姐，所以高三的体育课才得以保存下来。
我们的肉球女侠，那天下午就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认认真真地跳着健美操，地上被她砸得坑坑洼洼。你可以想象场面有多么壮观。当然这些在我们眼里都习以为常。
就在于婷奋力地砸着地面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朝她脚下扔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石子。可想而知，跳跃到空中再落下来时，脚下出现一颗石子会是什么结果。
一声惨叫。如我所料想的那样，于婷摔倒在地上。
体育老师连忙停下来，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于婷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好几个女生都围了过去。
“老师，婷婷扭伤了！”
此时我就在作案现场附近，尚未来得及逃离。这群女生连忙叫我：“李因海，赶紧过来把于婷背去医务室啊！”
我一愣，让我背她？但也只好跑过去。
我将就着把她背了起来，才发现其实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重。
“别碰我，李因海！你滚！你给我滚！”于婷很不配合，在我背上一边挣扎一边喊。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抗拒，该不会发现那些石子是我扔的了吧？我也懒得理会她的挣扎，背着她就快步走。没走多远，在于婷的骂声当中，我忽然感觉背上有点湿漉漉的感觉。这份粘湿透过我单薄的衣衫迅速蔓延到我的臀部和大腿，还有我的手。
“血，流血了！”后面的人大叫。
我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抽回手一看，满手的殷红！
“嘭！”
我抽回手的同时，于婷摔倒在地上。
我转身看，我的裤子上、衬衫上还有于婷身上……全是凄惨的红色！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血。那天黄毛打我我也没有流出这么多血，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于婷坐在地上，接下来更夸张，鲜血从她双腿间渗出，像是侵略者一样迅速染红周围的水泥地面。
“啊，啊！”我像个哑巴似的支支吾吾地傻在那里。
“你滚！你快给我滚！滚滚滚！”于婷抱住腿，绝望地放声痛哭。
体育老师和同学都赶过来了，她皱眉看了一下情况，冷静地蹲下身子把于婷背了起来。然后一溜烟地朝校医务室跑了。
我还愣愣地站着。
“李因海，你怎么把她扔下来了？你这个傻逼！”后面好几个女生大声骂我。
我很茫然，大脑里嗡嗡地响。转回头，发现在人群之中，王菁菁正冷冷地望着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想法，我就迷迷糊糊地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她跟前，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叫她的名字。她就“啪”地一下甩了我一巴掌。
“李因海，你就是个傻逼！”
我捂着半边脸怔了一怔。有这么多幸灾乐祸的同学在场，我觉得我被无情地羞辱了。于是我爆发了出来，回骂她：“王菁菁，你也是个傻逼，一个很傻的傻逼！”
王菁菁美丽的嘴角出现轻微的抽搐。
于婷住院了，失血过多。随后，对峙的双方又变成了我和王菁菁，局势变换之快让我猝不及防。估计之前王菁菁的安静是在酝酿，于婷只是她派出的先遣小分队。一旦战略时机成熟，探清了我的底细，这个女人就如同德国袭击波兰一样，迅速地将斗争展开并扩大。
先是她从我座位前经过的时候将我桌面上的书碰倒在地上。作为还击，我当着同学的面，挥着手臂像扫把一样将她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扫了下来。然后王菁菁抓起一本书朝我头上砸。太近了，我躲不过去，被砸个正着。看热闹的同学哄然大笑。
我吸了口气，一把将那本书扔了出去。那是一本英语语法教材，很厚，从窗户飞出去，接着“嘭”的一声传来。
王菁菁气哭了。
然后她抓起书包就走，让同学帮她向老师请了两天假。
这两天里，我过得非常不太平。我周围突然出现了很多敌人，他们像是埋藏了多年的伏兵一样，我稍有放松，就给我全力一击。谣言四起。私下里，女生骂我，男生也骂我。真不知道我错在哪里了。我心想算了，反正老子已经出气了，现在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直到我和于婷动手打起来那天，我才发现事情远比我想得严重。那时候房间里有三个人，于婷一直躺在病床上，我和王菁菁在洽谈。先是缓慢地说，然后是快速争吵。后来我大声说：“没错，石子是我扔的！谁叫她先找人打我？”
然后她就冲上来了，我没料到一个女人爆发出来会如此可怕。她用一个苹果砸中了我的脸，趁我擦眼睛的功夫她一把将我推倒。她穿着圆头的小皮鞋，她要踢我，我就往旁边滚。可是一滚就撞到了白色的墙壁，我轻呼一声，化悲愤为力量，翻身起来。她用力一脚踢在我膝盖上，我转过身子，一拳击中她后背……
于婷在床上大哭大叫，如果她参战，女方的优势一定非常明显，可是如今她身子正虚弱。后来我抓住了王菁菁的头发，她也抓住了我的头发。在我们没法分出胜负的时候，护士小姐终于出现了。
第二天，我被通报批评，刚好那天于婷出院。我怀疑是我和王菁菁打了那一架她才好的。于婷在她老妈的陪伴下缓缓地走进教室。我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她老妈。于婷也没看我。于婷老妈爱女心切，加上又快到高考时间了，现在女儿受伤无疑让她气愤至极，所以她跟着于婷来学校兴师问罪。当然，她并没有找我，而是找我们的班主任和体育老师。那天上午，我们整个楼道的人都能听见于婷的老妈在办公室里拍着桌子大吼。班主任和体育老师像两只斗败了的小鸡，低着头一直赔不是。
于婷羞愤交加，后来跛到办公室门口，把她老妈叫了出来，这场吵闹才算结束。当天下午班主任就宣布，以后体育课全部取消。这应该是他愿意的，于婷的受伤和于婷老妈的吵闹给了他一个合理的借口，只剩下体育老师对操场上的石子耿耿于怀。
教务处把我的处分公告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班主任让我立刻把家长叫过来。我死活不叫，后来班主任说：“你不叫是不是？不叫是不是？那好，我去你家叫！”
没办法，我只好把我亲爱的老爸叫了过来。这时候于婷老妈刚走不久。
班主任把训我的那套拿出来训了我老爸。老爸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我低着头跟在后面，我发觉这次他生气了。他真生气了。以前不管我怎么打架闹事，老爸都是噼里啪啦地说我一通，然后就作罢。这次不是，都走了好远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送到校门口，他回头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吧。”
回去？我不知道回哪儿去，现在已经放学了。我欲言又止，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神色。老头子打算跟我分道扬镳了。
我就扭头往回走。
这是下午六点，已经放学半个小时了。我走回教室，惊讶地发现于婷和王菁菁在里面吵架。看她们的表情，不像是一般的小吵，应该是翻脸无情。
于婷和王菁菁两人正怒目相对，嘴里吵的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清。就听见旁边几个女生苦口婆心地劝：“哎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这么好的姐妹也吵架？”
这时候我才发现，王菁菁和于婷两个人眼里都噙着泪花。王菁菁的样子跟任何一个正在吵架的女生都没有区别，原来她不是一直生活在舞台上的，她有时候也这么普通。
我探着头在门口看，里面一个女生看到我了，立刻就喊：“李因海！”
屋里的人都转向我。我开始犯晕，从上次操场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容易犯晕。
那个女生又说：“李因海，你快过来劝架啊！”
我“哦”了一声就走过去，刚靠近，于婷和王菁菁就齐声骂：“你滚！”
我只好灰溜溜地停住脚步，上课铃刚好传来。我闷声不响地走回自己位子上。在要坐下的那一刻，我听到那个女生轻声说：“真没种！”
我没理她，在心里琢磨着老爸走时的表情。然后于婷和王菁菁继续大声地吵，两个人的声音像波涛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大脑。我很烦，突然发现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太他妈的让我窝火了！
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举起板凳就朝窗户砸去。
“哗啦！”玻璃碎了。大家都呆住了。两个人的吵闹终于停了下来。
可是我停不下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举着凳子把教室里另一半的窗户都砸了。
晚自习的时候我就被带到了保卫科，校长和班主任都暴跳如雷：“这样的学生还能要吗？这样的学生还能要吗！”我被保卫科的人锁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他们问我话，我就是不开口。后来他们踢了我几脚。我知道那天晚上电视里李寻欢的故事还在继续。李寻欢中了探花。林诗音去世。孙小红虎视眈眈。
到了晚上十点，他们把我从小屋子放了出来，让我明天再把家长叫过来。我没回家，我在街上晃荡了很久，之后在一根电线杆下面睡着了。
尽管我没叫，老爸第二天还是来学校了。赔了钱，道了歉，老爸在校长面前哭了。
因为这时候我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校长便不再追究，但是他让我在家复习，不要来学校。
后来我是跟老爸一起回去的。老爸仿佛很愧疚。又开始对我嘘寒问暖。也许他觉得要不是昨天丢下我我就不会这样。老爸说，别担心，在家学复习更好，清静，吃饭又方便。我没答话。我大脑有点堵。
路上很巧，我又遇到了打我的那个黄毛，不过这次他是一个人。黄毛看到我之后，愣了一愣，然后快速地走开了。老爸这时候说了一句话：“你看，我上次说的就是这个臭小子！”
“哪个？”
“就是那次我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别人上课他躲在厕所里抽烟，气得我直接叫个老师把他抓出来了，这种学生，不修不成器！”
我一愣，然后就明白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打我的黄毛根本不是什么王菁菁的表哥。他是因为受了处分来找我报复的。传说中的表哥其实并没有出现，因为没人告诉他分手的事情，王菁菁没有，于婷也没有。
我顿了顿，想告诉老爸上次他错了，挨打不是因为我爱惹事，相反，这次是他惹的。尽管老爸无心，但是帐还是算到了他儿子头上。犹豫之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终于也替老爸挡了一次。
就这样，高考前我和王菁菁、于婷再也没有说过话。我在家里除了看李寻欢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埋头苦学，做最后的冲刺。爸妈对我的表现相当满意。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木偶，没有思想，但是能看到自己的方向。
时间过得飞快，高考，估分，填志愿。
在等成绩出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我继续发挥我善于意淫的特长。没事的时候我就幻想自己是捏着飞刀的李寻欢，高考全国第三，武功所向披靡，在江湖四处闯荡，潇洒不羁……最后全国名校招生办的老师都来找我，恭恭敬敬地说：“李公子，您别在江湖瞎混了，到我们学校读几年吧！”
……在我无休止的意淫当中，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成绩出来那天，我有惊无险地进了重点大学。这让我感到庆幸。直到那一次，跟同学打电话，聊着聊着他忽然说：“听女生说胖妞很喜欢你啊，哈，暑假好好把握一下，人家现在正在减肥呢！”
他说的胖妞就是于婷，我呆住。
“喂？怎么了？”
我不作声，挂断了电话。之后我又开始犯晕。
◎沈嘉柯
《漫友》文化签约作家，《新蕾story100》杂志专栏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