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仲岩在寨楼的空地上摆了酒席款待族人,阿妈祖夏劳累了这几日,感到心力交瘁,在送殡结束后已经支撑不住了。仲雪将阿妈安置在里屋内休息,在旁细心照料,所以酒席就得靠仲岩一个人张罗,好在仲家茶行的弟兄们全都赶来帮忙,一起招呼着客人,酒席上一直热热闹闹的,大家开怀畅饮,直到傍晚人们才渐渐散去。
仲岩昨晚和丹娅商量过,决定料理完阿爸的后事,就马上去上海找龙腾。所以,在仲岩终于有空歇息一会儿的时候,他又忙着收拾行装。
仲家在山上有自家的茶园,在山下经营着仲家茶行。这几年,仲岩一直帮阿爸打理着茶行的生意,主要出售仲家自制的普洱茶,寨子里很多茶农也把自家的茶放在仲家茶行代卖。阿爸生病之后,茶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仲岩的肩上,小伙子忠厚、勤快又讲义气,和很多南来北往的客户结识之后都成为好朋友,茶行的生意一直很红火。不过,到目前为止,仲岩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还是在云南省内,龙腾邀请仲岩到上海看看的事已经提过好多次,仲岩总是没能抽出空来,而这次,他会不请自来。
“阿岩哥!”门口传来丹娅清脆的声音,仲岩忙走出寨楼,傍晚时分有些昏暗,就见丹娅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闪着光芒。
“进屋喝杯茶吧。”仲岩连忙将丹娅让进了寨楼,但是丹娅在前廊中停住,没再往里走,“不进去了,我还得赶回家去,找你是有件事儿……”话还没说完,丹娅的脸颊泛起一抹绯红。仲岩不明就里,追问道:“什么事你就说吧,怎么吞吞吐吐的?”
丹娅似乎在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我是想,嗯,是想要你帮个忙,但是,我又觉得……”她的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想被其他人听见,可直脾气的仲岩却被几句话惹急了,他不禁以惯有的大嗓门嚷道:“你就直接说,到底要我帮什么忙啊,我一定会办的,你快说啊!”
仲岩这一嚷,让里屋的仲雪听到了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她身姿窈窕,走起路来的姿态也如同跳舞般优雅,看到是丹娅站在前廊,不禁责怪仲岩道:“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丹娅这些天帮着我和阿妈忙进忙出,都没来得及好好谢她,你怎么还让她在外面站着,快进屋坐吧。”仲雪的嗓音温柔动听,虽是责备弟弟的话,但语气里更多的是关爱。她很早就察觉出仲岩对丹娅的心思,这个憨直的弟弟看到丹娅时那种热切的眼神逃不过仲雪的眼睛。
丹娅的脸已经全都红透了,她连忙说:“阿雪姐,我这就要回去了。”接着,鼓足勇气将手上的一小包东西往仲岩的大手里一塞,低头说了句:“帮我带给阿腾哥。”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仲雪没听到丹娅后面那句话,只瞅见丹娅塞给仲岩一件东西,心中暗自高兴,自己一直以为弟弟只是单相思,看来这份担心没必要了,于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又回屋去照顾阿妈。再过两天,她必须要离开家乡返回昆明,她是歌舞团的台柱,团里已经好几次催她回去了。
天色已渐黑,晚上没有月亮,仲岩立在前廊,看着丹娅的身影渐渐远去,寨楼上方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仲岩摊开手掌,借着灯光看到手中是一个方形布袋,他打开布袋,里面装的是一条深蓝色的头巾,上面绣的是古树和茶叶的图案,既朴实又精致。
“这肯定是丹娅亲手绣的。”仲岩将头巾轻轻握在手里,感觉到它暖暖的似乎还带着丹娅的体温,他心中有些羡慕又有些遗憾:“要是丹娅给我也绣个头巾,该有多好啊。”微风拂过,头巾上隐隐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兰香味儿,那是丹娅身上特有的气味,很好闻,仲岩手拿头巾,立在前廊里许久未动,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广州天河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街头有一家百年老字号——凤凰茶楼。茶楼按照仿古风格设计,大门是老式的对开朱漆木门,门上有六排粗大的金色门钉。门口两侧分别蹲着两只石狮,张开的狮口里含着一只圆滚滚的石头绣球。茶楼前廊进门处有两根浑圆粗大的门柱,颜色暗红油光锃亮,左右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紫气玉碗盛含仙掌露,霞光金芽微带碧泉珠。”在茶楼门楣的黑色牌匾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凤凰楼”。
早上9点,茶楼里生意兴隆,凤凰楼一楼二楼各有六十多桌台位,饮早茶的客人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三楼是雅室,设有数间包房,风格和大小各有不同。在靠北的一个大包房里,一位五十多岁、身材圆胖富态的先生正在对包房的宾客们聊着普洱茶的由来——
“普洱茶原产于云南,它的树种是云南乔木茶树的大叶种,大家所说的普洱茶历史其实就是滇茶大叶种的历史。我们中国大约从商周时期就有滇茶的记载,到三国时代记载就更加明确,这三国的《七诲》里提到了‘南中茶子’,南中指什么?指的就是现在四川省大渡河以南和云南、贵州两省。话说到了唐朝,内地和藏区以茶换马,于是一条贸易路线便逐渐在川藏和滇藏之间形成,这条路线就是著名的‘茶马古道’,滇茶从此进入西藏,这就为滇茶向普洱茶转变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滇茶进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不仅路途遥远、气候恶劣,而且野兽出没、人迹罕至。运茶的队伍就是马帮,他们为了方便押运,将滇茶压制成饼紧密包裹,然后就把茶饼放在马背上。马帮的首领叫‘锅头’,他靠着一身过人的武艺和胆识,带领兄弟们跋山涉水,一路上历经千难万险,将茶运到藏区,走上一个单程就至少要花半年时间。在这段漫长的托运岁月里,滇茶悄悄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变化。它们在马背上吸收着沿途江河密林释放出来的水汽,也吸收着赶马人为防止茶品颠簸松散而向茶担上泼出去的水,这些茶开始缓慢地、一点一滴地发酵着,到了藏区,这种发酵已经至少半年了。等到卸下来煮一杯茶喝下去,人们惊奇地发现:滇茶的味道变了,它已经不是出发时那种清新鲜嫩的味道了,它的口味变得醇厚甘甜,入口生津,令人惊叹!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这种特殊的运茶过程造就了新茶品的诞生——冷发酵陈化之后的滇茶成了真正意义的‘普洱茶’!错误的保鲜法创造了冷发酵,最终成就了普洱茶,所以说,普洱茶本身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中年男人停顿了一下,包房里的二三十位客人纷纷感叹着,“原来如此,我是第一次听说呢!”“喝了这么久的普洱茶,今天才知道它的由来……”大家都被这段传奇般的历史所吸引,兴致十足。
那圆圆胖胖的中年人接着说道:“普洱茶既不同于红茶,也不同于绿茶,它是一种后发酵茶,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生茶,由自然良性发酵形成,它的起源就是我刚才给各位讲的马帮运茶。生茶需要长时间特定的环境来进行陈化发酵,经过漫漫岁月之后越陈越香,茶汤莹如玛瑙,茶汁浓郁滑润,生津爽口,所以,普洱生茶被誉为‘可以喝的古董’,越老越珍贵啊。另一种呢,就是熟茶了,这是指在现代生产中,对茶叶采取加温渥堆技术,在一定的温度和湿度下,短时间由人为加工发酵制成,当然,熟茶的价值与口感不能与生茶相提并论了。今天,为迎接各位贵宾的到来,我们茶楼特地准备了普洱生茶,请大家品尝品尝。”
这时,一位干部模样的男士站了起来:“感谢凤凰茶楼的曾老板亲自为江城市政府代表团的贵宾介绍了普洱茶的知识,让我们用掌声对他表示感谢!”包房里响起一片掌声,曾向荣双手合十,满面笑容:“各位领导来到凤凰楼,是我们的荣幸,接下来就请大家饮早茶吧,稍后还可以欣赏茶艺表演。希望各位领导下次到广州,能再来凤凰楼做客品茶。”
曾向荣是凤凰楼的老板,他接手家族的茶楼已经二十多年了,生意蒸蒸日上。他经营多年自有一套生意经,除了接待普通散客,他一直与政府接待部门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作为当地的老字号,茶楼经常接待外省市的代表团前来品茶、就餐。他知道,凤凰楼虽然是百年老店,但宣传推广工作必须与时俱进,现在的市场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
从三楼包房退出来,曾向荣踱着步子来到了二楼。在靠近窗边的一张大圆桌旁,围坐着一帮老茶客,他们几乎每天必到,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木头格窗向外开着,酒楼播放的丝竹之声和茶客们的交谈声从窗里飘出去,与马路上的嘈杂声交汇在一起,谱成了一阕春日的南粤晨曲。
曾向荣生得慈眉善目,总是一副笑脸迎人,让人感觉非常和蔼可亲,他踱着方步朝着大圆桌走了过去,这是曾向荣多年的习惯,每天都要跟熟客们聊上几句,他们总来喝茶,大家已是老朋友了。
“曾老板,听说普洱茶的价格现在不断在上涨,是不是啊?”茶客老徐问道。
“是啊,老茶的价格涨得快,新茶也是一个星期一个价。”曾向荣在圆桌旁坐了下来,服务员马上给他斟了一杯茶,他接着问道:“今天的茶感觉怎么样?”
“还用说吗,凤凰楼的普洱茶一向名不虚传,不仅茶好而且价格实在。不过,周围茶楼的茶价都上涨了,你不调价撑得住吗?”老徐在这里喝茶多年,对市场行情很清楚。
“没办法,先撑着吧,不然对不住老街坊。”曾向荣秉承着曾家的百年传统——“以客为友,惠及众邻”,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调高茶价,但现在的市场形势确实不容乐观。
“按说去年茶叶收成还不错,为什么茶价还会上涨呢?”另一位茶客问道。
“您是有所不知啊,”曾向荣呷了一口茶后,答道,“我们凤凰楼向来是直接从普苍山的茶庄进茶,但现在那边的茶庄基本上买不到老茶了,全部卖空,剩下的只是新茶。”
“喝普洱茶就得喝老茶,越陈越香嘛。”有位老茶客搭话道。
“现在的这些老茶,都是凤凰楼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估计只能撑到下个月。”曾向荣不禁大吐苦水:“现在不光是凤凰楼,整个广州的酒店茶楼,包括香港,普洱老茶都很紧俏啊。”
“对了,我们刚才还在聊报上的新闻,普苍山龙家的百年贡茶要开封了。”对茶客们来说,这可是条爆炸性的新闻。
曾向荣点点头:“是啊,我也看了,马来西亚云氏集团在香港展示了盛昌号的百年老茶,还有乾隆爷御赐的金牌呢。”
老徐插嘴说道:“这云氏公司的当家人叫云浩然,是个不简单的角色,报上说他四十岁不到就成为集团总裁,这些年把生意从东南亚做到香港、台湾,现在进军大陆市场,看样子野心不小啊!”
曾向荣叹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云氏集团在广州设了一家云氏茶行,目前在市场上已经快成为老大了。”此言一出,更引得众茶客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