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院子,又过了一道门,有游廊将四面房屋彼此连接,白衣女子将龙腾与丹娅带到西厢房,这里已经布置成为一间茶堂,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所用宣纸纹路细密,质白绵韧,数套精致的茶具在镂空的茶柜中静卧着,屋中摆着一张方桌,四把圈椅,显得古朴雅致。“请稍候,我去请董先生。”女子转身离去。
龙腾和丹娅都没有坐下,他们立在屋中期待着董若慈的到来。
一阵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传来,在白衣女子的陪同下,一位长者信步走来,她盘着老式的发髻,身穿黑色丝绒旗袍,颈间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珍珠颗粒较大,圆润均匀,散发出动人的光泽,映衬出她保养极佳的面容,使人猜不透真实的年龄,但那份优雅不凡的气度却不得不令人叹服,必是历经数十年的潜心沉淀才得以修炼而成的。
龙腾知道这定是董若慈无疑,他和丹娅一起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董先生好。”
董若慈定睛看着两人,微微一笑,指着桌边的圈椅说道:“两位请坐。”
落座之后,白衣女子将那两饼女儿茶放在桌上,董若慈指着茶饼,对丹娅蔼然问道:“小姑娘,这茶定是你做的,对吗?”
丹娅点头:“是的,我叫丹娅,请您多多指教。”
“古人有曰,女儿者,水之尤物也;茶者,山中嘉木也,水无木则不秀,木乏水则不蕃。女儿是世间清净美雅之化身,故将茶以女儿为名,珠联璧合,实在妙不可言。”董若慈的声音沉稳温缓,带着京味儿。
她拿起女儿茶饼,仔细观察了一番,又道:“此茶源自云南古茶树茶蕊,古树附近应有香樟和清泉,从采摘到成茶必定从未落地。看这条索曲张有度,纹理细若发丝,排列错落有致,想必在制作过程中得到了高人的指点。女儿茶理应名如其人,这位姑娘兰心蕙质,遍体芬芳,所以才能制成这难能可贵的普洱珍品啊。”
“您过奖了。”丹娅闪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喜悦,能得到大师的夸奖,她开心极了,同时对董若慈精准的判断力心服口服。
董若慈又端详着气宇轩昂的龙腾:“听闻你是普苍山龙家茶庄的后人?”
龙腾立刻答道:“是的,在下龙腾。”
“龙家茶庄盛昌号普洱茶天下闻名,盛极一时,但在百年前突然从茶界销声匿迹,对于这桩悬案,作为龙家后代,你是否知道缘由呢?”
“董先生,我们正是为此事冒昧前来拜访。实不相瞒,在我三岁时,父母突然离开普苍山,从此再无消息,是哈尼族司茶将我抚养长大。她坚决不许我涉足茶界,所以后来我来北京读完大学,一直在上海从事金融工作,仅仅在近日才听说了金牌茶现世的消息。据传说,是我的祖爷爷关闭了龙家茶庄,但对于这段历史,我确实一无所知。”龙腾如实回答。
“哦,哈尼族司茶还健在吗?我怎么听说他已经离世了呢?”董若慈有些吃惊。
“老司茶十多年前去世了,接替他的新司茶名叫卓玛,是我母亲的姐姐。她久居深山,生性低调,所以,除了我们族人,外人知道的并不多。”
董若慈心生感触:“其实,哈尼族的司茶才是真正的普洱茶泰斗啊,龙腾,你有什么事情,尽管直言。”
“日前媒体纷纷报道,来自槟城的云浩然宣称,乾隆金牌和盛昌号百年金牌茶重新现世,我听说这批金牌贡茶是经由董先生亲自鉴定,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此话并不准确,汇丰银行请我前去香港鉴证盛昌号金牌茶确有其事,但我只看到了一只金牌茶,我也有些不解,为何龙家的金牌贡茶会在云家的手中。不过岁月漫长,很多事情的渊源也难以说得明白。”
“这么说,云浩然手中确实有百年金牌茶了?”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卓玛最有发言权,因为哈尼族司茶一定品尝过金牌贡茶。”董若慈肯定地说道。
“可惜姨妈一直不许我去了解关于龙家的往事,更不会回答我关于金牌茶的任何问题。”龙腾颇为遗憾地叹道,接着又问:“我曾经听说,盛昌号茶庄有自己独特的制茶技术,是否也被掌握在云浩然的手中呢?”
“你是指龙家盛昌号制作贡茶的秘方吗?”董若慈的眼神一动。
“是的,我从小就听到普苍山的老人们说,龙家茶庄不仅封藏了乾隆金牌和金牌贡茶,而且还保存有独家制作秘方,关于这一点,云浩然当时有没有提到呢?”
“他没有提及此事。”董若慈微微摇首,“不过,经你这一问,我倒想起家父谈起过的一桩关于龙家普洱茶的旧事。”
她一边回忆一边缓缓言道:“家父生前多次前往藏区,与当地的一位大师结为至交,我曾听父亲说,大师告诉过他,龙家盛昌号茶庄不仅为清朝宫廷上贡普洱茶,同时也为当地的寺庙提供上好的紧茶,因此得到了一位著名大师很高的评价。因为哈尼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大师特地将盛昌号制茶秘方手书一份,命人绣在一幅锦缎之上,亲自赠予龙家茶庄,目的是期望将普洱文化世代传承下去。有关这幅锦缎之事,你可曾听说?”
龙腾遗憾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丹娅突然插嘴问道:“董老,您说的这幅锦缎尺寸多大,是什么颜色的?”
董若慈想了想:“应该是红色锦缎,上有金线绣制的藏文秘方,尺寸倒没听家父提到。”
丹娅突然站起身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哑:“您瞧瞧这是什么?”
丹娅此言一出,屋中其他三人深感惊诧,丹娅也顾不得羞涩,将上衣衣扣解开了两颗,从贴身内衣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锦囊来,脸上一片绯红,解释道:“这是我父母离家之前留给我的护身符,爷爷从小就要我贴身保存,至今已经二十多年。爷爷从不许我打开,小时候我因为好奇偷偷拆开过一次,里面除了一小块锦缎之外,什么也没有,爷爷发现后狠狠骂了我一顿,将锦囊重新缝好,从此我就再没打开,我记得那锦缎就是红色的,上面有金色的刺绣。”
董若慈有些奇怪:“怎么,你的父母也离家多年,你们是兄妹吗?”
龙腾在旁回答:“我们不是亲兄妹,二十六年前,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结伴离开普苍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董若慈又将目光移到锦囊上。这时丹娅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一把小剪刀,用刀锋小心翼翼地划开锦囊的线头缝合处,从中取出一小幅红色锦缎,空气似乎凝固了,大家的目光都被这锦缎牢牢锁定。
丹娅将层层折叠的锦缎在桌上轻轻展开,只见锦缎质地细腻,颜色鲜艳,如报纸般大小,上面有一些金线绣成的符号。
一向持重的董若慈乍眼看去,不禁“啊”了一声:“这上面绣的确实是藏文!”转头对白衣女子说道:“晓萱,快把眼镜给我。”晓萱连忙递上眼镜,董若慈戴好眼镜,凑近锦缎,反反复复地仔细查看了好几遍,再抬起头来,脸泛红光,神情难掩激动:“孩子,这就是当年那位大师赐给盛昌号的锦缎!”
丹娅和龙腾又是震惊又是喜悦,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这失传的秘方锦缎竟然被丹娅贴身携带了二十多年。
董若慈指着锦缎上绣制的符号说道:“这是藏文,右下角是大师的名号以及藏传时轮历。不过……”她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你们看,缎面的两侧边缘有明显区别,右侧缎边收口精致,边缘非常完整,而左侧边线不齐,多处线头裸露在外,似乎是被剪断所致。”龙腾和丹娅一细看,果真如此,这不是一幅完整的锦缎。
董若慈辨认着锦缎上的藏文,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道:“按照锦缎的面积和上面所绣的文字来看,此缎大约是整幅锦缎三分之一的部分。”
“那另外三分之二的锦缎到哪儿去了呢?”丹娅焦急地问道,话一出口,便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答案董若慈哪里会知道,便感觉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董若慈取下眼镜,慈爱地望着丹娅:“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是急不来的,所谓‘欲速则不达’,但凡事都有因果,时间必会给出答案的。”
龙腾向董若慈欠了欠身:“今天能有缘见到董先生,对我们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而且又找到了失传已久的锦缎,更是意外收获。您说得很对,做事情是急不来的,我深知要复兴‘盛昌号’绝非易事,也做好了长期的打算。只是可惜,”龙腾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据我所知,‘盛昌号’的商标已经被云浩然抢先注册成功,晚辈很困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董若慈和蔼地看着龙腾:“年轻人,盛昌号是龙家的还是云家的,说到底只是一个表象,你无须被面前的浮云遮住了耳目。要想复兴盛昌号,其实真正要做的,是复兴盛昌号普洱茶的灵魂。”
她抬手正了正纹丝未乱的发髻,正色说道:“原本茶叶只是生活之中的一份饮品,普通寻常,经过历史长河的演变逐渐成为了一种礼仪、一种文化,从而形成了茶艺、茶文化,而当茶文化达到最高的境界,就成为茶道。这个‘道’字,才是茶的思想、茶的灵魂。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茶道自然深邃高尚,当年盛昌号之所以能够名扬天下,是因为你的祖先将种茶、制茶、煮茶、品茶凡此等等上升到‘道’的层面,与自然相互交融,正所谓天人合一,才是茶道的精髓。”
龙腾细细地体味着这番话中的内涵,感悟道:“董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纠结于盛昌号的归属,而是从茶道的大义之中去领会盛昌号真正的灵魂所在,寻找出前行之路吧。”
“你果然是有慧根之人,不愧为龙家的后代。”董若慈对龙腾这么快就能领悟到她的用意感到欣慰:“要知道,世事往往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唯有坚守吾心、坚守道义,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龙腾深深点头:“多谢前辈指教。”
单纯的丹娅对两人的对话听得不太明白,想到心中的种种疑团,忍不住说道:“董先生,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讲。”
董若慈笑道:“但说无妨。”
“我前几天到广州去见过云浩然,他想买我的女儿茶,但是却不愿意把金牌茶拿出来让我看一眼。我在想,如果云浩然真有那一大批盛昌号百年贡茶,为什么不肯拿一只出来给人看看呢,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多少金牌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