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
当收笔之时，我不觉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写赵泰来？”
我认识赵泰来先生是在去年7月初的广州。那次适逢周中栋先生（原国务院侨办司长，现任香港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理事长）倡导发起一个华侨历史文化考察活动，组织了香港一些文化团体方面的行家一块到开平、台山等地参观，研讨开平碉楼的保护开发，赵泰来先生作为香港中国华文教育基金会理事长参加了这项活动。
此行由广州出发，先奔台山，再转开平，赵泰来先生一直就坐在我驾驶轿车的前排。两天时间里，我们在四邑侨乡穿村过镇，看了许多被认定为属于文化遗产的华侨老房子，也看了一些圩镇。
赵泰来一行视察台山、开平，探讨对开平碉楼的保护。左起：陈瑞端、杨小村、崔颂明、赵泰来、周中栋、江汉、李薇、王明惠。
从早到晚，我一边开车一边听赵泰来侃侃而谈。他的广府话讲得相当流畅地道，时不时还夹带一些挺有趣味的粤语词汇。一旦他讲普通话时可就蹩脚多了，还不时地将诸如“除笨有精”啦、“九不搭八”啦、“冇得顶”啦等纯广府词汇顽强地硬译出来，也不管你听不听得懂。
在他的言谈中，我听到了何福堂、伍廷芳、何妙龄、何启、赵秉钧、朱执信、郑孝胥这样的人物。这些在那段混沌繁乱的清末民初年代中闪烁着光芒，在《建国伟业》、《建党大业》和《辛亥革命》等影片中不断曝光的名字，好像都被赵泰来用一根宗亲家族的红线串联起来，构成了一部中国近代史的缩影。
两天考察活动结束了，我与赵泰来从素不相识到初步认识了。
赵泰来何许人也？由于他的头衔太多，即便全部罗列出来也未必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有人说他是爱国华侨、著名画家、收藏家、鉴赏家、慈善家；也有人说他是疯子，是沽名钓誉的“痴佬”；更有人说他是骗子，而且是专骗政府的大骗子。然而查遍所有贬低他的信息，也没有发现一个被他欺骗过的受害人，更没有说他是专骗老百姓的骗子。
7月中旬赵泰来先生约我再次见面，商谈他拟出资保护维修开平市赤坎镇巴黎大旅社，准备把这座已有80多年历史的侨乡建筑改造成一个小型藏品馆，展出他自己收藏的岭南艺术品的事宜。
为了这次见面，我和江汉先生（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开平碉楼与村落专项基金秘书长）特意跑到番禺宝墨园游览一圈，以便增进对这位简朴得像个农民兄弟的赵泰来的了解。从宝墨园大门出来后，我的感受只有八个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当晚在广州天河北一家古色古香的茶室里，我和江汉与赵泰来和方玲玲助理见了面。在确定巴黎旅社合作意向后，我突然脱口而出：“赵先生，你的家族和你本人的经历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代传奇，有没有人给你写传记呀？”
“没有。”赵泰来回答得很干脆。
“我给你写传记如何？”我半开玩笑地说。
“好哇！”赵泰来高兴地说。
“我的水平很有限，你不怕我写出来不像赵泰来？”我有点心虚了。
“你送给我你的自传《我与一个时代的握手》，我已经拜读了，写得很好，很真实。我知道你有这个水平，一定能写好！”赵泰来反而信心百倍地鼓励我。
我还不能确定赵泰来的话，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去承接如此浩大的工程。打那以后的日子里，“赵泰来”就像一个挥不去的幽灵，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飘荡、徘徊。
解码赵泰来在查阅大量书籍史料后，我给赵泰来先生写了一封长信。信的结尾说道：
走自己路，让别人说去吧！三十余年来，先生忠实地实践着自己的家族理念：“以出世之精神，作入世之事业！”一座座像宝墨园那样的博物馆在中国大地上越建越多，受益者是千百万的中国老百姓。先生一句口头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说得十分轻巧、自然。这却是佛学中的一种至高境界。正所谓“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先生继承了祖上的无数珍藏，是有。但先生不占为一己之利，而是全部捐献出来，让普罗大众共赏共享，是无。先生祖上将无数国宝聚在一起收藏，而先生又将其尽散于祖国大地上。谁能说得清这些国宝是有还是无？是聚还是散？这是一个必将流芳百世的先生与国家，有与无、聚与散的传奇故事。
坚定信念，让海外国宝回归祖国，让这些代表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国宝重新立足在中华大地上，让子子孙孙永远记住和认识自己祖先的灿烂辉煌的历史文化，并为之而奋斗一生。——这就是本人撰写《解码赵泰来》的主题。
我也深知，如承蒙先生眷顾，委以重任，我将面对的是浩大的工程！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的祖辈与中国近代史纠纠葛葛，他的一生又极富传奇色彩，背景太广阔深邃，与历史人物的关系太盘根错节。我深知自己的笔头笨拙，能驾驭住传主的天马行空吗？能写出来让读者掩卷后叹息一声：此书有人，呼之欲出吗？我也只能自勉：以赵先生之精神去写赵先生之传记，努力吧！
赵泰来先生看完这封信后，立即在8月下旬正式委托本人撰写他的传记。一个浩大的工程开始启动了。
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从去年8月底到11月底的这三个月中，他的行程紧张而密集，使我对他的采访工作产生极大困难。这期间他四上北京、两赴上海，还到过宁波、内蒙古、河南、东北等地，10月份还到过香港和美国；采访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有时还未谈完因另有公事便匆忙结束；比较集中的采访还是在旅途中完成的，一次是从广州去开平市的路上，一次是从北京去保定市易县清西陵的路上。
赵泰来出生在广东东莞虎门镇，成长于香港，又在英国伦敦生活工作了十多年，足迹走遍世界各地和祖国大江南北，要细致入微地刻画赵泰来几乎成为不可能。因此，我也只能尽量从各方面搜集资料，采访他曾接触联系过的人和事，对他的收藏品进行了解分析，并通过这部传记向读者介绍，使社会和老百姓通过这本书对这位传奇人物有一个大致的、稍微准确的认知，并且试图回答“赵泰来是何许人也”这个问题。
值得玩味的是，赵泰来书念得很少，但知道什么叫“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仓廪虚兮岁月去，子孙愚兮礼义疏”，知道“一个国家可以穷，但不可以没有文化”，知道“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愚昧的、落后的民族”。他的基本价值观与传统中国的道义、伦理，与建设中华文化强国的主张不谋而合、巧妙统一。他对“文化强国”最初也最深的体悟，或许是在孩童时受到父辈熏陶中产生的。但更多的是，他在那场民族浩劫发生后，在数位亲人惨遭不幸的切肤之痛中产生的一种深沉反思，使他对文化匮乏的种种愚昧行为的恨转变为对国家和社会文化事业的爱。
如今的中国犹如一条初醒的巨龙，其肉体的膨胀和精神的麻木，同样令世界震惊。中外历史表明，经济增长与道德水平不一定成正比甚至成反比。必须纠正一个历史说法，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至少19世纪的欧洲、20世纪初的美国和今天的中国都不是这样。中国经过30年的改革开放，已经发展为举世瞩目的世界经济强国，经济增长、科技昌明、物质空前丰富，人民生活水平极大提高，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经济急剧发展往往伴随着礼崩乐坏，社会道德水平整体下滑，出现一系列的信仰危机、诚信危机，“灵魂没有跟上脚步”，老百姓成了“老不信”。恶性失信事件层出不穷，如三聚氰胺曝出奶业潜规则，地沟油曝出餐桌危机，故宫博物院失窃曝出国宝资产商业化的潜规则……每一次都考验着社会的道德底线。
经济全球化的浪潮正在势不可挡地席卷整个世界，各国综合实力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传统的由经济发展、军事装备、科技进步、领土扩张等构成的硬实力竞争愈演愈烈，而由文化感染力、价值观感召力、道德影响力、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外交说服力等所构成的软实力竞争，又风起云涌、方兴未艾。综合国力的最终比拼在文化。中共十七大及十七届六中全会把提高文化软实力提到国家战略的高度予以充分重视并深刻阐述，把建设文化强国摆到议事日程，体现出当今执政者对当代国际社会竞争态势的敏锐洞察和对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深谋远虑。
而恰恰就在这个问题上，赵泰来先生很早就明白“综合国力的最终比拼在文化”这个道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用三十余年的时间，一直努力地实践这个道理。他认为，那些代表中华文化的珍藏，取之于社会，必须用之于社会。于是，他在二十余年之内向十多座博物馆无私捐献了六万多件家传宝藏，供大家欣赏。
在当今社会上，仍然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国家和社会只讲奉献，不求回报。他们为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事业默默无闻地、甘于寂寞地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像这种人、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我们大书特书广而告之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赵泰来的原因。
在最后一次采访工作结束后，我陪同赵泰来先生等人从北京驱车两个小时，来到保定市易县，寻找并祭奠赵秉钧陵墓。路上我问赵泰来：“你到过清西陵吗？”赵泰来说：“我爷爷、父亲后来都到国外去了，当时都不敢回来，我们家族的人都没拜祭过。”
车子停在清西陵收费站门前，一位当地人模样的大姐一阵风似的跑到车前说：“我是本地导游，你们买票后，我可以陪你们参观清西陵。”
我说：“我们先不看清西陵，我们要找梁格庄。”
“这里就是梁格庄镇。”大姐说。
“那这里有没有一座兴隆寺？”我问。
“这里没有兴隆寺。”大姐回答得很肯定。
我问：“那有没有赵秉钧墓？”
“哦！你是说赵秉钧家庙呀？有！就在我家附近，小时候经常爬上去玩的。我们这里的人都管它叫赵公寺。”
赵泰来感叹地说：“唉！这就是缘分啊，怎么一到清西陵就碰上这位大姐了呢？”于是赶紧请那位大姐上车带路，上车后知道她姓贺，母亲是梁格庄镇上北泉村人，她说的赵公寺就在她们村后一座山坡上。
车子开到乾隆皇帝为他母亲修建的家庙——永福寺，赵泰来和众人都请了香。然后顺着112国道向西行驶两三公里后，贺大姐指着右手边远处一座大山下的两间残破房子说：“那里就是赵公寺。”因为修路，车子向右拐进一条小路，绕了一圈后上了一条环陵公路，行驶不远后在数家清真农家菜的馆子前停下了。
坐落在河北省易县清西陵兴隆山下的赵秉钧家庙遗址。
贺大姐向一家馆子的老板娘借了一支蜡烛，大伙便下车跟着这位大姐沿着一条小山路，盘旋着向山坡行进。小路两旁全是刚刚收割完的玉米地，走过玉米地后向上望去，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大土坡上，有五六棵顽强地生长着的柏树丛，柏树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已经坍塌的建筑物，从残垣依旧呈现出橙黄的颜色，以及屋顶的形制，可以看出原来应是一座寺庙。大家在荒废的寺院里四处仔细搜寻，没有发现有文字记载的任何物件，于是向东边高墙围拢的一座建筑物走去。我们爬上一段已经废掉的石梯后一看，一座偌大的墓园展现在眼前。
墓园占地面积约有四五亩地，坐北朝南，东北西三面用麻石砌了一道高大的围墙，围墙顶部用青砖灰瓦砌有帽檐。整座围墙保存基本完好，只是东北角已坍塌了一小段，形成一个缺口。南面低矮的护墙已被全部拆除，只留下墙脚基座。墓园正前方是一座颇大的石制祭台，祭台后面有一座已经暴露的坟堆，原来砌造坟墓的长短石条石板横七竖八散落在四周。坟头上杂草丛生，一片寂寞荒凉。园内只有四五株顽强生长着的银松，伴随着墓主人度过了近百个春秋。
赵秉钧死前曾留下遗嘱：“葬身陵麓，以近先帝。”这个陵麓指的就是清西陵，而那个先帝也应当是一年前被时任民国政府总理大臣赵秉钧刚刚送进崇陵殓葬的光绪皇帝。史料上有记载，说后人把赵秉钧遗体安葬在梁格庄兴隆寺旁，把兴隆寺迁移他处，寺庙则修成他的家庙。根据上北泉村数人众口一词，都称这里就是赵秉钧家庙或赵公寺，这座墓园是赵秉钧的长眠之地应当无误。一些年龄比较大的村民说：“‘文化大革命’前，这座庙和陵园都比较完好，‘文革’中受到破坏，寺庙被砸毁，墓碑被推到，坟盖也被揭掉了，南面护墙的青砖也被拆去修房子了。”
在南墙地基上，大家合力搬来几块石头堆成一个窝，再填上泥土作临时祭台。赵泰来把从北京带来的苹果、香蕉、橘子作为供品摆在临时祭台后面一块大石头上，恭恭敬敬地点上香，在曾祖父赵秉钧荒凉坟头前鞠躬祭拜寄托哀思。
我穿过一大丛荆棘，在家庙坡底下，赫然发现两块倒塌的碑石。碑的底座被推倒，两块巨大的碑身正面朝地横卧着，半截子已埋入泥土中。从石碑反面有双龙戏珠和祥云纹的浮雕推测，大家都觉得碑的正面可能有文字，于是请贺大姐找人帮忙把石碑翻过来看看。贺大姐找来村里四位身强力壮的汉子动起手来，当众人合力将石碑翻成九十度角后，只见碑首的双龙戏珠浮雕图案更为精美，但整块碑身却光滑得像块磨平的砚石，一个字都没有！
我对一脸茫然的赵泰来说：“这两块无字碑倒颇符合赵秉钧死前的心思。袁世凯杀人灭口，手段阴险毒辣，赵秉钧低调处理自己后事，完全是为子孙后代的安危着想啊。”
赵泰来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像江河大海般汹涌澎湃。遥望峰岭叠翠的永宁山，他若有所思地说：“太爷这座墓园我要出资修复，将来也可以为上北泉村增添一个旅游景点，让当地老百姓增加点收入。”
赵泰来与作者在赵秉钧陵墓前合影。
这是一次迟来的祭奠！
这是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心灵补偿！
明代文人杨慎曾作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罗贯中将其录入《三国演义》后，更加广为流传。在宝墨园赵泰来艺术宫大门右面的墙壁上，特意用砖雕的形式将这首词刻录在上面。词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豪放中孕育着含蓄，高亢中透露出深沉。面对似血的残阳，历史也仿佛凝固了。赵泰来以自己独特的行为实践着老祖宗的遗愿，他以文化事业为己任，三十年如一日矢志不移的无私奉献精神，体现出当今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为民众所同钦，为世人所共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