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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焰

死亡游戏正式开始

而此时,黑死病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它像一道火墙,在欧洲大陆自南向北推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巴黎早就听说了黑死病的消息。这简直就像《魔戒》里的场景:人们看着天边的黑暗越来越浓,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但却束手无策。

黄昏的光线逐渐暗淡,魔鬼正在黑暗中蜷伏。巴黎人屏息等待。

1348年的春末,照耀着巴黎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巴黎宣告沦陷。死亡开始了它的例行工作,留下的是一份份枯燥的记录:

“一天之内死去了八百人……”

“每天都有五百具尸体被埋葬在圣英诺森公墓……”

“今天共埋葬了一千三百二十八人……”

这个二十万人的大城一片死寂。

但是在死之城中,依然有许许多多平凡的英雄。她们的行为让那些对人性抱悲观看法的人,也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光明。

当大批病人被亲人遗弃的时候,巴黎修女却敞开大门,接纳了患黑死病的穷人。她们不惧死亡,夜以继日地照顾病人。她们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绝大部分修女死去了。

记载她们事迹的作者写道:“我们必须相信,她们荣升天堂,安息在基督身旁……”

黑死病在法国持续推进,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所过之城,杀人盈城;所过之地,杀人盈野。当时的一份记录说道:

“整个国家的死亡率高得难以想象。走过这个国家的旅行者说,在田野里、在城镇里、在荒废的大地里,到处是无人照看的牛羊。谷仓和酒窖的大门敞开,许多房屋里空无一人……原来有两万人的城镇,现我只看到了两千人。原来有一千五百人的小镇,现在只剩下了一百人。土地荒废了。”

在结尾的地方,作者写道:

“我所见到的,我所听到的,我都记录在了这里。后代很难相信我所说的这一切……”

就在法国被死亡吞没之际,一支舰队从英国开来,它的目标是法国海港波尔多。

舰队上载着十五岁的英国公主琼·金雀花。她要取道波尔多,前往西班牙与王子成婚。

公主的装备极尽奢华。她使用的一个香炉,如果将当时的市价折合成人民币的话,大约是三百五十万。她用的一个圣杯差不多也是同样的价钱。小公主的袍服、珠宝、家具则装满了整整一条大船。

在旅程中,她还带着一个可移动的私人小教堂。这个小教堂富丽堂皇,里面摆放着巨大的长榻。长榻上装饰着一圈金色藤蔓,全部由拜占庭金币拼成。在藤蔓环绕中,是一条愤怒的战龙。教堂的祭台上覆盖着华服,上面绣着龙与蛇。

小公主还有一支庞大的随从队伍:武士、官员、宫女、教士以及那位西班牙歌手。随从队伍的首领是皇家国务大臣布歇尔。他的副手乌尔富德则是牛津的法学博士,也是有经验的外交家。他们不仅要一路照顾小公主,还担负着重要的外交使命。在正式成婚前,布歇尔要和卡斯蒂尔国王敲定一项条约,确保公主与佩德罗将来的儿子将继承王位。

英国国王有一个宏大的计划。他要和卡斯蒂尔缔结联盟,从两面包抄法兰西。他女儿将成为一国之后,以后更将成为一国之母。几十年后,他的外孙统治卡斯蒂尔,他的孙子统治英格兰,法国将成为铁夹中的猎物。

小公主想不到那么长远,她只知道自己要出海完婚。而现在,她要享受婚前最后的自由时光。

旅程中洋溢着美酒与音乐,青春与欢乐。大西洋的海水轻拍船舷,海鸥在水天之间飞翔,落日的余晖在水面上熊熊燃烧。—远处是黑沉沉的欧洲大陆。此时此刻,在那里,上百万尸体正躺在泥泞中慢慢腐烂。

但船上所有人对前方的灾难还一无所知。

1348年8月,公主一行抵达波尔多。

波尔多虽然位于法国,却是英王陛下的属地。它既是葡萄酒之都,也是法国西海岸最大的港口。海风吹拂着它,诗人赞美着它,葡萄藤蔓缠绕着它。

但这是它最悲伤的一个夏天。

公主看到的是一个垂死的城市。它美丽依旧,但生机荡然。没有人群,没有鲜花,舰队静静地驶入海湾。

波尔多市长在码头上率队迎接,周围的人员寥寥无几。他脸色阴郁,眼睛通红,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鬼影。市长对公主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背诵欢迎词。布歇尔他们冷冷地看着市长,很不满意。他们本指望有宏大的仪式:市民列队迎接,鲜花铺地,彩旗招展。可现在只有一个市长,还虚弱得像头病驴,看上去随时会倒地而死。

寒暄过后,市长话锋一转,向她们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超级瘟疫正在波尔多蔓延,市民正大批死去。死亡率之高,让人难以置信。因此,他建议公主尽快离开波尔多。

这个建议非常及时。—但是公主一行却拒绝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当时天气不允许返航;也许是因为布尔歇他们在这里还有其他任务;也许是他们觉得这是个鬼花招,市长不过是想省下一笔接待费;也许只是出于英国式的傲慢……

布尔歇对市长嗤之以鼻。他撂下市长,下令队伍径直开向王家城堡。—它是英王陛下的财产,高大雄伟。公主一行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公主的结婚之旅,当然不可能下榻蹩脚的旅店,只有王家城堡才是最合适的。这个安排确实非常合理,但它有一个小小的疏忽,那就是城堡的位置。

王家城堡位于河口附近,紧靠着码头。吉伦特河从城堡下流过,涌入海湾,最终汇入大西洋。那里地势低下,空气潮湿。无数船只在河里来往穿梭,它们从海外运入堆积如山的布匹,又将成千上万桶葡萄酒销往海外。那是法国的黄金水路,即便在1348年,它也没有干涸。布和酒的数量虽然减少了,但依旧在河里运输着。在布匹和酒桶里,就藏着一些小小的客人:黑鼠—还有它们身上的客蚤。

在整个波尔多,码头周围的黑鼠是最密集的。这里的气候也特别适合它们大规模地繁衍。也就是说,王家城堡位于全城最危险的地方。

但在当时,公主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大踏步地走进了死亡城堡。

在这里,他们弦歌欢笑,丝毫没注意到死神正在城堡的走廊里徘徊。—直到几天后布歇尔忽然暴毙。

他死于8月20日,是城堡里的第一个死亡者。

然后死亡游戏正式开始了。以后发生的事情,酷似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城堡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音乐停止了,再也没人弹唱西班牙歌曲了。一到夜晚,惨叫声就不绝于耳,房间里到处是污血和呕吐物。有人在黑暗里谵妄地狂喊,有人在被子里哆嗦着哭泣。

他们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

布歇尔死了,他再也摆不出那副鼻孔朝天的架势了。他老老实实地躺在棺材里,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谦虚和谨慎。乌尔富德成了领导者,他开始着手安排出海。但是这需要时间。如今这个城堡太不安全了,它不像一个城堡,而像一个屠场。乌尔富德和公主都想尽快逃离这里,他们决定转移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这个决定非常明智—只是太晚了。

就在他们准备转移的时候,公主倒下了。9月2日,琼·金雀花痛苦地死去了。她至死也没能穿上一百五十米的豪华婚纱。

不久,舰队准备完毕,可以出海了。公主已经死了,再继续航行已经毫无意义。乌尔富德下令返航英格兰。公主的遗体被留在当地,等着将来被迎回祖国。

此时,波尔多的局面已经失控。瘟疫完全吞没了它,码头附近的情况尤为可怕。波尔多市长认定那是重要的传染源,他决定焚毁码头。

就在英国舰队返航不久,波尔多市长下令放火。整个码头,连同周围区域被付之一炬。

舰队打着葬旗,迎着落日,驶向海洋深处。金色夕阳映红了它前面的海水,在它的背后,波尔多在燃烧。熊熊火焰照亮了天空,巨大的火柱在许多公里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从舰队开来,到此时此刻,不过几十天的时间……

大约一个月后,一艘英国船只再次抵达波尔多,它的使命是带回公主的遗体。当英国人下船后,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惊呆了。

码头区域一片焦土,王家城堡也变成了瓦砾堆。

没有人能搜寻到废墟下的尸体—即便它是公主的尸体。

十五岁的琼·金雀花多半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她永远地留在了波尔多。英国人空手而返。

公主的父亲向卡斯蒂尔国王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整个事件的苍凉脚注:

“我怀着最悲苦的心通知您:死亡带走了我亲爱的女儿。我们曾如此地爱她,而她也配得上这份爱……我们只能信托上帝,我们的生命在他的手里。我要感谢上帝,他把我的亲人带离了人间的一切污秽—我曾用整个生命去爱的亲人啊……”

不列颠最寂静的春天

就在英王写这封信的时候,黑死病已经抵达英国。窄窄的英吉利海峡困不住它,它乘风破浪在多塞特登陆,然后推进整个岛屿。

不列颠岛猛然变得死气沉沉。

1348年秋天,黑死病抵达不列颠岛。到了1349年的春天,这个岛屿已经面目全非。路上人烟稀少,田野间一片荒芜。据说当时有几百个村庄变成了“鬼村”。房屋完好,教堂依旧,但整个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所有的人仿佛都被大地吞噬了,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有人说:这是不列颠有史以来,最寂静的一个春天。

——在1349年,几乎整个欧洲都是如此。

黑死病在狂野燃烧。河流、高山、沼泽、湖泊都挡不住它。它从法兰西、从意大利向各个方向挺进。英国沦陷了,德国也沦陷了,然后是弗兰德、波西米亚、奥地利、巴尔干、西班牙、葡萄牙……

欧洲大地上,飘满了黑死病燃烧后的烟尘。

这里发生的一切,与在意大利、法国大同小异。

我写不尽这片死亡的大海,所以我只摘取几个故事。它们就像海上的一串串黑色浪花……

浪花之外的大海,就让它在这个故事里永远沉没吧。

——牛津。

牛津大学完全崩溃了。所有能逃走的师生都逃走了,留下来的人几乎死光了。牛津大学的门被死死锁住,校园里到处是尸体。开始的时候,师生还把尸体埋葬在学校的花园里。到了后来,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躲在屋子里,再没有人敢去埋葬尸体。

牛津大学里一片死寂。尸体在草地上、在房屋里、在图书馆里,慢慢地腐烂。偶尔有几个人影在校园里匆匆走过,就像活着的幽灵。

——伦敦。

大约在黑死病抵达墨西拿整整一年后,伦敦也被死亡吞没。

国王带着家人逃离伦敦,躲进了与世隔绝的城堡,伦敦城则留给了黑死病。关于黑死病控制下的伦敦,有许多记载。在这里我只想提到一份记录,是关于墓地的:

1348年,伦敦主教斯特拉福在城北买了一片土地,给它起名叫“无人之地”。他为“无人之地”建造了砖墙,预计立为墓地。一年后,一位叫沃尔特的爵士,又买下了它周围的十三英亩土地,把它与“无人之地”合并为一个公墓。

“无人之地”前面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拉丁文的“一三四九”,下面是英文的墓铭:

“我主1349年,即大瘟疫之年,此地被立为墓地。这里安葬着五万死者。瘟疫之后死去的人尚未计算在内。—愿主赐福于他们的灵魂。阿门。”

这是献给黑死病的纪念碑。

——战争。

在1348年和1349年,欧洲的战争几乎完全停止了,但也有例外。苏格兰是英国的死敌。①当苏格兰人听说英国流行大瘟疫的消息,欣喜若狂。他们觉得这是上帝在惩罚英国人,恶人终究没有好下场。至于像他们这样的好人,是万万不用担心的。为了助上帝一臂之力,他们大举入侵英国,一支苏格兰军队大无畏地开进敌境。

还没等他们和敌军交手,五千名士兵就突然暴毙。自始至终,双方未曾打过一仗。而苏格兰军队已经崩溃,他们跌跌撞撞地逃了回去—也将鼠疫杆菌带回苏格兰。

然后……

——鬼船。

在波罗的海之北,瑞典与挪威耸立在寒霜之地。它们本可成为一座堡垒,将黑死病挡在门外。冰雪是它们的盾、它们的甲。

但黑死病只用了一艘鬼船就击垮了它们。

在波罗的海上,漂浮着一艘英国船。它的货舱里装满了羊毛,但在甲板上,却没有一个水手,所有的水手都死了。

这艘只有羊毛、鼠疫杆菌和鬼魂的船只,在大海里漂浮了许多天。最终,它随着海流向北漂去,一直到了挪威沿海。挪威水手发现了这艘古怪的船只,当他们登上船,发现它是无主之物,就把它拖到了海港卑尔根。

于是,就在一瞬间,北欧的盾和甲都轰然倒塌。死亡在这里登陆,挪威被征服了。然后,是瑞典。

——瑞普。

黑死病在北欧的故事。

有一些富裕的家族成员结伴逃入深山。他们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小镇,希望能与世隔绝,躲过瘟疫。之后没有一个人知道小镇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年过去了,人们偶然发现了这个小镇。里面的人全部死了—除了一个小女孩,这个女孩变得像野生动物一样,在森林里游荡,躲避人类。人们把她带回了人类社会,给她起名叫“瑞普”,意思是野鸟。后来她结婚了,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那几年里发生了什么,还是一团谜。

——女妖。

在立陶宛,黑死病的形象是一个少女。她走过房屋的时候,如果把红围巾从门窗伸进去挥动,这屋子里的人就会死。她不停地走动,村子里也就不停地死人。

有一天,一个勇敢的年轻人决心伏击她。他躲在窗下,耐心地等待。这个少女终于走过来了。她的手从窗户伸了进去,刚开始挥动围巾,这个年轻人猛地一剑劈了下去。少女的手腕被切断,围巾也掉到了地上。少女尖叫一声,消失了。

这个年轻人死了,但是村庄被保全了。那天过后,瘟疫骤然结束。人们捡起了红围巾,把它收藏在当地的教堂里,以永久纪念那位牺牲的勇士。

——维也纳。

在维也纳,黑死病不是挥动围巾的少女。它是一个邪魔,从死者的嘴里升起,像团灼热的蓝色烟雾。这个邪魔控制了维也纳。

维也纳留下了一份笔记,里面写着孩童的故事:

母亲变成了一具僵尸,恶臭扑鼻。小孩还趴在她胸脯上,费力地吮着奶头。运送尸体的人看了一会儿,把孩子抱到一边,将母亲扔到车上。那里已经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死尸。

这个孩子也会死的,缓慢地死掉。也许最仁慈的做法是把孩子扔进车里,跟母亲一起埋掉。运尸人想了好一阵,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他转身离开,赶着尸车向公墓驶去。

那个孩子还在跟着,她已经跟了一路。尸体堆里,有一具是她的母亲。小孩跌跌撞撞地在泥地里跑着,用手扶着车身,小声地叫:“妈咪!妈咪!”

运尸人忍不住了。他回过头来,举起鞭子,做出要打的样子:“滚!”小孩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加快速度,向城门猛驰。等他终于驶出城门,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空空荡荡,小孩不见了。

这时,他的眼泪涌了出来。

有人在街上大喊:

——这是世界的末日!

等待死神的抽签

修士在窗台前,继续写他的编年史:

有人说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类存在。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读这本书。

血王来了。

他已经征服了这片大地。

它的土地不是用水来浇灌。它的土地是用血来浇灌。

他推开了窗子,阳光一下子洒了进来。在窗户下面是一片园地,那里埋葬着几十具尸体。整个修道院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其他的都躺在那里。

最后的几个坑是他亲手挖的。他还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当时天空清朗,金色的阳光洒在几十座坟墓上,旁边是他挖的六个深坑,每个坑里都躺着一具尸体。院子里野花盛开,混杂着泥土的芳香。周围空空荡荡,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唯有主是我们的主宰。他从我旁边经过,我却没看见;他在我面前行走,我倒不知觉。他随意拿走他所要的,没有人能阻止他;谁敢问他:你做什么呢?

“愿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的兄弟,你们来自尘土,也必归于尘土。愿你们的灵魂安息。阿门!”

填上泥土后,他绕着所有的坟墓走了一圈,每走过一个坟墓,他就念出一个名字:“约翰、加波利、博登、路易、里米……”每个名字都像一块石头,横在他心里。

约翰是第一个死掉的。进修道院前,他是个木匠。约翰和善温顺,唯一的弱点是贪吃。他体重差不多有两百斤,可他还是找一切机会吃东西。修道院里的伙食喂不饱他,他就到处偷食物—从厨房里偷,从菜地里偷,甚至从院长的私人小柜子里偷。为此院长罚他扫了一个冬天的雪。但来年春天他还是偷。他偷东西的时候格外灵巧,两百斤的身子往厨房里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约翰死前毫无征兆。一天早上,有人发现他躺在床上,浑身冰凉。大家把他抬走的时候,发现他床下头有个夹层,里头塞满了萝卜和苹果。

之后,人们就开始一个个地死掉。每天早上,大家都面面相觑地坐在餐桌前,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没有一个人敢吃萝卜和苹果。院长说这是迷信,萝卜和苹果跟瘟疫毫无关系。可大家注意到:他自己也不吃。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到处薰香,指望能够赶走瘟疫。两个礼拜之后,所有人都放弃了。大家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死神的下一次抽签。

只有院长是例外。他本来很不喜欢院长,这个人总是站得像通条一样直,说起话来阴阳怪气。暗地里,他一直觉得院长是个伪君子。但在大瘟疫期间,院长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他像蚂蚁似的四处乱跑,组织大家打扫卫生,薰香净化,埋葬尸体。等大家都放弃的时候,他一个人还拎着香炉,到处打扫卫生。到了晚上,他整夜地守护病人。死的人越来越多,院长的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他一夜一夜地不睡觉,不是照顾病人,就是祈祷,但情形日益恶化。7月5日是最可怕的日子。一天之内,修道院死了五个人。院长一下子垮掉了,他跪在十字架前面号啕大哭,就像个孩子。此后,他放弃了所有活动,整日呆坐在院长室里。

有一天,有人冲进去告诉他:博登死了。

博登在修道院里年纪最大。他得了病之后,坚持自我隔离。他带着几大桶食物和水,搬到了空屋子里,从里面封死了门窗。开始的时候,他还隔着门板和人交谈,后来是沉默,最后是惨号。人们听到拳头砸墙的声音,但是门始终没打开。最后一连几天的沉寂。人们壮着胆子撞开了房门,只见:博登躺在角落里,脸上覆盖着一层干血,就像套着一个血面罩。

墙上涂得乱七八糟。上面画着有钉在十字架上的孕妇、六个翅膀的无头人、长了一张魔鬼脸的婴儿,还有一个披着斗篷的狼头怪,旁边写着“血王”。修士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感觉就像有一根冰柱敲进了脊椎。在这些图画旁边,还写着一篇主祷文,但所有的字都是倒着写的。

看着墙上的东西,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人知道:博登临死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屋子里,博登都看到了什么。

院长听到这个消息后,却连眼睛都没睁,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六天后,院长自己也死了。

死者里面,路易是他最挂念的一个。这个青年一头金发,非常聪明。全修道院的人都喜欢路易,他私下里更是把路易当成自己的儿子。

路易有的时候喜欢避开大家,一个人躲在暗处。这个时候会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阵,路易从暗处走出来,脸色潮红。有一次,他被院长逮着了。院长撇着嘴,眯着眼打量路易,就像打量着一泡屎。为此他罚路易禁食一周,只喝清水,吃干面包。但路易还是那么干,不过比以前更加小心。修士倒从没觉得路易这么做是什么罪孽。

路易病了四天,咳嗽得像一个风箱。枕头上到处是喷出来的血。修士在床前守了四天。当时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传染上,但他从没想过扔下路易。路易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抓住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父亲……那一刻,修士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他关上了窗子,泪水又涌了出来。在羊皮纸上,一个一个记下死者的名字。在他们名字后面,他写道:“我们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赐予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该赞美的。”

不是天灾是人祸

1348年是黑死病之年,也是谣言之年。

欧洲到处是小道消息。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波斯王到欧洲来了。”

据说,波斯发生了大瘟疫。人们像冬天的蚂蚱一样纷纷死掉。波斯王见此情形,产生了信仰危机。他猜想也许基督徒终究是对的:耶稣才是救主。上帝惩罚波斯人,是因为他们信错了宗教。否则无法解释这场大瘟疫。

这当然是一派胡言,不过听上去颇有讽刺意味。

还有人说起更可怕的小道消息。

开始是一两个人,后来是五六个,然后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最后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议论—这场瘟疫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在放毒!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细菌,但都听说过毒药,知道那个东西能弄死人。于是,有人开始说:“这场瘟疫是因为有人在空气里放毒。有些坏家伙用广口瓶储藏毒气,偷偷躲在上风口那儿,打开盖子放毒。他们自己则戴着口罩,藏在毒气吹不到的地方。”

许多人都相信这个说法,后来专家也听到了。前面说过,大多数专家都相信大瘟疫跟星辰或者地震之类的有关。但是他们对毒气说也没有断然否认。有些专家保持沉默,有些则说了一些四平八稳的话:亚里士多德这么说了,托勒密又那么说了,而盖伦又那么说了,所以这个事情未必是这样,但也很难讲……

但空气这个东西毕竟有点虚无缥缈,很多人理解起来有困难。于是又有人提出了修正版本:

不是有人在空气里放毒,而是在井水里。这才是黑死病的源头。

那么谁放的毒呢?

答案非常简单:另类。

凡是碰到大灾难,做替罪羊的从来都是另类。一个人之所以被划进另类,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也许因为他不是本地人,也许因为他得了麻风病,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就是周围的人觉得他有点儿怪。

在欧洲,最容易被攻击的一个另类群体,就是犹太人。①

在中世纪,仇恨犹太人的,绝不仅是一小撮暴徒,还包括千千万万普通人。

犹太人生活在基督徒中,依旧坚持自己古老的信仰、习俗。他们就像闯进斑马群里的野马,却又不肯给自己刷上条纹。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罪状。

斑马们总是憎恨所有不带条纹的东西。

他们说犹太人是杀死耶稣的凶手—但他们忘了,耶稣本人就是犹太人,圣彼得、圣保罗也都是犹太人。

他们说犹太人是不信基督教的罪人—但他们忘了,基督教的圣典《旧约》《新约》几乎全部出自犹太人之手。

他们说犹太人是放高利贷的无赖—但他们忘了,正是他们自己禁止犹太人拥有土地,从事农业。

一句话,斑马们觉得野马简直不是马,基督徒觉得犹太人简直不是人。

基督徒们想象出了各种兽行,然后全都算在犹太人头上。据说,犹太人偷偷绑架基督徒的小孩子。然后,他们对这些孩子做了可怕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说法很多。有的说是用鞭子抽,有的说是施巫术,有的说是性虐待。到底是哪个,就取决于大家的想象力。中间过程虽然有分歧,好在后面的说法倒是一致的。最后,犹太人总是把小孩子的血献给邪灵。这些邪灵靠孩子的血才能获得人形,祸害世界。

这样的故事在欧洲不胫而走。在德国,相信它的人尤其多。罗马教皇和日耳曼皇帝都下令驳斥了这个谣言。但毫无用处。大家就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既然犹太人坏得如此不堪,他们又怎么会和黑死病没有关系呢?

这可能吗?

这不是悲剧的结束

1348年的夏天,爆发了一些零星的骚乱。少数犹太人被胡乱杀死了,有些城镇还驱逐了所有的犹太人,但事情最终平息下来。教皇下谕谴责了骚乱,当地的统治者为了弥补犹太人的损失,还减免了他们的税收。

骚乱虽然没有扩大,但情况还是很不稳定。黑死病正吞噬成千上万的人。谣言也随之越传越甚。凡是有犹太人的地方,多半都成了火药库,一个火星就能让它爆炸。

事情也有可能就此打住。但是在9月15日,情况出现了转折。从这一天开始,事态像雪崩一样,也无法阻挡。

事情发生在瑞士。

时间:1348年9月15日。(英国公主病死后十三天)

地点:日内瓦湖畔的一个叫奇龙的古堡。

人物:巴拉维格尼、麦姆逊。

巴拉维格尼在前文中已经出现过。那时,他还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医生,常对着日内瓦湖发呆。一年之后,他忽然被人从家里抓走,扔进监牢。镇政府的委员们对他严刑拷打。巴拉维格尼的噩梦终于成真,那个长着狼头,披着血红斗篷的怪物就站在他的面前。那些委员们布列在怪物的羽翼之下。他终于明白:噩梦和现实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

怎么拷问他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后来的犹太囚犯受了什么刑罚,我们是知道的。比如,有种刑罚是拿荆棘冠戴到犯人脑袋上,然后用东西把荆棘一点点砸进头骨里。还有一种刑罚是拿刺扎犯人的阴囊。

巴拉维格尼受的多半就是类似的刑罚。

他抗拒了好一阵,惨叫、呻吟……但最后的结果不出所料:他渴望坦白所有罪行。只是他一时猜不出自己犯过什么罪。在委员会的提示下,巴拉维格尼总算回忆起了自己的犯罪行为。

他当即供认不讳。

但是一个人还不够。于是,麦姆逊也被抓了进来。历史学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抓他。巴拉维格尼好歹是受尊敬的医生,但麦姆逊却是个无名小卒。但谁让他赶上了呢。

然后又是惨叫、呻吟、提示、认罪……

等到9月15日,他们俩被带上奇龙堡的法庭,城堡外是黑压压的人群。黑死病已经侵袭了镇子,几乎没有哪个家庭没死人。现在,大瘟疫的肇事者终于被逮到了。镇民已愤怒到了极点。这个时候,法庭如果宣判二人无罪,很可能会引发一场骚乱。—好在法庭也绝无此意。

巴拉维格尼坦白承认了一切罪行,以求宽大处理。他的供词大致如下:

在西班牙的托莱多城,有一个犹太拉比叫雅各布。他搞了一个庞大的阴谋,准备一举摧垮基督徒,好让犹太人和魔鬼联手统治世界。巴拉维格尼被吸纳进这个阴谋网,从此忠诚地追随他。大约十周前,拉比派一个犹太小孩儿来找他,给了他一包毒药。毒药呈粉末状,用一个小皮袋包着,看上去有鸡蛋大小。此外还有一封信,信里要求他把毒药投到水井里去,毒死基督徒。拉比威胁说:如果他不这么做,将被逐出犹太教会。那孩子还给他看了一沓信,那是要送给各地的犹太人的。信件同样下达了投毒的指令。看来,巴拉维格尼只是庞大计划中的一环而已。巴拉维格尼回忆起几个收信人的名字,但他不知道整个阴谋的规模有多大。

由于害怕被逐出教会,巴拉维格尼服从了拉比的命令。他把毒药扔进了镇子的公共水井,还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要喝井里的水—但没有告诉她们为什么。最后这句话是为了保护妻子儿女,但下面我们会发现,这种保护毫无用处。

然后是麦姆逊。

他站起来,大声宣布自己从未投毒。

这个声明打乱了大好形势,委员会怒火中烧,宣布审判推迟到第二天。

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第二天,法庭重新审判。麦姆逊一改昨天的恶劣态度,诚恳地声明:昨晚没有任何人拷打过他,他完全出于自愿,希望坦白罪行。昨天自己的话完全是胡说。事实上,自己蓄意投毒,罪大恶极。

麦姆逊的版本和巴拉维格尼的差不多。不过他不是直接从拉比那儿拿的毒药,而是一个叫普罗文扎的犹太人给他的。这个普罗文扎可能是拉比的下属。

麦姆逊还说,当地的犹太人曾召开过全体会议,讨论投毒的事情。

法庭对他的交代表示满意。

昨天巴拉维格尼已经招认了,按理说他的审讯应该结束了。但委员会还是要求他站起来,继续交代犯罪细节。于是,巴拉维格尼接着坦白交代。他也声明没有任何人拷打他。他对自己的待遇很满意。之所以要交代罪行,完全出于他本人意愿。他交代说自己在附近的蒙特勒镇(现在,这个镇子是一个滑雪胜地。)也下过毒。毒药用破布包着,只有果仁大小,颜色是黑红色。巴拉维格尼把这个毒药包投进了泉水里,然后通知了附近的犹太社团,让他们千万别喝那里的泉水。

两个人都对着犹太教圣典发誓,自己说的一切都真实无误。

剩下的几天里,他们继续交代,不断回忆起新的罪行:原来他们在其他地方也投过毒,前些天居然忘记交代了。两人咬出一大堆犯罪同伙,并且交代说:整个社区里的所有犹太人,即便没有投毒,至少也都是知情人。

法庭觉得素材收集差不多了,于是宣布审判结束。

最后,巴拉维格尼和麦姆逊都被判处死刑。

两人老实认罪,并感谢政府的宽大处理。

最后,法庭问他们:“是否附近所有犹太人都参与了投毒案?”

回答:“是的。”

问:“你是否坚持认为:除了七岁以下的孩子,所有的犹太人都该被判罪?”

回答:“是的。我坚持这样认为。”

接着,其他九名投毒犯也相继落网。

其中包括一对母子。母亲为了保护儿子,主动承担了所有罪行。但儿子已经被拷打得受不住了,他恳求审讯者说:“所有的犹太人都该死,而我特别该死。我实在不想活了,杀了我吧!”

法庭宣布:两人统统被判处死刑。

随着审判的深入,一个阴谋彻底暴露了。法庭震惊地发现:在欧洲各地,都有犹太人在投毒。他们是受同一个人的指令,那就是西班牙的拉比:雅各布。他是阴谋网的核心。这些投毒犯使用的毒药,由人肉、蝎子、青蛙和蜥蜴制成。现在的大瘟疫就是这种毒药造成的。

所有人提到雅各布,都觉得毛骨悚然。他真是邪恶得难以想象。说来也怪,谁也没见过雅各布,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长什么样:鹰钩鼻、削肩膀、黑胡子。虽然谁都知道他什么长相,但就是没人能逮住他。这个雅各布就像一个神秘的阴影,笼罩在基督徒心头。

十一名犹太罪犯全被处死。巴拉维格尼、麦姆逊,还有那对母子,被肩并肩地捆在柱子上,惨叫着变成了十一根黑炭。他们的财产被没收,分配给当地的穷人。

这不是悲剧的结束,而是悲剧的开始。

奇龙审判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不是暴民的私刑。它是有组织、有步骤的,而且得到了当地公爵的授权,具有法律的权威。这次审判揭发出的阴谋非常完整细致。幕后指使者、作案人、犯罪动机、犯罪过程无一不备,所有供词完整无缺。

犹太人投毒罪行已经成了确凿无疑的事实。

那是黑死病肆虐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忍受苦难。几乎每个人都失去过某个亲人:父母、妻子、孩子、兄弟……几乎每个人的生命都因此变得不完整,而且死亡还在继续。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明白那种恐惧,更无法理解那种伤痛。

现在,忽然发现了灾难的元凶。那么,毫无疑问,现在要做的就是惩罚他们—把他们施加给自己的痛苦,百倍地还给他们。

情人节大屠杀

奇龙镇把罪犯的供词传递给了周围的城市。不久,整个瑞士和德国南部都知道了审判结果。于是,一场大屠杀开始了。

有些城市也效仿奇龙,组织了类似审判,抓出了当地的投毒犯。有些城市则没有任何审判,直接动手收拾犹太人。祖芬根、伯尔尼、斯图加特、索尔登……各处都在捕杀犹太人。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处死被揭发出来的投毒犯。后来,只要是犹太人就杀,无数的火刑柱被立起来。整社区整社区犹太人被集中起来,押送到那里活活烧死。巴拉维格尼所在的社区也未能幸免,熊熊火光照亮了那些惨淡的冬日。

历史上对此往往只留下干巴巴的一句话:“住在维伦纽夫的所有犹太人,都被依法烧死了”等等……

但是瑞士的犹太人毕竟不多。这里的犹太社区规模比较小,很少有超过几百人的,大多是几十人,甚至更少。但屠杀很快就越过边界,沿着两个方向散播。一个是向德国南部发展,一个是莱茵河流域。

莱茵河流域城镇密布,非常繁荣。按富庶程度排名的话,它可能仅次于北意大利。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犹太人格外密集。

1349年初,瑞士的一些城市派出代表,前往莱茵河流域。他们带着审判案卷,身后还牵着几个犹太人。这些犹太人像狗一样被铁链子拴着,到处巡展。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需要的时候站出来,现身说法,以证明所有犹太人都该死。

让这些代表吃惊的是:有些城市居然拒绝烧死犹太人。

巴塞尔①就拒绝了。

在瑞士的大多数地方,贵族、市政府、老百姓的态度一致,都主张烧死犹太人。比如奇龙审判,就是大公爵批准,市政府执行,老百姓拥护。但是在巴塞尔,情形发生了变化。人民是群情激奋,准备收拾犹太人,但是市政府不同意。

代表向巴塞尔市政府递交了案卷,又晃晃铁链子,把犹太人牵上来认罪。但是巴塞尔市政府的回答是:我们不信。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瘟疫是犹太人搞出来的,那为什么犹太人也大批死亡?他们的死亡率并不比基督徒低。这是为什么?

有人反驳说:这只能说明犹太人实在太狡猾了。

——狡猾到用自杀的方式去杀人?

这听上去根本就不是人话。因此巴塞尔市政府拒绝对犹太人采取屠杀政策。

但是巴塞尔市民根本就不考虑合理不合理,他们涌上街头,包围了市政府。一群领头的冲进市政厅,下达了两项最后通牒:市政府必须宣誓要烧死境内的犹太人;市政府必须宣誓两百年内不接纳任何犹太人。否则……市政府知道否则如何……

市政府屈服了。它知道犹太人是无辜的,但为了保全自己,它还是屈服了。市政府做了宣誓,紧接着,人民就行动起来了。他们懒得弄什么火刑柱,干脆把犹太人都赶到木屋里,然后以火焚之。六百具焚烧后的尸体就堆积在那里,无人埋葬。还有一些犹太人幸免于难,他们被逐出巴塞尔。

巴塞尔再没有接纳任何犹太人,直到五百年后。

斯特拉斯堡的执政府做了更坚决的抵抗。

它南面的巴塞尔已经展开了屠杀,它北面的城市斯派尔也已沦为屠场,那里的群众宰杀了犹太人后,把尸体装进木桶,扔进莱茵河里,任由它们流入大海。

斯特拉斯堡的人民也在呼吁惩罚犹太人,但市政府断然拒绝。它比巴塞尔的市政府更勇敢,坚持自己的立场。斯特拉斯堡既是经济重镇,也是一省首府。它的态度举足轻重,必须加以解决。

在1349年2月8日,一场会议召开了。斯特拉斯堡大主教主持会议。附近的贵族以及各城市的代表尽数参加会议。犹太人的命运就取决于这次会议。他们战战兢兢地等着结果,就像一群羊跪在尘土里,等着狼的判决。

会议质问斯特拉斯堡的代表:“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境内的犹太人?”

代表回答:“不用处理,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罪过。”

话刚说完,会场已经是一片骚乱。大家都觉得受了侮辱,冲着代表大喊大叫。场面接近失控,唯一有可能(也只是渺茫的可能)挽回局面的是大主教。但是大主教本人就是个狂热的反犹人士,斯特拉斯堡的代表彻底孤立无援。

大主教、贵族、各城市代表(除了斯特拉斯堡代表以外)一致通过决议:消灭犹太人。至此大局已定,斯特拉斯堡政府又坚持了两天,然后它就垮台了。

“反动”政府被打倒了,新的市政班子迅速成立。它全力以赴投入捕杀犹太人的工作,人民群众热情地响应。用我们常用的话来说,就是“形势如火如荼”。几千名犹太人被捉拿归案。

1349年2月14日,周六。这一天是情人节,斯特拉斯堡搭起了一座大型木台。两千多名犹太人被带到这里。他们中有渊博的学者,有成功的商人,有受尊敬的母亲。但是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被带到集市上屠宰的牲口。新市政府已经没收了他们全部财产。可是流氓们还怕他们藏着财物,就把他们衣服撕成条条缕缕,仔细搜查。最后,这些犹太人走上木台的时候,已经接近全裸。

行刑之前,给了他们一个最后的选择:死,或者接受洗礼变成基督徒。

大约有几百人屈服了。他们失去财产、自尊、信仰,保留了生命。即便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人们对孩童还是格外怜悯,许多婴孩也被强行赦免。他们被人从母亲怀里抢下来,施以洗礼,这些婴孩活了下来。

剩下的人全在木台上被活活烧死,死亡人数估计在九百到两千之间。

烈焰混杂着焦臭味道冲塞天际。被赦免的犹太人在台下颤抖着看着,周围是人民的“正义”呐喊。

这在历史上被称为“情人节大屠杀”。

这并不是一切。零星的屠杀还在持续。许多犹太人开始从斯特拉斯堡逃亡。他们一旦被农民发现,往往就会被打翻在地,活活戳死,或者被捆起来扔进河里淹死。当时的记载估计,在斯特拉斯堡一地,就有一万六千人被杀。现代学者的估计大约是这个数字的一半。

屠杀过后,斯特拉斯堡驱逐了所有剩下的犹太人。

斯特拉斯堡向狂热屈服后,整个莱茵河流域都展开了屠杀,狂热还渗透到了德国内地。黑死病和大屠杀碰撞在一起,其场景如魔鬼在血海中起舞。

这些屠杀写来似乎平淡,但如果真去想象的话,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家里随时会闯进来一群暴徒,把自己最爱的人劈死、烧死、捅死在面前,而你却无能为力。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也没有任何出路可逃。周围都是豺狼,你只有等待。—等着杀人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脚步声在你门前停下。

这样的惨痛实在非人所能承受,也非人所该承受。

但是犹太人并非毫无抵抗。在美因茨,犹太人不肯束手待毙。他们组织起来,杀死了两百名基督徒。基督徒的报复是可怕的,后来一万两千名犹太人被杀死。那里的犹太社区完全覆灭,几乎找不到幸存者。

还有一些犹太人用了更恐怖的抵抗方式。他们用高墙把社区围了起来—然后在里面活活被饿死。还有人在暴徒赶来前,点着自己的房子,全家人坐在里面等着烧死。他们不愿看着自己的亲人像猪狗一样被宰杀,也不愿意留给敌人任何财物。

许多时候,那些暴徒给犹太人一个选择:背叛犹太教,就可以活命。“情人节大屠杀”就是一例。确实有一些犹太人皈依基督教,留下一命。但是大多数人选择了死亡。许多母亲宁肯看着孩子被烧死,也不愿意他背叛祖先的信仰。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不可理解的。

如果一个母亲为了救孩子,让他改信别的宗教。那么,什么样的上帝会惩罚她?什么样的上帝又会惩罚她的孩子?

最惨烈的一幕发生在德国的北豪森城。

犹太人知道难逃厄运,就去找当地市民,要求自由地死去。市民们答应了。于是,这些基督徒们挖了一个巨大的墓地,里面扔上柴火。到了指定的日子,犹太人男女老少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出家门。他们雇了一个乐手,沿途吹奏舞曲。所有犹太人手拉着手排成一队,在乐曲声中走向墓地。走在最前面的是他们的老拉比,在队伍最后则是拉比的儿子。他负责照顾老弱,保证他们不掉队。

等队伍走到墓地边,犹太人一个个跳了下去,拉比的儿子是最后一个。跳下去之前,他在周围转了一圈,确保没有同伴遗漏。这个时候,旁观的市民动了怜悯之心。他们拉住这个青年,劝告他放弃犹太教,这样就可以活命。他回答说:“何必呢?我们的痛苦就要到头了。我只要再忍受一刻,就永远自由了。”

他跳了下去。然后有人点起了火,所有犹太人都被烧死了。

他们被直接掩埋。

“救一人如救全世界”

黑死病所过之处,犹太人也并未幸免,死亡率并不比基督徒低。这个事实非常明显,但是那些人视而不见。他们还是像宰杀猪羊一样屠杀犹太人。

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可以很简单:这些人本来就是恶魔。

但这个答案是不对的。

他们不是恶魔,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不是恶魔。他们会愤怒,会怜悯,会欢笑,会落泪,也会疯狂。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复杂的。

首先是黑死病。

黑死病摧毁城市,撕裂家庭。没有医生能治疗它,没有人力能抵御它。面对它,谁也无能为力。但是现在,他们发现自己能对黑死病做点儿什么了。犹太人如果是投毒犯,杀了他们也就等于在报复这场大瘟疫。

靠无辜者的血摆脱绝望,这不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然后是钱。

中世纪的犹太人往往是放债者,许多基督徒都欠他们债,而且利息很高。犹太人借款利息高,并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在那个时代,往外借款是很不安全的事。放款人必须靠高利息来弥补可能的损失。

然而债主从来都是招人恨的。要是他们出门让雷劈死多好。要是他们掉进河里淹死多好。就再也不用还债了。可惜债主总是很小心。他们避着雷,躲着河,安然无恙。

幸好来了大屠杀。

现在已经搞不清楚屠杀者有多少是欠债人。但是犹太人的高利贷者身份,肯定加剧了这场大屠杀。比如斯特拉斯堡大主教是反犹急先锋。我们查查他的资料就知道:他欠犹太人一笔巨款。很可能,就是从借到钱的那一天起,他变成了反犹主义者。

还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在德国的奥格斯堡,一群暴徒追着要屠杀犹太人。市政府把犹太人转移进城里,紧闭大门,保护起来。暴徒们一时攻不进来,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偷偷地打开了城门。暴徒一拥而入,杀死了犹太人。打开城门的人叫波特纳,他欠了犹太银行家很多钱,这就是他这么做的理由。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一分钱都不欠了。

不光是欠债可以被勾销,犹太人还有财产。他们的财产被没收后,大家都可以分享到好处。斯特拉斯堡的犹太人财产就被分给了工人阶级—当地的手工业者和雇工。在科隆,主教、市政府、公爵瓜分了犹太人的财产。

除了黑死病和钱以外,还有一个因素,则是恶的“广场效应”。

独处的时候,每个人确实会用自己的脑子,但是当成千上万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把自己的脑子捐出去了—捐给了人群里嗓门最大的人,这就是“广场效应”。

这也不奇怪。千万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声音就听不见了,能听到的只能是呐喊。要让千万人一起呐喊着去算道算术题,那是一定算不出来的。呐喊发出的只会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情感。这种情感可能是善的,但更可能是恶的。它会在人群里放大,滚雪球似的变成一个庞然大物。此时,恶不再是“恶”,而被称为“正义”。

作为一个个体,很多人绝不会把犹太人烧成焦炭,塞进木桶扔河里。但当他加入了人群,情况就不同了。理智在人群中是缺席的,再荒谬的话也会被坚信,再残暴的事也会被欢呼。人性里最暴虐的一面,以“正义”之名,在人群中得到了最大限度地释放。

这种暴虐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存在于每个时代,存在于每个社会。它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编织在我们的基因里。它平时会隐而不见,到了特定的时候,“人群”则会把它释放出来。1349年的屠杀就是它的一个例证。

但也有人在帮助这些犹太人。

欧洲上层社会对大屠杀的态度是不一致的。比如斯特拉斯堡大主教就是剿犹悍将。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统治阶层站在了犹太人一边。

许多城市都抵制过大屠杀。前面说过,巴塞尔的市政府就做过抵抗,奥格斯堡的市政府把犹太人藏起来,斯特拉斯堡政府则宁肯垮台也不愿大屠杀,但是它们都失败了。它们失败的原因是它们太弱,实在压制不了人民“正义”的呼声。

但也有成功保护犹太人的例子。比如在德国的雷根斯堡,两百三十七名家族领袖一起宣誓保卫犹太人。他们信守了诺言,城内的犹太人平安无恙(死于黑死病的除外,那是谁也保卫不了的)。奥地利公爵也成功地保护了他属下的犹太人。

帕拉丁伯爵也把境内所有的犹太人都保护起来了。当地人民对此非常恼火,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犹太王”。不过伯爵的动机也不那么纯粹—他收了犹太人一大笔贿赂。但我们不能因此谴责他。伯爵也冒了很大风险,当地差点儿爆发一次革命。

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里,犹太人送给辛德勒一枚戒指,上面刻着:救一人如救全世界。上面所有这些人的墓碑上,也都应该刻上这句话:

救一人如救全世界。

日耳曼皇帝的态度比较怪异。他不喜欢这次大屠杀,还保护过不少犹太人。对于被烧死的犹太人,还表示过哀悼。但也就是这个皇帝,居然鬼使神差地下了一道旨意:阿尔萨斯省“所有已经被杀的犹太人,以及将来被杀死的犹太人”,他们的财产都将留给特里尔大主教。他还慷犹太人之慨,赏赐给一个贵族三座房屋:如果纽伦堡发生了屠杀事件,这个贵族可以挑选三座犹太人留下的房子。

皇帝为了省钱,搭了大屠杀的便车。结果他一分钱没花,就送出去两份厚礼。但这会对犹太人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他就统统不管了。

教皇克勒芒六世坚决地站在犹太人一边。他喜欢享受,爱慕虚荣,生活奢靡。他有许许多多缺点,但作为一个人,克勒芒六世是善良的。他从头至尾就抵制大屠杀,为此,他向全欧洲下达两道敕令,呼吁保护犹太人。

教皇在敕令里说:这次大瘟疫遍布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哪个民族能幸免。犹太人也不例外,他们也在大量死亡。瘟疫怎么可能是他们造成的呢?犹太人投毒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凡是以此为理由杀戮犹太人的,都是受魔鬼的指示。

他呼吁道:“我主基督降临凡世的时候,就是出生在犹太人中。人道地保护他们,慈悲地对待他们,是每个基督徒的义务。除非经过合理、合法的审判,谁也不得杀死他们、掠夺他们、驱逐他们。任何胆敢这么做的人,都将被逐出教会!”

这是一封义正词严的敕令。它值得被载入世界史,值得被每个基督徒铭记。但很可惜,它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在阿维尼翁,教皇确实保护了所有的犹太人。可在德国、在瑞士,这封敕令被忽略了。大家都在忙于烧人,没心情听这样的敕令。

面对这样的群体狂热,教皇也无能为力了。

据估计,各地大约爆发了三百五十次屠杀,二百一十个犹太社区被灭绝。这次屠杀规模之大,在欧洲史上前所未有。直到大约六百年后,希特勒才刷新了这个纪录。

然而,屠杀并非遍及欧洲。比如意大利的犹太人就没受影响,西班牙的犹太人得到了保护,马赛的犹太人也毫发无损。屠杀主要发生在德国和瑞士。也就是说,集中在德语地区。—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莱茵河流域的情况是最严重的。莱茵河滚滚北流,上面漂浮着无数腐烂的尸体。有些是死于黑死病,有些是死于火刑柱。无论死于何种原因,它们都将流入北海,并将在那里沉睡,直到变成尘沙海泥……

上帝的审判日就要来了

1349年,灾难达到了顶点。黑死病的火焰烧过欧洲大地,这一年的死亡人数破了纪录。谁也看不出希望在哪里。

有人相信上帝的审判日就要来了,人类的命运系于一线。

在德国,游荡着一群群举止怪异的人。

每个队伍多的有上千人,少的有二百人。他们全身赤裸,只穿着一件白袍,从腰遮盖到脚踝。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帽子,前后各缀着一个血红的十字,右手则拿着一根三束皮鞭。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则高举着金色旗帜。

他们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每经过一个城镇,他们就会走到城市广场,围成一个圆圈,开始歌唱。四个人领唱,其他人跟着应和。歌声纯净明亮,充满了信仰的激情。

等市民聚拢过来,他们就开始一个个俯卧到地上,摊开手臂,呈现十字形状。在这个过程中,歌声依旧响彻广场,节奏不乱。等他们都躺好,站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站起来,举起鞭子,猛抽在他前面的同伴。鞭子都是特制的,上面挽着绳结,绳结里系着铁片。这些铁片大约只有米粒大小,但是像针一样锐利。鞭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皮肤。挨打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血渐渐从背上渗透出来。

清澈的歌声还在赞美上帝—他的公正、他的仁慈、他的拯救。歌声里偶尔混杂着可怕的惨号:

“宽恕我!宽恕我!”

血滴慢慢流过身体,跌落在尘土里。歌声夹杂着惨叫,越来越高亢,最后终于变成撕心裂肺的吼叫。周围的市民开始啜泣。

等鞭打完了,挨打的人站起来,接着打他前面的同伴。这样一个一个传递。最后,队伍最前面的人走过来鞭打最后的一个。这样,所有人都受了鞭笞。

鞭刑结束了。他们用手巾擦拭完身上的血水,举起旗帜,准备离开。有人走过来哭泣着索求他们的手巾,他们要把这沾血的手巾当成圣物供起来。还有市民要求加入他们。

这些人回答说:这要和他们的首领商量。

他们上路了。在下一站,他们还要再实行这样的鞭刑。

在1349年的欧洲,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团体。他们自称为“十字兄弟会”,旁人则称之为“鞭笞派”。

他们没有严格的组织,每个团体各自为战,但是团体内部的规矩是很严格的。凡是参加“兄弟会”的人,都要进行苦修,接受鞭刑。据说耶稣的生命有三十三年又四个月。为了纪念耶稣基督,他们的苦行要持续三十三天零八个小时。

在这段日子里,他们不许洗澡、修面、换衣服,不许在床上睡觉,不许和异性交谈,更不许有性活动,连性幻想也绝对禁止。最可怕的是,每天他们要接受三次鞭刑,两次在公开场合下受刑,一次在私下受刑。他们赤着脚,半裸着身体走访各地。如果碰上城镇,就在城镇广场举行鞭刑,否则就在野外进行。

一天忍受三次这样的鞭刑,这个规定让人匪夷所思。如果每次鞭刑都鲜血淋漓,他们根本就活不了几天。因此学者们怀疑,并不是每次鞭刑都那么血淋淋的。有记载的鞭刑,由于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格外严酷。

他们鞭刑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救赎。

黑死病是上帝之怒。他们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平息上帝的怒火—为自己,也为人类。他们效仿的是耶稣基督。耶稣曾用自己的血救赎了人类的灵魂,他们要用自己的血忏悔人类的罪孽。

“鞭笞派”相信,自己流的每一滴血,上帝都看在眼里。因为血里面有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救赎。

救赎确实迫在眉睫,上帝的烈焰已经燃遍了全世界。《启示录》里的封印,已经被一层层揭开。但它还不是终结,后面可能有更猛的兽、更烈的火。

有些鞭笞派成员相信黑死病只是大灭绝的开始,最后审判即将到来。他们甚至给出了准确日期:1369年。离现在只剩下二十年了。如果他们的苦行不能挽回圣意,整个世界必然毁灭。

任何时代都有这样的宗教狂,但只有当社会出现大问题的时候,它才成为强大的潮流。现在的大问题就是黑死病。黑死病时代渴望自虐、渴望救赎。人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平息“上帝之怒”。他们希望用血来取悦上帝。他们也真的相信:血能取悦上帝。

这是一个可怕的信仰。但是在1349年的时候,在大地变成尸山血海的时候,这样的信仰不也很自然吗?

“鞭笞运动”是从恐惧里开出的一朵花,是从绝望中喷出的一团火。

在恐惧与绝望中的人们,热情地拥抱它。“十字兄弟会”所过之处,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教堂为他们的到来敲钟致敬,人们涌到城门去迎接他们,兄弟会成员被当成圣人一样崇拜。有些神父不知死活,胆敢抨击兄弟会。他们被人们毫不客气地赶下讲坛。

不少人要求加入“鞭笞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愿。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切规定,承诺忍受三十三天八小时的苦行。每天挨三次鞭子。

其次,他要挨打,必须花钱—至少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鞭笞派不接受募捐,它实行的是会员制。所有的成员必须交钱,支付苦行期间的费用。

最后,所有要加入鞭笞派的人,必须取得配偶的同意。必须承认,这是一条相当人性化的规定。

即便如此,鞭笞派成员依旧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一个团体往往膨胀到好几百人,多的还能上千。鞭笞运动风靡德国,然后又扩展到匈牙利、波兰、现在的荷兰与比利时。1349年夏秋之交,鞭笞运动达到了顶峰,中欧到处都游荡着鲜血淋漓的“兄弟”。

这些“兄弟”也越来越离谱。每一次鞭打仿佛都把他们刺激得更像狂人。有人宣称自己亲眼见到了圣母玛利亚。有人宣称基督降临,和自己一起吃喝。发展到最后,有人居然嘶吼着说自己是个复活的死人!鞭笞运动是分散的,没有核心领导,很容易走向失控。不少团体宣布:三十三天的苦行不够。苦行要持续三十三年!有的甚至说:鞭笞运动永远不会结束,直到天国降临人间。

他们也变得越来越暴虐。似乎自己的血已经不能满足上帝,他们还要奉献上别人的血。他们开始大肆屠戮犹太人。在许多城市,他们还没举行鞭笞仪式,就径直冲入犹太人聚居区,把他们杀个精光。有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即将到来的消息,就能掀起屠杀犹太人的狂热。对于反对他们的基督徒,他们态度也日益凶狠。比如在梅森,有一个修道士指责他们,就被当场活活砸死。

这个运动变成了一头疯兽,在黑死病的废墟上乱冲乱撞。

然后,他们终于也走向衰落。

首先,教会坚决抵制它。教皇颁发谕令,谴责“鞭笞运动”是一个邪恶异端,责令全体教会一致抵制。许多政府也积极响应,它们对这个运动充满了恐惧,担心它破坏秩序,摧毁统治阶层。

联合抵制取得了成果。英国、法国、意大利都成功地将“鞭笞运动”拒之门外。但是对“鞭笞运动”来说,最要命的倒还不是抵制,而是另一个很难堪的事实:它恳求上帝停止瘟疫,但它本身就在传播瘟疫。

鞭笞派在各地游荡,还严禁洗澡、换衣服,于是他们的身体就成了鼠疫杆菌的乐土。再没有比跑来跑去又浑身臭烘烘的人,更容易招来跳蚤的了。他们成了高危人群,其死亡率远远比普通人高。许多人来不及完成苦修,就暴毙途中。还有的团体没能走完三十三天的路,就尽数覆灭。这很容易引起群众的惊诧,一群叫喊着要替大家平息上帝之怒的人,死得比谁都快,无论如何这不够合理。群众的结论很可能是:他们把上帝惹得更加发怒了。

而且他们本身也变成了传染源。还有不少城镇发现:凡是“鞭笞派”经过之地,总要有一大批市民倒毙。时间长了,“鞭笞派”就引起了大家的恐惧。慢慢地,城镇开始把他们视为灾星,对他们的态度也开始有所保留。

大家虽然能察觉到它的衰落,但它最后的结局还是让人大吃一惊。

在1350年,鞭笞运动忽然消失,就像被一阵风刮走了似的。仿佛一夜之间,这些到处游荡的鞭笞者全被大地吞没了。

它消失得如此迅速,“就像夜间的幻影、窃笑的鬼魂”。

它消亡得似乎很神秘。如果要找原因的话,可能只有一个:鞭笞运动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因为黑死病也正在消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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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让他成为孤儿,魔主鬼魔神君以诸天灭地的法力抹杀一切。十七年后,他毅然踏上当年父母未尽的旅程。融玄青古剑,渺三界纵横,恒天地一念,瞬万古决殇。莫问少年路何方,天光风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