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乘风与陈天锡,一个阅尽沧桑,一个读书百卷,一老一小算不得鸡同鸭讲,反倒是颇为投机,相谈甚欢。
临近黄昏,分别前,徐乘风自然少不了再嘱咐一番,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长辈对小辈的真诚关怀。
想要服用龙髓,寻常身体,便是铁打的也吃不住那浑厚精气。不过好在凤血既是病根所在,又能制衡龙髓的霸道冲劲,再加上陈玄宗以天人道行渡入儿子体内的固本精元,阴阳际会,未必会有太大风险。更何况既然决定再在九华山逗留,那九华寺几位一字辈的高僧何不利用起来?佛门圣典《心经》是定魂养神一脉的至高心法,《大涅槃经》更是锤炼身体号称绝无弊端的不传绝学,这两本经书,徐乘风无论如何拉下老脸、欠下多大的情分,也会求来。
漫步于回廊上,徐乘风眉头紧锁。眼下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小子是死是活,多半还要看造化,急也急不来。令他疑惑的是,陈玄宗既然认定是凤血作祟,那就有些蹊跷了。世间未必还有上古灵兽凤凰存在,可他恰恰知道有一处地方,极有可能会是陈天赐体内凤血的来源所在。
四大武学圣地,昆仑、悬剑阁、天机武库、铁琴铜剑楼,乃是当世最最顶尖的四大宗门。昆仑虽于两年前分裂为十二宫,可势力不减反增,依旧遥遥领先于其他门派。其中昆仑与悬剑阁更是世人皆知的擅入者死,同为三大禁地之一。而另一禁地,则位于与昆仑南北相隔千余里的西域天山。
天山山脉幅员辽阔不输昆仑,而且大半数地域属于西池国国土,山顶终年飘雪,罡风日夜不息,鸟兽不生,少有人迹。可就在西池境内、天山背面的山腰处,却屹立着一座通体覆盖冰雪的宫殿,已经历时六百多年。那里,正是一家在中原名声不显却在西池无可匹敌的门派,凤凰红台……
陈玄宗早年游历名川大山,或许是路过而未见其真面目,想必知之甚少。可徐乘风不同,自十六岁摸爬滚打于江湖起,便是徒步爬过的万仞高山也不下十座。四十岁修为大成,徐乘风独身走西域,打算会一会那人称遇强更强的魔头人妖。恰在归途,徐乘风侥幸瞥见了山腰处一扇正在闭合的巨大石门,当时那位魔头一路送到了边界处,告诉了他这座宫殿的名字,就叫凤凰红台。
世人都叫那人“魔头”,或者是更不堪入耳的“人妖”,不过徐乘风对他,更多的是同情。那场比试点到即止,那魔头甚至并未拔出兵器。两人意外地聊了许多闲话,到了天山脚下,魔头便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世上再也不会有凤凰了。
那魔头出奇地没心机,将秘密托盘告知,毫不忌讳对方多半是敌非友,嗓音一贯的柔美:“凤凰涅槃的三昧真火自是血脉相承,但也需要由眼而生,眼睛便是开启涅槃重生之路的钥匙。可那里,四百多年前就冰封了凤凰眼。你说,世上还会有凤凰么?”
不知不觉,走到了偏殿门外。徐乘风淡淡一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万人斥骂、臭名昭著的魔头。他如今还好?或者还是那般我行我素、为所欲为?
说道为所欲为……冷不丁地,徐乘风总算回过神来,柳冰卿那小丫头呢?
柳大小姐是谁?天机武库里就属她最是说一不二,到了这么个整座山头也就几十个光头的寺庙里,还不更无法无天了?这不,三佛殿内,小丫头手里拿着一炷香,正在追着一个小和尚满殿乱跑。小和尚眉清目秀,稚气未脱,约莫十六七岁。头皮白里泛青,显然刚剃度没多久,边跑边不住劝道:“小施主别闹啦,快快放下,被师父发现铜炉中少了一炷香,非得罚我面壁不可。唉唉!别追了别追了……”
柳冰卿哪管这些,撒开脚丫子只顾狂追,同时咯咯笑道:“不准跑,本姑娘给你点个戒疤,更像得道高僧了哇。”
“我不跑,你当我傻啊?”
“你还嘴硬!”
正殿内蒲团散乱,扫帚横飞,小和尚也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了,还不见菩萨显灵。正要狠下心制住这跋扈小女孩,身后没了动静。
柳冰卿跑得正欢,突然惊觉自己双脚离地,不由自主地倒飞向门外,回头一看,才发现徐乘风已经站在了身后。徐乘风扯住她的衣领,表情倒是怒目横眉,可话语就没几分威力了,苦口婆心道:“闺女啊,你要是拆了这三佛殿,方丈可就要跟爷爷我翻脸了。不是想烤野味么?来来,先去吃饭,再好好睡一觉,明天爷爷带你进山!”
小姑娘本来已经凶神恶煞地扯住了徐乘风的胡子,不过听到这番话总算舒坦了不少,大发慈悲地放了徐老头一马,歪着头道:“你说的啊,要是敢出尔反尔,哼!要你好看!”徐乘风连忙弯腰陪着笑脸。
小丫头拍掉老头的大手,又是得意忘形的一哼,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往客房走去。徐乘风后怕不已,摸摸胡子,长出一口气,欣慰道:“还在还在。”
一旁的小和尚顿时摸不着头脑了,自己正在打扫大殿,平白无故出来一个闹事的小施主,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怎么跟师父交待?转头无意间看到那老头背后的手挥动了一下,正诧异中,瞥见了惊人一幕。柳冰卿抢去的那柱檀香,此时还冒着青烟,浮在空中缓缓飞来,不偏不倚插进了香炉。道号“慧通”的小和尚这下是一点都想不通了,愣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
入夜,好不容易将小丫头骗去睡觉,徐乘风终于落得耳根清净。轻手轻脚离开,叩响了陈天赐的房门。透过窗户,屋里还有火光,陈天赐显然正在研究方丈的那本《大日经》。进门,交头接耳一番,一老一小再相继出门,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有三层楼,建在临近绝壁的最西边,紧挨着罗汉堂,是九华寺禁地。说是禁地,其实全寺上下大大小小五十余人,基本全都偷偷摸摸进去逛了个遍,没谁把方丈的话当回事。都没钱给徒孙们置办点新僧服,更别说变着花样弄点各类素菜了,平日里除去几位呆头呆脑的弟子,其余人哪个见到方丈给个好脸色了?
所以现在这位白眉老僧装腔作势,一脸为难的样子,无非不还是想压榨点好处?寺庙建的又高又气派,可就苦了山上的念经和尚们了。平日里是吃素不假,那也要吃饭呐,烧菜清淡可以,总要加点油盐吧?所以这买米买调料,就成了寺内头等大事。寺里除去几位一字辈的老和尚,往下的普字辈高僧,再加上各殿阁的守门老顽固,其余剩下的二十余人平均分配,大抵一年十二个月下来,也就每次两人下山跑上一趟,累便累点,就当苦修脚力。不过人在世间,无论你修禅修仙修魔,只要未曾踏过最后一步,总还做不到“不食五谷”。所以这钱财一事,委实难倒了香火稀少的九华寺。
老和尚口若悬河足足半个时辰,无非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陈天赐歪着脖子看月亮,不闻不问。徐乘风还真是受不了他念经一般的碎碎念,摆摆手阻止道:“一行方丈可是钻钱眼里了?你这德性,不怕被人看到了笑话?”
老和尚笑得满面春风:“无妨无妨,弟子们看到了才好,方能理解何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天下的道理,不就是过日子悟出来的?”
要说道理,徐乘风十个也比不过他一个,也就懒得讨价还价了。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搁在老和尚一直不曾放下的手中,鄙夷道:“喏!全部家当了,你再烦别怪我翻脸啊。”
徐乘风带着小丫头柳冰卿南下时恰好经过冶城,打铁的欧阳世家祖上与徐乘风也算有些渊源,家底不薄,便客气地送上了些盘缠。说是替前辈准备些盘缠,好一路上应付,其实还是徐乘风直接顺手牵羊了不少顺眼货,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不就是小丫头瞅着好玩才“拿来”的?不过小孩子喜新厌旧是常理,把玩半日也就腻了,才被徐乘风在山门前扔给了那傻和尚慧能。
老和尚接过布袋,顿时变了一副模样,怎一个“佛光普照“可形容!伸手一引,道:”一让师弟还在阁内,两位施主只管入内便可。陈小施主佛性奇佳,若能有所收获,也算贫僧结一善缘。“说完,便颇有高人风范地负手离去。只是还未走远,便瞧见他偷偷低下头,开始研究布袋中的珍宝了。陈天赐扑哧一笑,方丈年纪虽大,可童心未泯,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收回视线,转头仰望面前这座并不宏伟的建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徐乘风跟在他身后,反倒是被门口楹联吸引,稍稍停顿了片刻。
此间称天下上游,与佛国毗连,大规模九曲河流,五泉山色。
最好是天凉佳节,借禅房憩宿,细领略半床夜色,几杵钟声。
徐乘风并未从小读书学习,识字也是后来为了习武而为之,不过好歹这些字不生僻,默念一遍,轻笑道:“除却钟声,其余的都算应景,可不就是说得陈家小娃么。”打消杂七杂八的念头,徐乘风随即后脚跟着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