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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隔行隔山

吕光明正准备离开办公室,接到梁馨打来的电话,请他吃晚饭。堂堂市卫生局党组书记、局长,他不屑与一个曾经的药剂士再打交道,何况,作为政治人物,他有比较强的趋利避害本能,本能告诉他,不能再与梁馨这种女人打交道了。可惜,这个本能所起的作用太晚了,梁馨轻描淡写一句“宋娜会给您带来特大惊喜哟”,让他顿时蔫了,他明白,这所谓特大惊喜后面肯定是惊大于喜。

自一个半月前的那晚,他与宋娜在香妹娱乐中心包间内的一番云雨,次日,完全清醒之后,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晚,他与宋娜在沙发上的鏖战了一个小时。以他的年龄,以他的身体状况,他判断,自己肯定被人家下药了,这药,伟哥无疑。

一般人可能会认为,一个男人,五六年不曾做爱,积的货比较多,性欲会超强,特别能战斗。而吕光明局长,他可是著名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还曾做过市一医内科主任和院长,他比谁都清楚,人体的任何器官,长期不用,功能一定会退化,性功能尤其如此。就以人的手臂为例,越使用越强壮,而长期不用则肌肉会萎缩,手臂会变细,功能会退化,“用进废退”是生命运动的一条基本原理。他判断,今天的晚宴,无疑是一场鸿门宴。他踌躇再三,最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让梁馨先来他局长办公室聊聊。吕光明之所以不愿去酒楼谈,他有顾虑,怕梁馨事先秘密放置微型录像机或录音机,将双方谈话内容录下来。

说实话,吕光明一直在为与宋娜的一夜情而后悔、而内疚,内心一直受到煎熬。为官以来,他始终是个正直廉明的好干部,在男女关系上,他都从不越雷池一步。

天渐渐黑了下来,梁馨才走进卫生局办公大楼,这是她第一次进卫生局,她推开局长办公室虚掩的门。吕局长坐在办公桌前,阅读着什么。

“吕局长,您好!”梁馨恭身进屋,她对昔日最高领导仍保持着一份特有敬畏。吕光明劈头就问:“小宋呢?”暗想,“既然你说宋娜会带来特大惊喜,她怎么没来呢?”“对不起,她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来不了。”梁馨撒起谎来眼都不会眨一下。

吕光明恚怒,冷冷地说:“有什么事?说吧。”他能坐上市卫生局局长这把交椅,智商自然不低,他明白,一个曾经在药房拿药的药剂士,敢进局长办公室来跟自己叫板,手上肯定有杀手锏。

梁馨本想说些套近乎的话,拉近距离,没想到,吕局长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逼得她不得不直奔主题:“那我就斗胆开口啦!”“你们都已经这样做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吕光明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现在基本可以确认,给自己下药的就是这个曾经的药剂士。“那我就直说了,听说你们局正在调查市一医钛板进货渠道问题?”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指示纪检书记夏小燕调查秦辉四套房子来源和其他财产来源,重点自然是查他收受医疗器械回扣之事,这其中,肯定包括颈椎钛板。

“吕局长,不瞒您说,全市所有三甲医院的钛板都由小女子负责推销的,我们希望您能高抬贵手,中止这个调查。”曾经的小小药剂士竟对堂堂卫生局局长发号施令,这个世界有点疯狂。

吕光明一懔,诘问:“你们,你不是说你们公司从事国际贸易,怎么又是从事医疗器械销售呢?”他清楚地记得,在海滨浴场邂逅时,她曾说过,在G市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工作。

“是呀,没骗您,我们是从事国际贸易呀,我们公司代理国外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产品。”梁馨狡辩说,说得还很理直气壮。

“如果我不中止呢?”吕光明满脸愠色,他是个政治人物,他没有将话说死,用了“如果”两个字,用回旋余地。

“我们老板会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梁馨冒出一句电影台词,顿时,双方形成剑拔弩张之势。

吕光明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直暴,霍地站了起来,回敬道:“梁经理,什么风浪我没见过,用小宋做饵,用伟哥做套,再通过这件事来敲诈我,你们做事是不是太嫩了点,有证据吗?”吕光明自认与宋娜一夜情没有留下什么,不就在KTV包厢的沙发上做了一次爱吗。俗话说:抓贼抓赃,抓奸抓双。事情过去一个月有余,不可能有什么证据。

梁馨仍赔着笑脸:“谁敢敲诈您呀,除非吃了豹子胆,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唉!要怪就怪这涉世不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宋,竟说真心地爱上了您,我苦口婆心,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她就是不听,这个东北妹子犟得很,非要生下什么爱的结晶,我们怕她不管不顾地弄出事来影响您的威信。”

吕光明的脸倏地变得煞白,“爱的结晶”四个字太有分量,他感到完全落入了一个阴谋的陷阱,一个无法挣脱的陷阱,惊魂甫定,只得强压怒火,说话的态度温和不少:“梁经理,话兜了一个圈,还是回到正题上吧,你们精心地布下这样一个陷阱让我跳,要我做的就是停止对钛板进货渠道的调查吗?”他急于摸清对方的真实目的。

“只有这个小小的要求。”梁馨伸出右手食指,好像要求不高似的。

吕局长怒发冲冠,愤愤道:“你们老板出的招也够阴毒的。”被一个曾经的部下,部下的部下牵着鼻子走,吕局长心里那个恨呀,简直无法形容。他现在就像头力大无比的大象,而梁馨像只小蚂蚁,小蚂蚁钻进了大象的耳朵,大象力气再大,也奈何不了小小的蚂蚁呀!

吕光明气鼓鼓地坐回椅子,没再说什么,他强压愤怒,思索对策:“自己已经落入对方故意设置的圈套,对方既然给自己下套,肯定会事先设计好防止我逃脱的办法,这个办法很可能就是宋娜怀孕,即所谓的‘宋娜会给您带来特大惊喜’,看来,今日欲全身而退,必须做些妥协。”想及此。吕光明以爽快的口吻说:“好,我答应你,停止对市一医颈椎钛板进货渠道的调查,你满意了吧!”他感到一丝庆幸,夏书记因为一个紧急的妇产科医生受贿案,暂停了对秦辉的调查,否则,依纪委书记夏小燕雷厉风行的作风,两个月,早就将秦辉受贿查得个水落石出。

“哦,局长,还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

“得陇望蜀,怎么又冒出一件事?”吕局长愤愤地说,他有理由愤怒,刚才不是答应了你们公司的要求,怎么又冒出一件,还有完没完。

“按等价交换原则,我们公司帮了您一个天大的忙,您给的回报也太小了点。”

“哼,你们公司给我下套,还厚颜无耻说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堂堂市卫生局局长,被梁馨用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弱智伎俩玩来耍去的,他是恼羞成怒。

“局长,请不要生气,请听我说完好吗?”

“有屁就放。”吕光明也有不文明的时候,人急了,就要露出原形。

“局长,您的夫人一直生病,没能给您生下一男半女,如果您老了,谁在您身边伺候呀?漂亮的宋娜无论给你生下儿子或女儿,我想,作为我们公司,对您都算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呀。”梁馨动之以假情,晓之以歪理。自下海经商后,梁馨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还真学会不少歪招损技。作为医疗器械的销售经理,她能有今天的销售业绩,自有不凡之处。

没有孩子,一直是吕光明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梁馨此番话刺激到他最敏感、最痛楚的这根神经。神经被刺,吕光明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疼,甚至还有说不出的快感。他和夫人做了几十年的孩子梦,一个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梦,如今,突然可以实现了,宋娜怀上了他的孩子,还愿意将孩子生下来。吕光明内心涌出极强的想要这个孩子的冲动。他想,“只要我再答应她一件事,就会有自己的孩子,老子豁出去了!”即刻,他的心情由阴转晴,口气不再那样硬邦邦:“梁经理,说吧,帮什么?”

“请将举报秦主任的那封匿名信给我。”秦辉并没有将那封匿名信的事告诉过孟谷,他绕开孟谷,直接找梁馨,让她在代表公司与吕光明谈条件时,附加上这个条件。秦辉知道梁馨铁定会帮他,他有恩于她。六年前,梁馨从第五人民医院辞职出来,初做医疗器械销售时,小小的药剂士,哪有什么人脉资源,是他伸出温暖的大手,主动牵线搭桥,使她经销的颈椎钛板不仅打进了市一医,而且,还打进了二医、三医、四医和市中医院。可以说,没有秦辉就没有梁馨今天在公司的地位和巨额存款。当然,这么多年来,梁馨也投桃报李,做了他的小三。但在潜规则泛滥的时代,梁馨不认为是自己吃亏,反而在内心十分感谢秦辉。

吕局长猛地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他心中不由得一惊:“本单位内部肯定出了内鬼,否则,外人怎么会知道那封举报信呢。这个内鬼如果让我查到,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我们公司只求您二件事,绝不会有第三件。”

“第一个要求我答应,第二个本人不能答应。”

梁馨口气罕见地硬了起来:“如果硬要您答应呢?”她明白,如果秦辉因举报信被抓,那她在南州市苦心经营多年的销售网络也随之完蛋,她现在帮秦主任,实际上是帮自己。

“梁经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底牌,你的威胁对我来说作用不大。如果你去纪检部门告发我,说我同一家公司的女孩子有男女关系,最多受个党纪处分而已。再说严重一点,就算被开除公职,我也不怕。梁经理,你要搞明白,其他党员干部怕开除工作,是因为他们除了吃饭、喝酒、赌博、玩女人外,就没其他本事可以在社会上生存,而本人,你也知道,我在做这个局长之前,在市一医做了二十多年医生,内科方面在广大患者中还算小有名气吧,如果被开除工作,就算人一走,茶就凉,市属医院不请我,大把的民营医院会来请我,肯定饿不死,你们看着办吧!”吕光明态度笃定,他的确没什么好怕的,一技傍身,而且,家里的合法存款有二三百万,还有四房二厅的房改房,底子厚着呢。

“你,你!”梁馨的脸涨如紫酱一般,一时还真没辙了。她觉得吕局长说得也在理呀,他是业务型干部,主任医师职称,曾做过市一医的院长,有巨大的患者资源,凭他的医术,凭他的声望,就算褫夺他局长之位,在民营医院找一份医生的工作太容易啦,他永远都没失业之虞,即使他开个私人诊所,收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不像其他干部,除了一张嘴,没其他本事可以在社会上谋生。

顿时,双方陷入僵局,一时双方无语。好一会,梁馨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号,没好气地只说了一句:“我在吕局长这。”便将手机递给吕光明。吕局长有点不解,睥睨着她,片刻后,还是接过了手机。

“大哥。”那头传来宋娜嘤嘤的哭泣声。宋娜比吕光明小着三十岁,怎么也应该叫大叔吧,可她叫大哥叫得也挺自然的。

“小宋,告诉我,你在哪?能见个面吗?”说实话,吕光明确实喜欢这个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白白净净的哈尔滨女孩,也确信,他俩的孩子一定会既漂亮又聪明。他有高智商的基因,她有美丽容貌和高挑身材的基因,两个那么好的基因碰撞,生下的孩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他心中一下子憧憬起未来,老年将得子嘛。

“我在海口,梁经理的一个同事负责照顾我,我要为你生下一个儿子。”宋娜那头的观念早就变了,她也想将孩子生下来,梁经理曾多次开导她:“吕局长夫人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年,只要你生下局长的孩子,等局长夫人去世,她就能转正,做局长夫人,一生就衣食无忧啦!”

吕光明正想询问更多的问题,对方突然关了机。他心里不悦又十分无奈。他负着手,踱着步,思考良久,决定让步:“梁经理,你们公司布的这个局够阴的,看来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好吧,你们提出的第二个要求我也答应。”他的心完全被即将做父亲的冲动所占据,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怕丢掉乌纱帽,倒怕小宋不为他生儿子,更怕孩子生下来后,梁馨从中作梗,不让他见。

“那太好啦!”梁馨十分兴奋,她要马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秦主任。

“梁经理,你给我听着,这笔生意只做到宋娜生下孩子,将孩子交给本人为止。如果你不答应,企图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想无限期敲诈,届时,我只会选择与你们来个鱼死网破,你明白吗?”他打定主意,届时,宋娜生下孩子,如果不给他的话,他会直接去找秦辉,只要我一天做着局长,纵使你秦辉一个斤斗能翻十万八千里,仍逃不出我的手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吕局长,您放心,我代表公司答应您。”

“好,就这么定了。”

“哦,那封举报信什么时候给我。”

“这个周末给你吧。”那封匿名举报信他已经给了纪检书记夏小燕,他绞尽脑汁在想,如何要回来,又如何给这个毒蝎心肠的梁经理。

烈日炙烤着大地,南州大学湖中的荷叶蔫了一片,图书馆期刊阅览室内却冻得不行,空调开得太猛。袁海霞坐在办公桌前,无聊的她掐指一算,咦,时间过得好快,6月中旬,她带着麦苗上吕局长处告状,现在,8月下旬了,两个多月过去,吕局长那该有一个结果了吧。她按捺不住,拿起手机拨打吕光明办公室的电话。电话中,吕局长的态度非常好,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请再等等。袁海霞明显感觉,此事,吕局长在敷衍、搪塞。

袁海霞十分气愤,当即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麦苗,要她下楼,在她们报社楼下等她,她即刻开车过来,一起去卫生局。

麦苗放下电话,心中一喜,吕局长那终于有了结果。可听霞姐的口气,明显在生气,不像有什么好消息,她怀着忐忑之心下了楼,在楼下等她。

袁海霞开着本田雅阁来接麦苗,上了车,见霞姐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直直地朝前看,黑着脸,一言不发,她感觉不妙。车停在卫生局新办公大楼前,袁海霞下车后,还是一言不发,咚、咚、咚冲上台阶,麦苗紧跟其后。心想,坏了,吕局长那肯定没有好消息。

局长办公室门开着,袁海霞径直走了进去,气咻咻地说:“吕局长,怎么没有下文呀?!”这口气像兴师问罪。

吕光明知道行长夫人脾气火辣,并不生气:“请坐,两位请坐。”

袁海霞大汗涔涔,一屁股坐在皮沙发上,顿时,沙发深凹进一大块:“吕局,都两个多月了,您总得给我们一个结果吧!”见吕光明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激道:“您不是答应过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答复的吗?”

麦苗心想,霞姐记忆力真好,上次在这间办公室,临别,吕局长确实说过“梁夫人,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处理这件事,一定会给你俩一个满意的答复”。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知道,此时,还轮不到她说话,必须等霞姐的火气泄完。

袁海霞哪里能想到,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即两个半月前,吕局长接到匿名信,信中详细列举出秦辉的四处房产,其中有一套价值300万的写字楼一间,他为秦辉的财产所震惊,也能肯定是收受医疗器械和药品的回扣,当时,他确实想查处秦辉,也确实将自己的诺言付之于行动,将举报信交给了局纪检书记夏小燕。说来也巧,一个偶然事件让秦辉躲过了这一劫。正当夏书记准备调查秦辉之时,本省一家都市报以《“子宫女皇”割去数千妇女子宫》为标题,以记者暗访的笔调,描写数千妇女是如何被市第三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何壁君割去子宫的。南州市西南地区,有六个紧挨着的镇,著名的侨乡,那里的老百姓比较重礼节,喜欢给人封红色。如果一个人要做手术,那家属一定会给主刀医生一个大大的利是。何壁君洞悉这种民风,就专门对这六个镇的妇女下手,只要这六个镇的妇女来看妇科,她就将患者的病情无限夸大,巧舌如簧地动员她们做手术,丧心病狂地大做特做子宫切除手术,记者调查,绝大部分患者根本就没有必要做手术,造成这六个镇近三千妇女无辜丧失子宫。此新闻轰动全省,震惊港澳,市委书记为此作了重要批示,要求一查到底,决不姑息,纪检书记夏小燕哪里还顾得上查处秦辉,精力全用在了“子宫女皇”案的查处上。后来,吕局长顺水推舟,让夏书记中止了对秦辉的调查。

吕光明思忖:“秦辉不能碰,梁夫人又得罪不起,怎么办呢?噢,有办法了。”

“我已经派专人到市一医调查过,由于我们局派去的干部不是临床医生出身,对主刀医生的责任界定没有把握,所以,迟迟没有得出调查结论。昨天,我同医政科杨科长商量过了,我们建议你俩向市医学会申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同医政科杨科长商量过,这是临时编的。

袁海霞涨红了脸,非常生气:“啊!搞什么医疗什么鉴定呀!”袁海霞从没听说过医学会这个机构,也不明白什么是“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她是行长夫人,迷信行政干预的力量,始终相信领导出马能解决一切,内心很排斥吕局长刚才提到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她在“鉴定”上吃过亏,所以,非常讨厌“鉴定”。去年,她到云南旅游,导游带她们旅游团去了一家缅甸商人开的店,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销售的全是A货。她选购了一个缅甸玉手镯,商家给了“正规”的珠宝玉石鉴定中心出具的钢印证书,证书还有条码和编号。回来,懂行的朋友一看,说是B货,气得她七窍生烟,钱并非大问题,主要是没有面子,她怕人家在心里说她二。

答应帮忙却没有帮忙,吕光明心中有愧,他很耐心地解释:“具体地说,我们局的医政科可以帮你俩到市医学会申请这个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如果你们手术的主刀医生秦辉确实有过错,如你们所说,手术有严重后遗症,是失败的,鉴定组专家会出具鉴定结果。”

“听说医学会是民间组织?”麦苗问。

“谁说的,本人就是医学会新一届理事长。”吕光明哈哈笑道,他最近心情不错,做通了宋娜的思想工作,对方答应将孩子生下来,老来得子,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了。

按医学会章程,它确实应该属于民间组织。许多应该的东西,在咱中国变成了不应该;不应该的事,变成了应该的。医学会尤其如此,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法理上,它都应该属于民间社会团体,可实际上呢?却不是。有南州市卫生局文件为证:南州市医学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办公室于2002年8月经市人民政府批准成立,为正科级全额拨款事业单位,负责受理和组织本辖区内医疗机构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工作,定编3人。文件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科级事业单位,还正式定编3人,在编人员工资吃财政。

“哪这事你不管了?”袁海霞又生气又失望。

吕光明能坐上市卫生局局长的位置,自然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他早就察觉到梁夫人的不悦,心知这尊菩萨得好好奉着,得罪不起。梁行长怕老婆出了名,如果梁夫人回去对她“老头子”说他不愿意帮忙,梁行长以牙还牙,也按原则办事,逼着还贷,甚至处分他们分行信贷部的具体经办人员,那不是要命吗,想及此一层,心中害怕,语调急转:“谁说不管了,我会指示我们局医政科的同志全程跟踪此事。”

“哦。”袁海霞心里好受了些,局长给了她面子。

“吕局长,请问,如果鉴定结果主刀医生有重大责任,以我和霞姐这样的情况,该怎么个赔偿?”麦苗话一出口,脸就红了,哎,中国知识分子,谈及钱,总觉得理亏,总觉得失去了道德高地。

其实,她没必要谈赔偿脸红,更没必要自我安慰,她现在寡居,独自背着30万的房贷。更何况,颈椎手术落下严重的后遗症,她再也不可能风风火火去采访,再也不能挑灯夜战写稿,现在写稿数量,已经与首席记者不相称了,今后,每月要完成四百分的基本工作量几乎不可能,没资格在要闻部呆了,很有可能会被赶到校对室去做校对,在校对室窝囊一生。名记者被迫去做校对,巨大心理落差不说,憋屈暂不表,单说收入就会减少一大块,赔偿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确实为医疗事故,专家们会给出几级医疗事故的鉴定,这样的话,就可以按公式计算赔偿金额。”话一出口,吕光明自己都觉得官话味太重,忙改换语调,“只要医学会做出主刀医生有责任的鉴定,我保证在第一时间督促市一医对主刀医生进行处分,同时,要求市一医对你俩按照‘赔偿从高原则’来处理。”他将“从高原则”四个字说得大声点,有意让行长夫人感觉,他会施加影响,提供帮助。

袁海霞脸即刻由阴转晴,大大咧咧地说:“那就通过你们局委托什么会做医疗事故鉴定吧。”她早就在麦苗面前夸下海口,说她“老头子”与吕局长有交情,这不,吕局长还是愿意帮忙的嘛。

“麦记者,你的态度呢?”吕局长对著名记者也不敢怠慢,记者嘛,帮人帮不了大忙,但是,却可以害人不浅。

“那,那就按霞姐的意思吧。”麦苗也同意申请医疗事故鉴定,她属于心思比较缜密的人,她一直怀疑,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的卫生局行政干部能力,他们能调查出主刀医生在颈椎前路手术上的过错吗?她心想,申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应该属于比较好的。吕局长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确实为医疗事故,专家们会给出几级医疗事故的鉴定,这样的话,就可以按公式计算赔偿金额。吕局长所指的路,在赔偿上操作性比较强。

打定了申请医疗事故鉴定,麦苗自然就要问清楚如何操作,问道:“吕局长,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怎么申请呀?”她知道,虽然,袁海霞对主刀医生秦辉恨之入骨,报仇欲望强烈,可她只会动口而不会动手,具体怎么申请及写鉴定申请之类的事肯定得由她来做。

“哦,你俩带申诉材料了吗?”

“我上次给您的那份材料行吗?”

“嗯,行吧,我马上将你们的材料交给我们局的医政科,他们会代你们向市医学会做申请的。”

“请问吕局长,医疗事故鉴定会怎样一个开法?”记者习惯将事情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况,以前既没遇到过这种事,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心里没底。

“鉴定会简单说,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医、患双方进行陈述;第二阶段由专家向医患双方提问或质询;第三阶段专家讨论并形成鉴定结论。”吕局长今天很有耐心,欠着梁行长的人情,总惦记着要还。说真的,虽说他落入秦辉所设下的圈套,不得已,将此事推给市医学会,可从内心说,他希望医疗事故鉴定会能给予她俩一个公正的结论。

“吕局长,我上次给您的材料可以作为患方陈述吗?”

吕局长摇头说:“不行,肯定不行,那份材料写得太简单了,你得认真研究颈椎增生的发病机理,得认真研究颈椎前路椎间盘切除、植骨融合、锁钉钛板内固定手术的有关知识,得认真研究有关麻醉方面的有关知识和手术后护理方面的有关知识,你想赢,就得找到主刀医生在做手术前、中、后的破绽或者失误,组织的材料要有专业性,要有说服力,泛泛而谈没有用!”吕局长内心还真想帮助她俩。

吕局长一番话,麦苗感觉头大了。“吕局长,按您的要求写,太难了!”麦苗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按照刚才吕局长要求的,得研究那么多医学专业知识呀,还要研究麻醉方面的,天哪!她一个外行,只知道古代东汉时期的华佗发明了麻醉药“麻沸散”,仅此而己,什么局麻、全麻、体重与麻药的关系等等,她哪里知道。

“你是以一个患者的身份与一家千人规模的大医院角力,角力,明白吗?”吕光明在做善意的提醒,他心里痛恨秦辉给他设下陷阱,也确实想对梁夫人提供实质性帮助,这样也好对梁行长有一个交待,做人总不能过河拆桥吧。

“我明白,我是一个人在战斗。”说罢,麦苗突然想起了堂吉诃德,那个骑着一匹瘦得不能再瘦的老马、提着一柄生了锈的长矛、戴着一个破了洞的头盔、带着仆人桑丘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堂吉诃德,市一医就是那个风车,唯一值得欣慰的,她的桑丘——袁海霞,比塞万提斯笔下那个桑丘强大多了。霞姐,敢说、敢干,又有强大的人脉资源。“鉴定组专家有多少来自市一医?”麦苗不无担心地问。

“鉴定专家不可能有当事医院的医生。”

“吕局长,这,您能肯定吗?”

“哈,哈,这不是由我肯定与不肯定的问题,这是由医疗事故鉴定制度决定的。每次召开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在鉴定会前,市医学会的工作人员会事前通知医患双方到医学会办公室,三方一起,在电脑专家库中对专家进行‘挑选’,这些专家首先排除了当事医院的专家,其他人也只有编号,没有任何个人信息,喊‘停’时就产生了第一名专家,依次进行,直到挑选出规定数量的专家,专家一般是五名。”

“真的随机挑选?真能如此公平?”麦苗颇为怀疑,现在社会上各种鉴定会猫腻太多,让人防不胜防。

这个他心中有数,所以说得铿锵有力:“这个,我可以保证。”

“吕局长,申请这个鉴定的事,拜托您啦!我代老头子先谢谢您!”袁海霞又搬出老头子,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麦苗也觉得袁海霞可爱起来,她那“老头子”这个时候搬出来,最合适。

“不用那么客气,说什么拜托的,这是我分内工作。请您告诉梁行长,请他放心,我一定会督促医学会尽快受理你们的申请。”吕局长的话掷地有声,瞧他那个铁定帮忙的态度,麦苗的信心陡然上升。

“谢谢,谢谢!”袁海霞心花怒放,吕局长最后的态度,说明他一定会帮忙,“吕局长,听说医疗事故是分级的,您是专家,您帮忙分析一下,我的手术可能会被定为几级?”

“这个嘛,说不准,我只知道,专家鉴定组在进行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时,会按照《医疗事故分级标准》确定的基本原则和实际情况具体判定医疗事故的等级,根据情况,将事故分四个等级,然后,再将每个等级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种情况,甲就是这一级最重的。”吕局长属于典型的专家型领导,什么都懂。

袁海霞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和麦记者一定算最高级,四级吧?”她想,她和麦苗,被手术后遗症折磨成这样,一辈子都好不了,肯定是最严重的医疗事故。袁海霞对一到四的理解,与对学校年级的理解一样,一年级最低,四年级比一年级高几级。

“不,一级医疗事故才是最重的,四级算最轻的一级,比方说,某某医生不负责任地拔除患者的健康恒牙,这样的小问题就划归为四级。”局长耐心地解释。

袁海霞脱口而出:“那我肯定属于一级甲等了!”

吕局长摆着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啊,不、不、不!”

袁海霞一副天真的神态:“为什么呢?”

吕局长支支吾吾,面露难色:“这个——”

“您是堂堂局长,有什么可怕的?”袁海霞见局长难以启齿,以为他有什么顾虑,不敢说。

“一级甲等,只有一个情况,就是死亡。”吕局长将“死亡”两字吐得比较轻,生怕这二字刺激到梁行长的宝贝夫人,谁都不想听到“死亡”两个字呀。

“呸,呸,呸!”袁海霞连着三个呸,好不狼狈。

吕局长非常有涵养,忍住笑,说:“隔行如隔山嘛。”他主动给行长夫人一个台阶。

“那我和麦记者属于几级?”看来,袁海霞不问清楚,誓不罢休。

“这个我真不好说,这得交给专家来决定。”

“如果判定属于医疗事故,会给主刀医生怎样一个处罚?可以开除他吗?”袁海霞有钱,她最关心的不是赔偿多少钱的问题,而是主刀医生受到何种程度的处分。

麦苗岔开话问:“请问局长,医政科在几楼?”她不想霞姐纠缠一些枝枝叶叶的东西。

吕局长如释重负,说:“三楼,303室,你俩去找杨科长,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他会帮你们办好申请手续的。”从内心说,他极不愿意回答梁夫人种种比较弱智的问题,可又不能得罪。

麦苗羞涩地问:“申请医疗事故鉴定要钱吗?”她现在不能全勤工作,收入大减,囊中羞涩,不能不考虑申请费用的问题。

“当然要,医疗事故鉴定收费标准为每例3500元。”吕局长觉得可能没讲清楚,补充道:“按照规定,我们卫生局移交给市医学会进行医疗事故鉴定的,由提出医疗事故争议处理的当事人预先缴纳鉴定费,也就是由你先交费。如果经鉴定,属于医疗事故的,不管几级事故,鉴定费都由医方支付。当然,如果经鉴定不属于医疗事故的,鉴定费则由患方,即患者支付。”

临别,吕局长还主动给她俩出主意,说:“你俩手术相同,手术主刀医生相同,手术后遗症症状也基本相同,两个人同时申请浪费钱,我个人认为,不妨让麦记者一个人来申请,只要她胜诉了,获得了赔偿,到时候,我一定会亲自做市一医潘院长的工作,对梁夫人您进行等额赔偿。”吕局长这个有点丧失原则的保证,明显在给梁行长面子,这让袁海霞心里非常受用。

袁海霞也不与麦苗商量,当即表态:“好,吕局长,听您的,让麦记者来申请。”说她霸道也罢,说她裹挟别人意思也罢,行长的宝贝夫人就这个性格。

“老秦,到办公室来一趟。”秦辉在办公室接到潘院长打来的命令式电话。

秦辉放下电话,心突然咯噔一下,忐忑不安起来。潘院长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用这种不怎么友善的语气对他说话。秦辉领导的骨一科,全院公认的创收大户,平时,潘院长对他是敬重三分。秦辉,对事对人都极敏感,接完电话,他没离开椅子,静静地坐在那,他在揣测潘院长口吻的含义,想了好一会,得不出个结论。他感觉,此时心情有点像读小学时,班主任命令他去教师办公室那样,等着去挨骂、罚站。他脱去白大褂,轻轻地挂在墙上,抬起右手,用手指梳了梳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面无表情地离开办公室,乘电梯下到一楼,经过小花园,走进行政大楼。

推门进入潘院长办公室,见医务科白坚科长也在,他穿着白衬衣,打着领带,挺直腰杆坐在单人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个小笔记本,且没有走的意思。秦辉暗暗生气:“院长找我,有事谈,我都进来了,你怎么不走。”秦辉瞧不起白科长这样的万金油式干部,平时,对白科长总是露出不屑,两人很少交谈,不得不与他说话时,语气也总是高高在上。

潘院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用手指指长沙发,示意秦辉坐下,见秦辉坐下,他向白科长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市一医的职工都知道,院长惜字如金。每次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潘院长作重要讲话绝不会超过三分钟,不像老院长吕光明,开起会来,滔滔不绝,讲起原因,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说个不停,总结起经验更是一条一条的,首先,其次,再次,次之。最后还会来个综上所述。

白坚神色颇为严肃,吞了下口水,说:“刚才接到市医学会医鉴办高主任的电话,他说,上周收到卫生局医政科送来的一份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申请书,申请人叫麦苗,她认为秦主任给她做的颈椎前路手术是医疗事故,要求确认医疗事故等级并给予相应赔偿。”白科长说话时,始终佝着背,一副谦卑的样子。

白坚为人低调,做事极为认真,潘院长就喜欢这个工作态度。白坚毕业于市卫校,在医院这样一个典型的学历社会,在市一医硕士、博士泛滥成灾的地方,他能爬上医务科科长这一重要岗位,自有他过人之处。

“麦苗,让我想想。”白科长一说出麦苗,秦辉就有印象。他做的手术很多,治疗过的患者不计其数,麦苗,他还是很快想起来了,南州日报社的那个年轻、漂亮记者。“对,我确实给她做过颈椎前路椎间盘切除、植骨融合、锁钉钛板内固定术,大约三个月前,她旧病复发,还回来住了半个多月的院,治疗效果不错呀,她竟然跑去申请医疗事故鉴定!”

“她是党报记者,据说还是首席记者。”白坚科长心中猛地责怪起来:“秦辉呀,秦辉,你在江湖怎么混的呀?‘防火、防盗、防记者’这句话都没听说过吗?”

秦辉没好气地说:“我知道,她是记者。”霎时,秦辉明白院长要他来的目的,院长也怕记者。市一医近几年的医闹,麦记者所在的《南州日报》没少报道,今年早春三月,就有一篇报道,写本院妇产科一个年轻护士,产妇生下一个男婴,活得好好的,她却告诉产妇是死婴,这个胆大妄为的护士以1万元的价格,将男婴偷偷给卖掉了,《南州日报》对此在第三版做了一个整版报道,图文并茂,还在头版搞了一个醒目的导读。这篇报道被全国许多媒体转载,搞得医院工作很被动,还撤了主管妇产科的姜副院长的职。

白坚见秦主任如此不耐烦,提醒道:“申请人身份比较特殊哟。”他说话声音仍然放得比较低,他可不愿触怒秦主任,毕竟骨一科在本院绝对算超级创收大户,这年头,在医院,技术过硬的,比不上赚钱多的,赚钱才是硬道理。

秦辉不以为然地说:“鉴定会嘛,都按程序走,没有什么大不了。”他曾以专家或专家组组长的身份参加过近百次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会,对鉴定会的程序非常熟悉,也曾以医方代表的身份在鉴定会上舌战患者。

秦辉无所谓的态度触怒了白坚,他揶揄道:“申请人身份不特殊,我也不会找院长啦!听医鉴办高主任说,这次医疗事故鉴定申请人实际上是两个人,另一个据说是建设银行行长的夫人。”

刹那间,秦辉脸白了,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记者已经令他很头痛了,一下子又冒出一个更难缠的行长夫人,他知道,本院新落成的住院部大楼就曾向建设银行贷过款。他想,难怪潘院长这么重视,特意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来。

白科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个狂得没边的家伙,你也有惧怕的时候。”

潘院长一直皱着眉头坐着,整个过程,秦辉只听他讲过一句话,即当他准备离开院长办公室时,潘院长轻轻地说了句:“老秦,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这句话,秦辉粗粗听起来,觉得好像用词不太贴切,医疗事故鉴定会嘛,无非就是我们医疗界同行们坐在一起议一议,做做样子,什么蚁穴不蚁穴的。可瞧潘院长今天的态度,又觉得他话里有话,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毕竟,自己近年来,在手术器材,手术耗材,手术内植物以及药品等方面拿回扣不少,有人还曾向局领导写匿名信,举报过,他心虚。

他悻悻地离开院长办公室。

麦苗从市教育局采访回来,正准备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写稿,手机铃声响了,她赶紧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陌生号码。做记者的,得结交各路神仙,电话中很可能有新闻线索、线索能让它转变成稿件、稿件变成月度考核分数、分数能直接物化为奖金,分数越高,奖金基数也越高。如今的记者,基本工资被压得低之又低,如果没有奖金,收入不比民营企业生产线上的民工高多少。

“你好,我是医学会医鉴办的,姓高。”医鉴办全称为“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工作办公室”。

“哦,高主任呀,我一直在等您的消息。”

“我们受市卫生局医政科的委托,正式受理了你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申请,按照有关规定,现在正式通知你,在十天内,你必须亲自到我们办公室来提交相关材料。”

“材料?我不是已经提交了吗?”一周前,麦苗和袁海霞从吕局长办公室出来,下到三楼的医政科,向杨科长提交了申诉材料。

“你向市局医政科提交的只算申诉材料,不符合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申请材料要求。”

“申诉材料与申请材料有区别吗?”这一字之差,麦苗还真弄不清,毕竟自己平生第一次遇到医疗纠纷。

“你给我们市局领导写的申诉材料,想怎么写都行,可提交给我们医鉴办的申请材料则必须按三个要求写:第一,你必须讲述在市一医骨一科的整个医治过程;第二,你必须指出医院在对你的诊治过程中,有哪些过错;第三,提供你个人的客观病历资料。”

麦苗急道:“高主任,请等等,让我拿笔记一下。”好在记者个个熟谙速记,她很快记下了三个要求。她心想,三个要求,前面二个在申诉材料中已经有了,文字上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了,就是最后一个要求搞不明白,忙问:“高主任,客观病历资料什么意思呀?”病历资料谁都清楚,门诊病历呀,住院病历呀,一大沓这个检查报告,那个检验单呀,可对“客观病历资料”这一概念,麦苗头一回听说,一头雾水。

“客观病历资料你都不知道?”高主任那头有些责怪。

“高主任,我真不知道,我是跑文化教育线的记者,不是跑卫生线的记者。”麦苗这么说,表面看,她在解释自己对如此“浅显”东西的无知,实质上,她有意亮自己记者的身份,党报记者身份,在许多场合很好使。

“噢,隔行如隔山嘛,我给你解释一下,客观病历资料包括门诊病历、住院志、体温单、医嘱单、化验单、医学影像检查资料、特殊检查同意书、手术同意书、手术及麻醉记录单、病理资料、护理记录……”显然,记者身份起了作用,高主任说话态度有所转变,解释起来颇有耐心。

麦苗恳求道:“对不起,请您再说一遍好吗?”这个单,那个志,这个书,那个录,这一大堆东西,谁能用脑一下子就记下呢。唉,麦苗,一个名牌大学文科毕业,吃文字饭的资深记者尚且记得如此艰难,换成平头百姓,哪里能记下?这年头,没点文化还真寸步难行。

高主任语速放慢许多,重复了以上内容。她突然想起,自己家里并没有这些所谓的客观病历资料,急道:“高主任,这,这些客观病历资料我没见过呀,到哪去弄呀?”

“在你住院的医院。”

麦苗谢过高主任,放下电话,将记录下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手提包中。她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冰窟,天哪,医鉴办要的客观病历资料全在市一医,在对手手里。如果它藏着掖着,我怎么能拿到手。

她在心中诅咒这种医疗事故鉴定制度的设计者,这是一个全亚洲,全世界,全太阳系,全银河系,全宇宙最无聊,最古怪,最无耻的制度:患者如果要告医方,所有能证明医方有错或有罪的材料通通在医方手里,由拿着医方工资的专职人员敬业地看着、锁着,那么容易让你拿到吗?即使患者有本事,够机智,够强硬,最后拿到了这个决定胜败的客观病历资料,谁又能保证,你拿到手的这些资料事前没有被篡改,或者完全伪造。从趋利避害的本能上说,医方为了逃避责任,极有可能将锁在自己柜子里的这些客观病历进行涂改、伪造、隐匿、销毁,起码医方有这样做的原始冲动,起码医方有这样做的客观条件。这就如同一个弱女子被壮汉强奸,法院规定,被强奸的女子必须到强奸犯家去取证据,要求曾强奸她的人自愿提供强奸的供词,自愿提供强奸过程的照片或录像,自愿提供强奸时留下的精斑,对方能提供吗?即使提供了,所提供的东西还能真吗?

抱怨没用,哭泣没用。麦苗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她在自我鼓劲,为了自己,为了霞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须到市一医去搞到自己的客观病历资料。

到市一医去搞客观病历资料,麦苗首先就想到“战友”——霞姐,她社会资源多,人脉广,她会有办法的。忙打电话给袁海霞,向她汇报了医鉴办高主任的讲话内容,重点讲了搞客观病历资料的难处。

袁海霞在电话中,当即向她表态:“放心啦,我有大把的老乡在市一医各个科室,你都亲眼看见啦,我出院时,那些老乡们都来送我,复印病历资料,嘁,小菜一碟!”并非袁海霞吹牛,长沙籍人士在南州市区有三多:医生多,律师多,教师多。

袁海霞性子急,当晚,她就联系上了七个在市一医工作的老乡,有在内科的,有在妇产科的,有在心电图室的,有在药房的。袁海霞绝对算得上长沙人在南州市混得最好的人之一,长沙人的骄傲,现在这“骄傲”亲自打电话联系大家,有事求大家,老乡们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约好明天一早,一齐在市一医门诊部一楼大厅等她,带她去医院有关部门复印客观病历材料。

多少年来,每次长沙老乡在酒楼聚会,基本上都由袁海霞慷慨买单(当然开发票的啦,当然最终由老头子拿去报销)。投桃报李,咱中国人的美德,摩拳擦掌的老乡们知道怎么做的啦!

翌日早上,袁海霞心情特别好,她亲自驾车来到麦苗所住小区门口,接她一起去市一医。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得意地告诉麦苗:“昨晚,我已经通知了七个在市一医工作的老乡,他们今天早上8点30分,都会在门诊部大楼一楼大厅等着我呢。”

坐在副驾驶位的麦苗侧身仰视着高大的霞姐,发自肺腑地说:“霞姐,您真行,什么事都能搞掂!”她确实有感而发,先后两次,霞姐亲自带着她去找卫生局吕局长,人家吕局长愣是亲自给霞姐斟茶倒水,为她出谋划策。

“小菜一碟啦!”袁海霞又冒出了口头禅。

在医院门诊部前的露天停车场泊好车,袁海霞和麦苗径直来到门诊部大楼一楼大厅。袁海霞抬手看了一下帝陀钻石表,一分不差,8点30分。

门诊部一楼大厅熙熙攘攘,来就诊的患者真多,空气混浊,特别地难闻。袁海霞左等右等,翘首四望,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老乡呢?袁海霞想,有可能昨天晚上老乡们听错了时间,便掏出手机,一一拨打老乡的电话。怪了,昨天联系过的七个老乡,六个处在关机状态,好不容易打通了一个在神经内科工作的老乡姜玉国,姜医生连说对不起,说他正在抢救病人,人命关天,无法分身。袁海霞脸一下子黑了,她文化不高,可并不蠢,一通电话打下来,她渐渐明白:这些个老乡,平时吃喝起来,热情如火,豪情万丈,真要求他们办事,却同老娘玩失踪。

袁海霞怔怔站在那好一会,不知所措,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她嘛,特要面子的一个人。刚才在来的路上,她还对麦苗吹嘘,有多少老乡会在门诊部一楼大厅等着她,会领着她俩去有关科室复印客观病历资料,现在,一个没来!这实在让她难堪。

“没什么,他们不来,我们自己去。”麦苗通情达理,拍着霞姐的肩膀宽慰说。

“我就不相信,没有他们就办不成事了,走,去医院办公室。”袁海霞性格直爽,非小肚鸡肠那种人,很快忘记自己的不愉快。

“走,我们自己也能将资料拿到手。”麦苗既是回应袁海霞,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门诊部大楼后面三十米处,耸立着气势恢宏的住院部大楼,住院部大楼后面有一个大花园,花园尽头是行政大楼,大楼后面不远处便是医院的后门,医院行政和医务人员上班皆由后门进入。她俩在这间医院先后住院两次,对市一医的布局很熟悉。她俩穿过门诊部大楼和住院部大楼,再穿过大花园,来到行政大楼一楼大厅,乘电梯上到三楼的院办。

一位挂着胸牌的秃顶中年男子从院办出来,麦苗赶紧上去打探,问上哪可以复印客观病历材料。秃顶男人仅有的几根头发倏地直了起来,眼露警觉之色,好像突然间发现了阶级敌人,立即盘问起麦苗的用意。不得已,麦苗掏出绿本记者证,对方见状,极不情愿地说,在八楼的病历资料室。

“病历资料室”,这种资料室她俩还是头一回听说。

袁海霞打趣地说:“苗苗,如果不是你亮出记者证,说不定,那个秃头会把我们指向太平间呢。”

听到“太平间”三个字,麦苗感到毛骨悚然,感觉背后有飕飕凉风吹来。她俩乘电梯上到八楼,走廊两边没有一个人,静得可怕。灯光下,走廊两边的房门悉数关着。麦苗第一感觉,秃顶男人使坏,故意引错了路。她想,既然来了,那就再找找吧,她往走廊左侧深处走,在走廊尽头,终于见到一扇有光的窗户,窗户右侧是一扇不锈钢大门,门楣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写“病历资料室”。她心中一叹:“病历资料室的大门够厚重,一二个壮汉还真撞不开。”大门左侧二尺处,有一个取药式的拱形小窗口,窗口四周均由不锈钢包着,看来医院十分重视这的安全问题,病历资料室固若金汤呀!

麦苗在小窗口处略微弯腰,向窗口里面瞅,里面坐着二女一男,聊着电影、电视明星们的奇闻轶事,靠近小窗口处,坐着一位胖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中年女人。

“您好,我是来复印客观病历资料的。”麦苗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有医务科证明吗?”胖女人看都没看窗外一眼,就将一句话扔出了窗外。

“没,没有。”

“到医务科去开证明。”

“开什么证明?”

“哟,没证明,我凭什么给你复印病历资料呀!”胖女人抬高嗓门,不耐烦起来,火气挺大。也难怪她了,普通人发火,是两眼冒出怒火,她因身体超胖,两眼都成了一线,火从眼睛里出不来,只好从口中吐出了。

麦苗心想:“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这原属于机关单位的专利,怎么被医院拿来用了。”她见胖女人态度如此恶劣,也没再问医务科在几楼,她拉着霞姐就走,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堂,来到一块不锈钢示意板上,板上有楼层分布图,医务科在二楼。

她俩乘电梯上到二楼,来到医务科,医务科有教室一般大,十二张办公桌分两边摆放着,工作人员都在忙碌着。麦苗走向近门处的一张办公桌,那里坐着一位年轻小伙子,看样子这小伙子应该好说话。“请问,去病历资料室复印病历,谁给开证明?”

“最后面那位张医生负责此事,你找她吧。”小伙子站起身来,转身指了指后面,从他年龄上判断,可能大学刚刚毕业,要不就是来实习的。

靠后窗右边的办公桌空着,左边办公桌前确实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又瘦又矮,皮黑嘴宽,麦苗上前轻声问:“张医生,您好,请问,去病历室复印客观病历资料,是您负责开证明吗?”

张医生抬起头,睥睨着她,口气生硬地说:“拿证明来。”

“证明?”麦苗懵了,脑子在打结,八楼的那个胖子要我来医务科开证明,医务科这个瘦子却莫名其妙地要我给她证明,怎么回事呀。“我是来您这开证明的!”

“是呀,你要我开证明,你就得先提交证明呀?”张医生说话像绕口令。

“如果我有证明的话,还要你开什么证明!”麦苗怒道,今天出门,就没有碰上一件顺心的事。

“反正按照我们医院的规定,你不交证明,我就不会给你开证明。”这位张医生身高顶多一米五,声调却又高又尖,说着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我得交什么证明呀?”麦苗用右手拦着,不让她走。袁海霞火气噌地一下子蹿了上来,气鼓鼓地站在张医生身前,一米七六对一米五,形成泰山压顶之势,谁说女人块头大不好,有时,真有好处。“你得先提交医学会的证明,我才能给你开证明。”矮女人走不了,只能回答。“医学会什么证明?”麦苗不解地问。“你们是不是向市医学会申请了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是呀。”“是他们要求你们提交客观病历资料吧?”“是呀。”“那你们得先去医学会医鉴办,将它们正式的受理书复印件拿来。”“医学会电话通知的,没说有受理书。”“既然电话都通知了你,说明他们已经正式受理了你们的申请,肯定有受理书。”麦苗心中骂道,比衙门还衙门。袁海霞剜了张医生一眼,怒道:“早说啦,何必卖关子!”边说边挥着硕大的右拳,恨不得一拳将她再打矮几厘米。

好在袁海霞非普通老百姓,毕竟有私家车,又有时间,跑一趟医学会也方便。袁海霞气鼓鼓地驾车载着麦苗离开市一医,来到卫生局旧办公大楼,上到位于四楼的医学会医鉴办。她俩走进时,正是上午11时,麦苗看了一下表,略感欣慰,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拿个受理书复印件时间足够。医鉴办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的回答却让她俩十分沮丧:受理书在高主任那,在他办公桌的抽屉中锁着,主任今天去泰国旅游了,五天后才能回。

吃辣椒长大,脾气火暴的袁海霞,今天上午,被这几件“简单”事折腾得没了脾气。唉,要等五天呀,不等,又能怎么样?中国人,从出生到死亡,要等的事,何止成百上千,不会等,没耐心,在中国简直没法活。

经过五天漫长的等待,医鉴办高主任从泰国芭提雅尽兴而归,麦苗终于拿到医学会医鉴办受理书复印件,与袁海霞一道再次来到市一医,再次来到医务科。坐在靠后窗的张医生左手拿一面小镜子,右手拿着一把上好黑色牛角梳在梳理她那稀疏、灰白的头发。麦苗满脸堆笑的将医学会受理书双手递上,那女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受理书复印件,说了一句让麦苗气结的话:“请出示你的出院发票或出院证明。”

顿时,袁海霞血脉贲张,脸涨如紫酱一般,发起飙来:“你干吗上次不一次说清楚?你这不是刁难吗?你开不开?不开,老娘就抽你!”只见她右手一掌猛击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随即左手薅住张医生的衣领,右手掌高高举起,蒲扇般大手就要扇下,充分展示了行长太太的风采,领导夫人的威风,湘女的英姿。在某些场合,领导夫人该耍威风时还是要耍的,否则,顶着领导夫人的名号,岂不浪费了吗?!浪费可耻,懂么。

袁海霞,南州渔民合唱团的女高音,领唱,她的吼声将医务科的天花板震得格格作响,医务科埋头干活的众人哗啦啦地全站了起来,纷纷扭头向后瞧,大家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做和事佬,舒缓一下紧张的气氛,看得出来,他们个个幸灾乐祸,每个人内心都期待着矛盾激化,都期待着有一场好戏,有的在估摸着,这个高大威猛的女人,这一掌能不能将又矮又小的张医生打飞。坐在椅子上的张医生仰视着眼前高大的、发怒的、咆哮的女人,顿时,胆怯起来,嗫嚅道:“开、开、开给你还不行吗?”原来,是一个吃软怕硬的小妇人。

张医生动作极快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信笺样的东西,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前后不到二十秒,站起身,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麦苗。麦苗心想,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不过,这个矮瘦医生能屈能伸,值得表扬。她拿着证明,硬拽着怒气未消的霞姐,出了医务科,乘电梯上到八楼病历资料室。

麦苗从病历资料室小窗口递上证明,胖女人接过证明,将证明放在桌面上,眯着眼看了好一阵,然后,走进几排柜子中查找,也就三分钟,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大叠材料出来,走向墙角处的复印机,不紧不慢地复印起来,那动作,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动作,足足十分钟才复印完。胖女人捧着一摞复印材料回到窗口,没好气地说:“交费,48块。”

“什么费呀?”麦苗问。“你没看到我复印了吗,复印工本费。”麦苗心里嘀咕:这复印费比市场价起码高出七八倍,这不明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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