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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夜

这个世界开始不安全了

冰块覆盖了波罗的海,如同给它披上了白色的尸衣。冰面上一片寂静,日光惨淡,寒风刺骨。

这已是波罗的海第三次被冰冻:1303年是第一次,然后是1306年,然后是1307年。过程是一样的:先是霪雨连绵,风暴肆虐,然后就是气温骤降,到处是飞舞的雪花。

河流被冻结了,湖泊被冻结了—最后,连大海都被冻结了。

这是上个世纪从未有过的怪事。

几百年来,人们第一次在寒冷面前败退下来。北欧人本已在美洲的格陵兰定居,现在他们正一步步走向灭绝。冰岛的农业消失了,瑞典的北部也被放弃了。

冰雪怪兽已大举入侵,它从北欧践踏而过。欧洲腹地现在还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但它的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波罗的海业已冻结,怪兽随时会越过冰面,直扑南方。

——这个怪兽有个名字,叫“小冰河期”。

欧洲人只觉得天气越来越怪:冬季格外寒冷,夏季则短促潮湿。他们不知道世界已经站在了一个时代的转折点。

灾难就此打开了闸门。小冰河期将释放出马尔萨斯的第一头猛兽—饥荒,然后是更可怕、更黑暗的东西……

在14世纪的头几年,欧洲人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但他们也能隐隐感觉到:这个世界变得不安全了,藏在黑影里的东西似乎就要冲到光明中。

过往繁华渐渐退去,眺望未来则茫茫未知。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欧洲,宛如弥漫的鬼雾。大家看不到它却呼吸着它,触不到它却感受着它。

烈日朗照之下,有黑影在膨胀,在逼近。人们仿佛能听到它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如同从传说中走出来的洪荒魔怪—没有形体,却能让人恐惧得血凝结成冰……

没有人能说出是怎么回事。但在欧洲,有很多人都感觉到了:这个世纪不对头。

它鬼影幢幢。

等一切都成为过去,老人们会在炉边向子孙讲起那段岁月。我想,也许他们会将故事的起点放到1314年。

那年,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件,然后……

1314年,塞纳河中的一个小岛。一位将近70岁的老人被绑在火刑柱上,两千多人围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在几年前,这个老人还领导着一个庞大的团体。他曾是法王的朋友、公主的教父。他曾拥有巨额财富、显赫权力。

如今他肢体残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像头牲口一样被捆在那里。他在牢狱里待了七年,七年的酷刑折磨把他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

一声令下,柴堆开始点燃。没有烟,没有烈焰,只有细细的火蛇在舔舐着受刑者。这是为了延长他的痛苦,让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死去。

太阳划过天空,塞纳河湍湍奔涌。时间在光与河间缓缓流淌。这个老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渐渐变得灰白,然后变得焦黑。

他在慢慢地变成一块焦炭。

火柱上传来可怕的惨号,不像人间的声音。惨叫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呐喊:

“苍天在上,大地在下,我发誓我们是无辜的!他们用酷刑来让我招认。上帝在上,我软弱过!我招认过!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刽子手们满意!可那都是谎言。我们是无辜的。

人群中传来一阵嗡嗡声。

“我诅咒你们!我诅咒那个邪恶的教皇。他坐在法官的位置上,却是一个伪证犯。我诅咒法国国王菲利普。他是刽子手,是杀人犯,是强盗!我诅咒他!我诅咒他的子孙,直到十三代!他们都要承受祖先的罪孽。他们要用血去洗刷这罪孽!

“罗马教皇、法国国王,一年之内,你们将要和我一起,站在上帝面前受审。上帝将给出他的裁决!”

两千多人都觉得不寒而栗。整个岛上寂静无声,只有3月的疾风在呜咽盘旋。

一片长久的沉默,只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大家都以为一切都终结了。这时,火刑柱上的老人已经不成人形,焦黑的尸体突然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些虐杀无辜者的人,愿邪恶落在你们头上……上帝将为我复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哭泣声。然后,一切都终结了。

在远处,高高的宫殿窗台后,有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火刑柱。一个俊美的中年人久久望着那具焦黑的尸体。最后,他放下帷幕,退回了宫殿深处。

他就是法国国王菲利普四世,人称“美男子”。他秀美如天使,残酷如魔鬼,狡诈如狐狸。他一生都致力于提高法国王室的地位。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恋天堂,也不怕地狱,冷漠地一点点积累权力和钱财。有人这么评论他:“菲利普不是人,也不是野兽。他是一尊塑像。”

菲利普编织了一张复杂的蜘蛛网。谁要是撞到这张罗网里,他就会不动声色地跑过去,吸干他最后一滴血。

那位被活活烤死的老人,就是这样的牺牲者。

他是圣殿骑士团总团长莫莱。

圣殿骑士团已存在了将近两百年。它的历史要回溯到十字军时代。戈弗雷攻占耶路撒冷二十年后,九位骑士宣布成立圣殿骑士团,发誓用自己的鲜血捍卫圣城。

耶路撒冷国王将圣殿山上的阿尔-阿克萨清真寺给他们驻扎,不久它就发展为一个强大的军事组织。

圣殿骑士们是十字军最精锐的部队,铁矛所向,无坚不摧。他们也是优秀的“银行家”。用剑获得的东西,他们又用财簿加以管理。他们投机、募捐、放贷。最终,骑士团积累起骇人的财富。鼎盛时期,圣殿骑士团拥有两万多成员,九千处产业。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拥有整个塞浦路斯岛。

但是,耶路撒冷最终沦陷。东征结束了,圣殿骑士团只能退回法国。

于是,他们一头撞入“美男子”菲利普的蜘蛛网。

菲利普拥抱莫莱,让他做女儿的教父。他送上各种甜言蜜语,向骑士团借了大量钱财。但同时,他也向全国各地的官员送去了密信,要求他们都要在同一个日子打开—1307年10月13日,星期五。

这一天到了,所有的密信都打开了。

——里面只写着一件事:围猎圣殿骑士团。

一夜之间,全法国的骑士团成员几乎尽数落网。他们昨天还是尊贵的骑士,心满意足地等着国王付利息,今天就被从床上拖起来,像狗一样塞进囚车。狱卒们把他们吊在刑架上,用火烤他们,用石头拴在他们脚上,直到关节断裂。他们的牙被一颗颗拔掉,指甲被一个个撕掉,骨头被一根根敲碎。

要解除痛苦,只有两条路:死或者认罪。

指控他们的罪名五花八门,包括:鸡奸、兽交、出卖灵魂给恶魔、崇拜魔鬼、在十字架上撒尿,乃至和魅魔交合。教皇和国王勾结了起来,他不但批准对圣殿骑士团的审判,还慷慨地允许使用一切手段榨取口供。他下达了圣谕,在全欧洲取缔圣殿骑士团。然后,他们瓜分了骑士团的财产。—这才是大围猎的最终目的。

许多人被活活折磨而死,有些人则寻机自杀,其他人则选择了认罪。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他们承认兽交,承认巫术,承认亵渎基督,承认和魔鬼交合。他们承认一切,只要停止拷打!这些人里就包括总团长莫莱。

这个老人招认了所有罪名。他在监狱里被关了七年,日复一日地认罪、被羞辱、被殴打。最终他被带到教皇特使面前。国王和教皇已经对他做了宣判:终身监禁。他只要再认一次罪,就可以活命。

但这次,莫莱忽然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勇气。他否认了所有的罪名,大声叫喊着自己是无辜的。

于是,他被带上了火刑柱。

这时,圣殿骑士团早已彻底覆灭。那个仇敌夺走了自己的一切,折磨了自己七年。现在,他正躲在远处的宫殿里,观赏自己慢慢变成一块黑炭。

一年之内,你们将要和我一起,站在上帝面前受审。上帝将给出他的裁决!

诅咒成了他唯一的力量。

风在塞纳河上呼啸。

一个月后,教皇驾崩。

八个月后,法国国王在狩猎中暴毙。

紧接着,大灾难呼啸而至。

黑色幽灵已等待百年

菲利普死在冬天。第二年春天,开始下起暴雨。雨下了整整一个春天,然后又是一个夏天。

开始的时候,人们只是有点奇怪:这雨怎么下个没完?偶尔停个一两天,空气里也是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但不久,人们就开始恐慌。大雨无休无止,而且情形越来越可怕。

即使在大白天,天空也经常一片漆黑。雷电在城市上空炸开,就像一团霹雳火。风暴席卷大地,许多地方开始洪水泛滥,许多村庄甚至被冲得无影无踪。

天门似乎打开了,水倾泻而下。

有人想起了《圣经》里的故事:上帝降下四十天暴雨,淹没了整个世界,只有诺亚方舟在水上漂浮。“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和趴在地上的昆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

人群簇拥在教堂里祈祷,恳求上帝结束这漫长的雨季。

上帝的慈悲姗姗来迟,大雨终于停了。紧接着,中世纪历史上最大的饥荒开始了。

这次暴雨规模之大,在历史上极其罕见。它给很多地方留下了长久伤害:土壤的肥力骤然下降,许多年后都不能恢复。有些地方的土壤甚至完全流失—农田变成了光秃秃的岩石海。

欧洲一片泥泞,如同退潮后的海滩。庄稼歉收,牲畜成批死亡。饥荒横扫了大半个欧洲。法国也是重灾区之一。意大利和西班牙似乎幸免于难。不少地方,粮食的价格猛涨了三四倍。

富人节衣缩食,穷人则走投无路:他们吃树叶、野菜、腐肉,有些法国村民还收集鸽子粪吃,听说还吃人。大家脸色苍白,交头接耳地议论说:有些监狱里头,犯人们吞食还没死透的同伴。在爱尔兰,有些人从坟墓里挖出尸体,用铲子从骨头上刮下人肉吃!

撰写编年史的修士断言:有些父母甚至烹食自己的孩子。

这些事是真是假,很难确认,但是人们大批死去。—不是几千几万,而是上百万地死去。

当时有人写道:“人们那些呻吟声,连石头听了也会落泪。”

——上天也许真的为此落泪。所以接下来的几年,一到春夏之际,都是大雨滂沱。

1317年春,灾难达到了顶峰。英国、法国、德国、弗兰德、波兰、瑞典、俄国……到处都是尸体。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恢复了正常。暴雨停了,再也没有来。

但是种子已经所剩无几。现代欧洲的农田,收获率是200∶1.也就是说,每播下一斤种子,能收获二百斤粮食。但在中世纪,碰上好年景,平均收获率也只有7∶1.坏年景时,这个比例可以掉到2∶1.因此它需要大量的种子。可是在饥荒年间,许多种子储备都被吃掉了。

灾荒虽然有所缓解,但却没有终结。饥民依旧抢夺腐肉,母亲依旧抱着孩子饿死街头。直到1322年,粮食供应才完全恢复正常。从1315年到1322年,灾荒共持续了七年。这段黑色岁月在欧洲历史上被称为“大饥馑”。从十字军东征到今天,欧洲史上没有一次饥荒可与它相提并论。

大地复苏,晴空朗朗。

人们终于熬过了饥荒。七年来,人们第一次不用担心饿死。

但他们不知道,上帝已经给他们安排了一场更大的灾难。跟它相比,这场饥荒不过是餐前的小点心而已。

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黑色的死影就隐藏在火云的方向。

——东方!

上帝的手指迎着太阳的方向飞速划动。

东方是雄城君士坦丁堡,千万条船舶在那里云集,又在那里星散。

再向东,是四分五裂的小亚细亚,游牧民在那里奔驰而过。未来的奥斯曼帝国正在崛起之中。

再向东,是辽阔的蒙古伊尔汗国。旭烈兀创建的这个帝国正在崩溃的前夜,蒙古时代即将终结。

再向东,是昼夜弦歌的撒马尔汗,是高到天上的克什米尔,是白雪皑皑的天山。

然后,是终点—蒙古的戈壁荒漠。

一个巨大的幽灵坐在那里,像山一样雄伟,像夜一样黑暗。狂风呼啸中,它在静静地计算着时间:一小时、一天、一年。

一群小小的生物围在它周围。它们在主人的脚下钻来钻去。它们耸着鼻子,嗅着空中的气味,等待着那个时间的到来。到时,它们将涌向远方的热海①。主人将从那里出发,征服全世界。

要是这些生物会思考的话,它们一定会感到深深的恐惧。在征服的路上,它们将大批死去,主人已经把死烙进了它们的血液里。

黑色幽灵还在计算着时间。

它已经在戈壁里等了几百年。如今,那个时间即将到来。

这个时代出了毛病

它还有另一个使者,叫战争。

欧洲总是在打仗。没有哪个世纪,是完全和平的。但是在“大饥馑”之后,欧洲爆发了一场大战,它是整个中世纪最残酷的一场战争。

1337年,英国远征军跨海东征,大战就此爆发,史称“百年战争”。

这场战争的理由既复杂又琐碎,说起来几乎是一笔糊涂账。但无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不仅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战争,还是下一代人的战争……是一场持续一百一十六年的战争。

在军事史上,这场战争值得大书特书。它是弓箭手对骑士的胜利。英国军队配备大量长弓手。这些长弓射程可达三百多米,一分钟能射出十二支箭。一个熟练的弓箭手能做到“同时有两支箭在空中飞行”。①它的威力甚至超过后来的滑膛枪。直到拿破仑时代,还有将军一本正经地提出要废除枪炮,恢复长弓—理由是长弓更厉害。

英国人靠着长弓大获全胜,在苏路伊海战中,英国长弓手击溃了法国二百艘舰只。据说两万名法国人丧生海底。在克雷西战役里,六万法军被击败,法国骑士的精华尽数覆灭。

骑士时代就此走向终结,十字军的马上传奇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些事写在军事史里,看着倒是熠熠生辉。但对当时人来说,它带来的只有苦难。英国伤亡巨大,财政濒临崩溃。法国人的苦难更为沉重,战火四处蔓延,有些地方统治者站到了英国一边。内战和外战混在了一起。

法国国王写道:“无数人民被屠杀,教堂被洗劫。处女被强奸,妇女和寡妇也被凌辱,庄园被焚烧……商业凋零了……战争里的邪恶和暴行太多了,我想说却说不尽,我想写却写不完。”

几百年了,欧洲见过战争,也见过屠杀,但还没见过规模这么大、时间这么久的破坏。

为什么没有人调解这场战争?

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教皇。理论上,教皇是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领袖,凌驾于所有帝王之上。他有义务、也有权力调解基督徒的内战。

但现实是另一回事。

教皇早已不是在克勒芒原野上呐喊的巨人了。十字军东征期间,教皇们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继任者又将其丢失殆尽。教皇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最后甚至不得不离开罗马,将教廷搬到法国的阿维尼翁。

在那里,教会变得奢靡腐化。

教皇宫里汇集了人间的各种财富:蒸汽浴室、金盘、钻石、骏马、貂裘、绘画……

八十岁的老教皇,一身毛皮大衣,在镜子前走来走去,看上去就像一个高级妓女。他的继承人由几百人侍奉着,戴着金冕,向臣属赏赐财宝。大主教们也效仿首领,过着豪奢的生活。他们骑着雪白的骏马走来走去。这些马“佩着金鞍、用着金槽,甚至还要钉上金掌”。

大诗人彼特拉克曾恶毒咒骂阿维尼翁:

“它是世界的大阴沟,所有的污秽都会聚在这里。这些老头儿们沉湎于声色,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尊严。他们的荣耀不在耶稣的十字架上。他们的荣耀在宴乐、酗酒、奸淫上。”

他沉思地总结道:

“教皇最喜欢的娱乐包括:诱奸、乱伦、强奸和通奸。”

公正地讲,这个总结完全是胡说八道。但那种愤恨之情却是真实的。为了购买金袍、钻石、骏马,教会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时批发,有时零售。

你要想当主教?教会可以卖给你。

你想给私生子一个合法名分?教会可以卖给你。

这些东西至少还真实存在。有时候,教会还销售各种子虚乌有的东西。

圣经上说,上帝曾隐身于一片荆棘中。结果这片荆棘居然被他们找到了,他们掸了掸土,拿去拍卖掉了。据说圣母怀孕时,加百利天使曾从天堂飞下来向她报喜,报喜时不小心掉下来几根羽毛。结果这些羽毛也被教士捡起来卖掉了。

教会宣称:许多圣徒都在天堂上有一个巨大的“德行库”。大家可以花钱购买这些德行,来抵消自己的罪孽。“德行库”的余额,教会始终没有公布,想来是可以一直卖下去的。

为什么教会无法调解战争?这就是答案。

——钱。钱。更多的钱。金币源源不断流入教会,但是它的道德感召力却在枯萎。英国国王给教皇写了封信,讥讽地说:“您是基督徒灵魂的牧者。您应该做的是引导羊群进入主的牧场,而不是急吼吼地剪它们的毛。”

几千万欧洲人还在信仰它。他们还是相信:教会掌握着救赎的钥匙,但他们却是怀着痛楚和迷惑在信仰。

他们尊敬它。他们嘲笑它。他们热爱它。他们憎恨它。

对于现代人来说(尤其是对现代中国人来说),这种信仰上的困惑可能无足轻重。但对当时的欧洲人,这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里会钻出毒龙猛兽、烈火霹雳。有人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黑暗堕落的时代,这个时代必受天罚。

大部分欧洲人没这么严肃,但他们能意识到:天气不对头,战争不对头,教会也不对头。—这个时代出了毛病。

欧洲在灾难与战争、恐怖与怀疑中蹒跚爬行到了14世纪40年代。

时间到了

东方。

一年又一年。时光在流逝。花谢了又开,雁去了又来。

终于在某个时刻,那个时间到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烈火,没有闪电,也没有号角吹起。那个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只有无数个小动物从洞穴里溜了出来。它们战战兢兢地贴着地面,向远方爬去。有的轻轻地在地上蹭着身子—它觉得痒痒。

风沙盘旋而过,如同鬼怪释放出的轻烟。黑色幽灵在戈壁中依旧一动不动。但是它的仆从出发了。

羊皮纸上的神秘预言

1346年冬。

外面雪还在下。从窗缝看出去,原野一片苍茫。阴郁的天空下,不时有狂风刮起,吹起一片片雪霰。空气冷得像是一块坚冰。

屋里很暗。修士点起一根蜡烛,接着拿起笔,在羊皮纸上写起来。他在修道院里已经待了很多年,现在他主要的职责就是管理图书,以及撰写一部编年史。修士非常珍视自己的工作。他喜欢图书,图书让他感到安全、温暖。他写下的每一个字,可能保存到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这个想法让他非常欣慰。

但最近传来的消息让他心烦意乱。

他写道:

最近,从东方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这些消息闻所未闻,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据说,在印度的许多省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风暴。风暴持续了三天。

第一天,风暴后大雨倾盆。许多动物和雨水一起从天而降:青蛙、巨蛇、蜥蜴、蝎子,还有很多其他的可怕动物;第二天,雷声隆隆,闪电和火焰袭击大地。许多巨石也混在雷电里落下,砸死了无数居民;第三天,天空喷下浓烟,然后是熊熊烈火。火焰摧毁了地上所有的动物和人类,村庄、城市被完全焚毁。

灾难还在扩展。风暴裹挟着有毒的气体,席卷印度的海岸。许多人惨遭横死。

另有消息说,从中国到波斯,天空都落下了火雨。它们就像雪花一样一片片落下,烧秃了山脉、平原,烧死了男人和女人。许多地方还升起了巨大的烟柱。不要说呼吸到,哪怕看一眼烟柱,也会在半天内死亡。

我不知道这些故事的真伪。但根据可靠的消息,中国和印度的人口都在锐减。鞑靼、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亚美尼亚都被尸体覆盖。为了躲避死亡,库尔德人成群逃入山中,可这也是徒劳。在凯撒利亚,据说人全部死光了……

上帝降下这样的灾难。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为了惩罚异教徒吧。但是在欧洲也发生了很多怪事。有人说在南方起了浓雾,遮没了整个大地,就像给大地披上了尸衣。然后有人透过雾气,看到火红的亮光。许多星辰坠落了。他们说那是天空在哭泣。白雾消散后,海上又吹来了热风,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在教皇驻跸的阿维尼翁,也有人看到了异象。一个巨大的火柱在天空升腾,无数人都看到了这个场景。在巴黎,许多人看到天上悬挂着可怕的火球。

这是什么预兆呢?只有上帝才知道。东方与西方,亚洲与欧洲,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我看到一团暗影,却看不穿里面的黑暗,但我只觉得它越来越近。

我觉得寒冷……

他停了下来,读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这些文字让他不安—尤其是在深夜里。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他汗毛直竖地猛然回头,后面没有人,只有一排排书安静地堆积在架子上。但有一瞬间,他敢发誓,有个黑衣人就站在那里,就站在书架前!

幻觉。在修道院里,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修士摇了摇头,感到非常疲乏。他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想在今晚完成这一章,但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灭了。周围一片黑暗,他摸索着重新点起蜡烛,眼睛扫过面前的羊皮纸。忽然,他整个身体像被冻结了,一阵寒意蹿上了他的脊柱,就像爬上了一群蛇。

羊皮纸上写着:

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是谁它是谁它是谁主啊它是谁它是谁它是谁主啊

满满一页纸上全是这些字。他仔细地打量着,那确实是自己的字迹。可他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曾写下这些话。

他哆哆嗦嗦地翻过这个书页,下一页上跳出几个大字:它是血王。这几个字填满了整整一张羊皮纸。

修士啪的一下合上了书。

他静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在发抖。忽然,他跳了起来,跑到书架那里,取下了《新约全书》,翻到了最后一卷—《启示录》。

那里燃烧着火一样的字句:

上帝坐在宝座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卷。书卷由七层印封着。宝座前是一个玻璃海,四个怪兽—狮子、牛犊、人面、飞鹰—围在宝座周围。一只羔羊走上前,一层层揭开了封印。灾难从书卷里澎湃而出,淹没了世界。

揭开第一印的时候,狮子发出呐喊:“出来!”—一位骑着白马,拿着弓箭的骑士冲了出来,他将瘟疫带给了世界。

揭开第二印,牛犊喊道:“出来!”—红马骑士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巨剑,使世人彼此残杀。

揭开第三印,人面怪喊道:“出来!”—它召唤出了黑马骑士。他手里拿着天平,将饥荒撒向大地。

揭开第四印,飞鹰说“出来!”随着话音落下,奔出来的是一匹灰马。骑在它上面的骑士,名叫死,阴间跟随着他。他所过之处,尸骸遍地。全人类的四分之一灭绝了。

然后羔羊揭开了第五印。许多鬼出现了。他们是惨死的冤魂。鬼大喊着:“主啊,为我们申冤!为我们复仇!”

接着羔羊揭开了第六印。可怕的异象出现了。地剧烈地震动,太阳一团漆黑,月亮红得像滴血,星辰纷纷陨落,好像未成熟的无花果被狂风一扫而落。天空也像一卷书那样卷起来,所有的山岭和岛屿都移离本位。

上帝大愤怒的日子到来了。

——羔羊揭开了第七印。

天上静寂无声,约半小时之久。然后……

蜡烛倏忽明灭,终于熄了。

修士读不下去了,但他不用读也知道下面的字句。《启示录》他已经背诵过许许多多遍。那些可怕的字句漂浮在黑暗里,就像燃烧的鬼船。

他闭上了眼睛。

一个孩子透过门缝,向外面打量着。那里风雪呼号,树林被雪覆盖,一片惨白。他忽然觉得这个树林是一个白色的巨兽。现在它蹲伏在大地上,显得很温驯。可那是骗人的,它随时会跳起来,向自己冲过来。

它现在不过是在等待,等待着该它跳起来的日子……

孩子猛地跑回床上,拿毯子盖住了头。

远处的修道院里,修士半梦半醒间,轻轻地呻吟。他梦到了一个鬼船。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他和一个怪物。那个怪物的名字叫血王……

1347,裂缝边缘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终于也融成春水,流入蓝色的海洋。

1347年来了。和往年一样,人们忙于各种事务。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人喜悦,有人落寞。生活在这个舞台上照常演出。

这一年,英国国王在筹划一桩盛大的婚事。他的女儿琼将要出嫁。新郎是卡斯蒂尔①王子佩德罗。王室婚姻从来都不单纯,这桩婚事就是政治上精心策划的结果。英国和卡斯蒂尔将缔结联姻,就可以从南北两面封锁法国。

国王是爱自己女儿的。为了公主,他绝不吝惜金钱。公主的嫁妆填满了整整一艘大船。她的婚纱由丝绸制成,长达一百五十米。各种华丽服饰让人目不暇接,到处都是钻石、珐琅、金扣。绿色的礼服上,红玫瑰粲然开放,美如青春,艳似爱情。

王宫里传出竖琴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子低沉的歌声,那是西班牙著名的歌手在吟唱。王子特意派他来英国,为未婚妻弹唱消遣。国王侧耳听了听,歌手正在吟咏西班牙骑士的伟业:盛开的青春,燃烧的沙场,坚贞的爱情,都在暗夜中浮动。在公主最危难的时候,王子骑着白马闯入敌营,踏过人海,冲向公主……那是天堂般美好的故事啊,连国王听了也怦然心动。

但那只是传奇。传奇里的王子总会胜利,公主永不死亡。国王知道:现实不是传奇。现实是残酷的,像石头一样坚硬,像毒蛇一样危险。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为了以防万一,他将派四艘军舰护送公主,还有一百名最精锐的英国弓手。

今年秋天,公主将要扬帆远去。她的第一站是法国的波尔多,那里是英王在欧洲大陆的世袭领地。

然后,她将前往西班牙。

瑞士。

日内瓦湖是从天穹坠下的蓝宝石,周围是千丈雪山、万顷林海。波如梦,花似雨。它美丽得不像人间。

巴拉维格尼站在湖边,出神地望着水波。他衣服上绣着一个黄色的圆形,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尖顶帽,这标志着他是一个犹太人。①

尖帽子代表魔鬼头上的角,这当然是个侮辱。但跟其他规定比起来,这种侮辱又算什么?犹太人不许雇基督徒做仆人,不许向基督徒出售面包,不许拥有土地,不许做铁匠,不许做织工,不许开磨坊……

好在巴拉维格尼既不是铁匠,也不是面包师。他是个外科医生,但只给犹太人看病。

他喜欢这块土地,但不喜欢这块土地上的人。这些基督徒在其他方面,他们可能是好人。但是一提起犹太人,他们就会变成狼。

也许他们就是狼。火红的眼睛,流涎的舌头……也许我们都是狼,此刻不是狼,仅仅是因为没有看到羊。

巴拉维格尼叹了口气:上帝用什么样的泥土造就了我们啊!

前些天,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一个怪物坐在船上。那个怪物长着一个狼头,披的斗篷像血一样红。他不敢问它的名字,因为他觉得自己知道这个名字……

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意大利承受了一连串打击。大地震袭击了诸多名城,紧接着又爆发了一场金融危机。许多银行宣布破产,仅仅在佛罗伦萨,金融家们就亏损了一百七十万金币。市场一片萧条,城邦之间的战争有增无减。

在锡耶纳,一个叫图拉的鞋匠在奋笔疾书。他出身贫寒,却娶了一个贵族妻子。每天,她都会向图拉“道喜”:“你呢,说得好听点儿,也就是个做鞋的。本来连个女人都不配娶,更别说贵族女人了。但居然让你娶上了,也不知你这是哪来的造化。”她面色阴沉地咬着牙:“我真是替你高兴。”

他开始寄情于写作。他决心写一本锡耶纳的编年史,记录这个城市,也记录自己的生活。除了写作之外,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自己的五个孩子。

在佛罗伦萨,薄伽丘也在写作。他当过银行职员,也学过法律,可最后总是弄得一塌糊涂。在银行里头,他笨得像一头毛驴。在律师所里,他笨得像另一头毛驴。但作为作家,他却是欧洲一千年里最八卦、最生动、最热情的。1347年的时候,他还没开笔写《十日谈》。那本书还是一个朦胧的构想。此时,他正点着蜡烛,孜孜不倦地写着色情诗,意淫他想象中的女人。

无论是图拉,还是薄伽丘,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裂缝边缘。这个裂缝将把生活撕裂成了两半:1347年之前。1347年之后。

这一年将成为一道伤疤,一道鸿沟。

意大利是那个时代的开拓者。它的触角遍及地中海,又穿过君士坦丁堡,一直延伸到黑海。热那亚人在黑海沿岸建立了殖民地,它的名字叫卡法①。卡法迅速成为国际化商业的中心,吸纳来自不同国家的财富。它是黑海的明珠,意大利的骄傲。

在1347年,卡法刚刚逃过一场灭顶之灾。

蒙古王子从大草原里冲了出来,将它团团围困。围城持续了一年,攻势一浪接着一浪。卡法筋疲力尽,再也顶不住这支野蛮大军了。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但就在此时,蒙古人忽然停止了进攻,撤退了。

劫后余生的卡法一片忙碌。码头上,热那亚水手跑来跑去。他们正在准备淡水,然后把食品和储存的香料丝绸搬到船上。他们就要扬帆西去,返回意大利。这一年的战争使他们心力交瘁,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回家。

到处都是吆喝声。有人在打理绳索,有人在拖拉铁锚。香料和松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一直飘到大海深处。

水手们彼此开着下流的玩笑,陆续爬上船只。有个水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向后趔趄了一下:一只死老鼠。他漫不经心地把它踢到了海里。

船只摇晃了一下,开始启动了。

它们向意大利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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