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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教授·培训·尴尬夜

李明强一直坚信,他的眼睛是因为吃鸡蛋吃瞎的。

李明强6岁那年,得了一场莫名的眼病,本来快好了,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不能吃鸡蛋,在30天内千万不能吃鸡蛋,否则眼睛会瞎的。那是困难年代,没什么好吃的,鸡蛋是最好的营养品,李明强的母亲见儿子住了半个月的院又瘦又黄的,要煮鸡蛋给他吃。李明强总是说,医生说千万不能吃鸡蛋。母亲说没关系的。熬到第29天,李明强实在熬不住了,怀着侥幸的心理吃下了母亲亲手做的荷包蛋。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他的眼睛从此成虚设。这个事如果放到现在,一定会给人编成网络短片,叫《一只鸡蛋酿成的血案》。

看不见了的李明强在农村简直成了废人,学是上不成了,更糟的是走路要人扶吃菜要人夹,他自此多了个绰号叫瞎子强。瞎子强成天坐在院子里瞎想,这么漫长黑暗的人生该怎么过?他经常做同一个梦,在一个长长的黑洞里走啊走啊,总走不到尽头看不到亮光。有时好像看到了点亮光,可脚一踏空掉进了深渊没根没底地往下掉……他惊得醒来一身是汗。他用力地睁开眼睛,还是黑暗。

半夜里,村里人常被他狼一样绝望的干嚎声吵醒。

母亲把瞎子强交给他同样是瞎子的黑舅舅学算命卖唱,这本是盲人的古老职业。黑舅舅给瞎子强讲八字命理学,说什么八字命理以阴阳五行生克制化为基础,万物分阴阳,开天地,物象之始,启人智慧,五行生克,生生不息,变化多异,万事万物无不如此。起初,瞎子强听得脑袋晕乎半天也弄不清舅舅在说什么,只问黑舅舅为什么你能算别人的命却不会算自己的命?黑舅舅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知道得太多,老天爷关闭了我的眼睛。

瞎子强对算命无兴趣总觉得那像是骗人,他感兴趣倒是黑舅舅手里的二胡。那二胡有月亮有流水有风声树影,暗香浮来,如泣如诉……黑舅舅天生是瞎子,分不清什么是赤橙黄绿美人香草。瞎子强凭借失明前的记忆和想象,天花乱坠地给黑舅舅描述。从此,山村里只要听到那悠长的二胡声,人们就知道那一长一短的老瞎子小瞎子来了。大人小孩都会快乐地围上去,要他们来一段。那曲调通常是乡人喜欢的采茶调。瞎子强一会唱男声一会唱女声,逗得大家哈哈笑。好心地给他们两人递上一碗水,送上两个煮熟的番薯芋头。

这快乐日子并不长久,突如其来“文革”的风暴把一切打掉。黑舅舅被当作散布“封资修”遭游街戴高帽最后不堪受辱上吊自杀,瞎子强又回到其父母身边,要不是那晚碰到逃亡的严教授,他还继续在黑夜中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瞎子强家住青州城郊十公里的长乐山下。那是“文革”武打斗得最血雨腥风的时候。那晚没有风没有雨,城里的东风派和红旗派两派造反分子枪对枪刀对刀整整打了一夜,火光通天。瞎子强被炒黄豆似的枪声吵醒再也睡不着。他索性坐在院子里。

瞎子强眼睛闭了耳朵却特别灵。夏天的农村有各种声音,有蝉叫蛙叫蟋蟀叫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叫,有小孩闹大人骂男人女人在床上打架的呻吟声,有时静下来还能听到叶落花开甚至流星划过的声音,但此起此刻全被城中子弹的呼啸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所淹没。

下半夜时,他听到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或许是村里黑灯瞎火村路高低不平,那脚步声不时还有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又爬起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踩在心上。突然,脚步戛地停住了。村里男女老少的脚步声瞎子强都熟悉,他有一个特别的本事,能从脚步声分辨出你是张三李四来,显然这面前的脚步声是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是属于陌生人属于城里人的声音。在他们这一带只有城里人才穿皮鞋。

瞎子强把左耳提了,喝了句:谁?

虽然是在黑夜中,来人从瞎子强侧着耳朵的神态和手里抓着的长竿判断出眼前的守夜人眼睛不行。来人开门见山地说了实话,我姓严,是从广州下放回来的医学院教授。今晚,红卫兵们要横扫一切害人虫把抓到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统统拿去祭旗,我在混乱中跑了出来。

教授?教授是干什么的?是坏人吗?瞎子强打断道,脸上写满了疑问。教授嘛,就是教人学问的教师,我是教学生如何帮人治病的。听对方的声音温和而善意,还是教人治病的,瞎子强心活了:跟我来吧,教授,他摸索着把教授藏到后山一个山洞里,一藏就藏了三个月。

后来听人说,那晚城里人死了不少人。戴着红袖章的城里人也到村里来搜人,说逃走了一个历史反革命,抓到他非让他尝尝坐老虎凳喝辣椒水的滋味不可。什么历史反革命?村里人说没看到没听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那三个月,瞎子强天天让老母亲多做点饭趁天黑把饭送到山洞中。对于瞎子来说,白天黑夜其实一样的,人家看他明明白白,他看人家糊糊涂涂。山里有野物,他怕教授睡得不踏实,便整夜默默地守在山洞边。

这山洞瞎子强小时候常和小伙伴来玩捉迷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洞里有一股清泉,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喝过,因而叫紫薇泉。但历史老师说,这都是后人编出来的屁话,乾隆皇帝怎么会到青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不过历史老师没想到,二十年后,这紫薇泉被开发成了闻名全国紫薇泉矿泉水,在电视台上大做广告打的就是乾隆帝的招牌。

山洞里,严教授给瞎子强检查眼睛。他对瞎子强说:你的眼睛看不到了,但我可以让你的手看得见。瞎子强伸出两只手:教授你别骗我,你又不是观音菩萨,能让我的手心长出眼睛来。严教授神态严肃地说,你的眼睛我没办法让它复明,但我可以教你用手找饭吃,学推拿按摩,你好好学,将来定可以养活自己。瞎子强并不知按摩是何物,但听说能养活自己,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忙机灵地站起来: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说着当即跪下。教授被他逗乐了:想不到你还会这一套,快快起来吧。瞎子强说:这都是黑舅舅教的戏文里学的。想起黑舅舅,我心里就想流泪。

瞎子强悟性很高,三个月内不仅掌握了基本的推拿按摩技术,而且懂得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严教授还传授给他一些中医秘方。三个月后,风平浪静些,教授回了省城。回到省城的教授并没有忘记瞎子强的救命之恩。几年后,最高指示,要大力发展农村合作医疗,培养贫下中农自己的医生——赤脚医生,教授找了个机会把瞎子强接到省城,在中医院里教他学了半年中医,还教会他读写六个点的盲文。

瞎子强从省城回来后成了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开始为四乡八里贫下中农看病,名气像炼山的野火越烧越大。有人腿断了,经瞎子强一拍一接,接上了;有人中风被抬着进来,经瞎子强半个月的按摩敷药,好了,可以下地走路了;有男女不育不孕,吃了他的药,第二年生出双胞胎来了……这些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跟他当初算命似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求医的人络绎不断在他所在的卫生所排起老长老长的队伍。原来的“瞎子强”换了个尊称,叫“李大夫”。

改革开放后,李明强从农村来到城市,先是在青州中医院干了几年,得了个正式医生的名号,后来辞职不干,在青州开了第一家中医按摩院,如今成了青州规模最大的盲人按摩院,有床位100多张按摩师80多人,其中盲人按摩师占了一大半。现在,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或者是有名头有地位的人来约请,李明强很少面诊。现在人们也不叫他李大夫而改叫李大师了。有人半开玩笑说,如果要评青州十大“牛人”,李大师肯定榜上有名。

远远地,曹一木就看到了“天眼盲人中医按摩院”那块巨大招牌,白底黑字的招牌竖在一幢黑白相间的四层楼顶上特别醒目。三年前,李明强把他的所有积蓄加上贷款盖起了这座大楼。有人问李明强为什么把大楼外墙装修成像国际象棋大棋盘。李明强说,盲人的世界没有色彩,能分清黑白就不错啦。李明强没想到他这座黑白相间的大“棋盘”,后来竟成了青州的一个“地标”。外来的游客都爱在大楼前留个影。

天眼盲人中医按摩院与其说是盲人中医按摩,还不如说是一间集足疗、水疗、按摩、桑拿、健身和茶馆等为一体的休闲娱乐会所更准确。不过,富起来的瞎子强,并没有忘记盲人兄弟姐妹。他与市残联合作,在会所内建了一个盲人按摩培训中心,只要有盲人愿意上门来学按摩,他都免费培训;结业后,愿意留下的,留在按摩院工作;愿意外出到珠三角打工的,他主动推荐介绍;身体弱,智商低,不适合从事按摩行当的,他奉送300元回家路费,另谋他路。

从李屋村回来,曹一木就决定去找李明强,说说乔花的事。来到按摩院门前,曹一木客气地跟门口站着的女咨客点个头,便熟门熟路地直奔四楼。虽然只有四层楼,楼内专门安装了电梯,这主要是方便残疾人进出而建的无障碍设施。残疾人做老板就有这个好处,处处为残疾人着想。

上得四楼,还没进李明强的办公室,就听到李明强那夹着青州腔的声音,细听,他竟然在背一段台词: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

曹一木推门进去,逗趣说:好啊,李大师,什么时候高雅起来?我还以为你在听话剧《恋爱的犀牛》演出版的录音,没想到你自己在朗读啊。

李明强正站在一个落地窗前,温暖的秋阳裹着他一米七八的身子。他回过头来,笑着说:曹一木,你来得正好,昨天朋友请我去看话剧《恋爱的犀牛》,我听了一个晚上,就觉得这段很有意思。或许是我视力不好,因而对说鼻子的那段,很有印象,说得太到位了。你听听:

我能从一个人散发的气味判断他的身份、职业,和他刚刚干了些什么。不相信?闻闻大仙,闻到那股医院的味了吗?那是多少柠檬香洗衣粉和力士香皂也洗不掉的,它已经浸到了你的骨缝里,无时无刻不在往外散发。那些带着空调和复印机气味的职员,满身烟味的小商人,刚刚从厨房出来,打扮一新逛商场的主妇,尽管喷了香水,还是遮不住头发里的油烟。还有那些鸡,个个身都带着呛人的精液的涩味。我甚至能从呼吸里分辨出每个人中午的菜谱——鱼香肉丝、麻辣肚片、香菇菜心……

李明强顿了下:一木,那戏中说得没错。人们对于眼睛和耳朵都有统一的检验标准,没有达到这个标准,就会被视为某种残疾。关于这个,有许多带有歧视的色彩的形容词——眼瞎、耳聋、色盲,而对鼻子却完全没有要求。鼻塞,这仅仅被作为一种感冒的症状,几粒康泰克就可以解决问题。一个称职的优秀的鼻子,从来无人理睬。这让我颇有同感。我除了眼睛不行,自信耳朵、鼻子和嘴巴都很优秀。我有个想法,我要用我的声音为我的盲友们朗读经典话剧,你看行吗?

曹一木说:这很有创意嘛。恭喜你,又找到一个新玩法。

江湖上传说李明强有两个绝话,第一绝是品酒。李明强能喝酒,有“青州李五斤”之称,有次一个朋友婚宴,请他去代为主人敬酒。20围台,他一台台地敬,三两的钢化杯,满满的五粮液,一人敬一杯,杯杯不漏。敬完了,仍然是谈笑风生,面不改色。但李明强认为,会喝酒的不算本事,只有会品酒,才算有文化。他品酒不用眼睛,不用嘴巴,而是用鼻子,只要把酒往他鼻子边轻轻一嗅,什么红酒白酒黄酒葡萄酒,就能分出什么名称品牌产地年份浓度等等,这个绝活还上了电视台的《奇人绝活》节目。第二绝是口技。李明强耳朵就特别灵,特别留意各种声音的不同,并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样说吧,这世界上的声音,只要能入其耳,就能出其口。《国庆阅兵式》、《参观动物园》等,都是他的保留节目。无论是朋友聚会,还是正式演出,只要有人说,李大师来一个,他把手将口一掩,各种声音如同从收音机里流出,正如蒲松龄在《口技》中描述的“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让人如临其境,笑得前仰后翻。

李明强兴趣盎然说,昨晚我是第一次“看”话剧。这东西真是好,口技与之比,真是没文化。一木,你能不能帮我找几部孟京辉的话剧来,我就从他话剧学说起,男女老少角色自然不在话下,里面的说学逗唱、角色变换,音乐演奏等,我都全包了,全部可用声音塑造出来。

曹一木说:这主意好啊,我可是第一次听一个人用口“演”话剧。我托人帮你把孟京辉话剧的演出光碟都买来,有空时你多听听,多学学,一定不错。

李明强忽然问了一句,那个戏为什么叫《恋爱的犀牛》?

曹一木说,这个嘛,我也说不好,大概是因为犀牛的视力很差,暗喻人们在恋爱中的盲目。

李明强神色黯了下来,咂了咂嘴,说:是啊,现代汉语不少词都与“盲”有关,什么盲目、盲从、盲点、盲流、盲打、盲人摸象等等。或许,我也是一头犀牛。

曹一木打断说:你不是犀牛,而是盲人的领头羊。这次盲人培训班,想请你亲自给盲人上课,不知您老可有空?

李明强摆摆手说:快别折杀我了,只要残联召唤,我再忙也要上。何况盲人帮盲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曹一木说:这次我来,想请你特别关照一个学生,她叫乔花。

一个星期后,老男人陪着乔花来到市残联培训中心报到,前来报到的还有来自青州各县的20多名盲人。这些学员大部分是第一次出门,新鲜兴奋。眼见为实,特别是到盲人按摩店听了往届盲人学员学会按摩后如何脱贫致富的现身说法,彻底打消了老男人的顾虑。他搓着手说:早知道有这么好,去年就该来的。曹一木说:你对乔花好些就什么也不晚,否则什么都晚了。老男人连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曹干部,我虽是个粗人,再怎么浑也听政府的。

倒是乔花听说只学三个月就要上岗,变得不自信起来,缠着曹一木不停地问:这么短时间我能学会吗?我看不见怎么做笔记?培训中心人手不足,曹一木临时兼任这一期盲人培训班的班主任,乔花也跟着其他学员叫曹一木为老师:曹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你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曹一木耐心解释说:能学会的。我们给学员每人一台录音机,有专门的录音教材,也可以把老师的话录下来,平时你可以多听听录音。放心,授课老师也是盲人,他非常有经验,知道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让学员有效地掌握推拿按摩技术。

后来,乔花对曹一木说,曹老师,第一次听你讲话知道你是残疾人又是残联的,我就对你非常信任。我想,你是残疾人,肯定不会看不起残疾人,你是残联的,肯定不会欺骗残疾人。何况你的声音是那么温和亲切。

乔花还提了一个要求,我可以摸摸你吗?曹一木知道盲人的手就是他们的眼睛,便大方地说:行啊。一只软和的手搭上他的肩头,缓缓地摸向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和头发。乔花欣悦地说:曹老师,你个子不高,却是壮壮实实的,真是好福相啊。

其他学员听说,纷纷伸手上来:我也要摸!我也要摸!曹一木只好半开玩笑说:好,一个一个来。贵重物品,小心别摸坏哟。

给乔花他们上课的正是李明强。盲人给盲人上课,有诸多不便,但也有优势。他能从盲人切身感受出发,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有针对性地教学,易于掌握。都说在众学员中乔花长得最漂亮,但如何漂亮,李明强无法欣赏,但他对乔花赞赏有加,这丫头是后天盲,有文化,悟性高,加上是农村人,体质好,手劲足,能吃苦,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有潜质的一个。

由于有生活老师24小时服务,曹一木这个兼职班主任并不用跟班,只在上课时抽空到教室后面悄悄地瞄上几眼,看到秩序正常又悄悄地离开。每次来,他都看到乔花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放过老师讲的任何一句话。乔花到培训班后像换了个人似的,下课后常听到她那玻璃般清脆的笑声。曹一木想,二十几岁的女子本该如此,或许,乔花天生便是这种率真的性格,只是因为眼睛瞎了屏蔽了这一切。

乔花非常知道这次学习机会来之不易,下课后总是缠着李明强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个不停,晚上还摸索着帮李明强洗衣服。李明强乐得忘乎所以,私下里多教乔花几招秘不传人的手法。一次教手法时,他不小心触碰到乔花丰满的胸部烫手似的缩了回去。乔花却没事似的仍然问个不停,并让李老师躺在按摩床上做自己的模特。她一边按着一边寻找着各个穴位和经脉,带着青春气息丰满的胸部在李明强脸边晃动。李明强哪受得了,前年他老婆在一次车祸中丧身,好久没沾女人身了,下体不自觉地雄起,幸好乔花看不见。

乔花看不见,但她是过来人,能感觉得到。盲人与盲人之间由于看不到,彼此动手动脚打打闹闹的是常事,偶然碰到敏感部位也就一笑了之。不过,李明强在上课中再三强调,人的性器官是禁忌部位,给客人做手法时是碰不得的,哪怕个别客人有要求也不能碰,这是职业道德,盲人按摩不是色情按摩,其区别处就在这里,不可逾越,不能砸了盲人按摩这块招牌。

每次曹一木到宿舍来看学员,乔花总是特别乖的样子,坐在他的身边轻声细气地说话,不像其他学员仍然是打打闹闹吵个不停。她曾私下扯着曹一木的衣角,要他不要对其他学员说到她的男人她的家庭,并再三求他培训班结业后一定要帮她找个工作。曹一木说:你不想回家呢。乔花说:我不想再过从前那种生活了。但我会把打工赚到的钱寄回去,送几个孩子读书。他们长大后一定要读大学,将来好做你这样的文化人。我知道,你和杨记者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杨记者救了我的命,你让我来这里学习按摩,给了我新生。我会报答你们的。曹一木笑说:这可是我的工作,不存在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三个月的培训眼看就要结束,谁知就在考试前两天的节骨眼上出了事,准确地说是乔花与同宿舍的女学员打起来了。曹一木赶到时,宿舍里吵成了一锅粥。

晚上不上课,学员自由复习,乔花坐在下床,拿着录音机把老师所讲的课边听边强记。盲人无法做笔记,完全靠记忆,考试时也只能以口试的方式,由工作人员在试卷上代答。考试分理论和实操两部分,理论考试涉及人体解剖学、病理学等医学知识,这对于健全人来说都不易掌握,何况对于全凭“死记硬背”的盲人?乔花十分担心这一关过不了,花的心机特别多。

谁想到睡在乔花上铺的阿芬,是个傻大姐式的人物,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别人在复习,她却跳上跳下,仍像平时疯疯癫癫。乔花几次好声劝她安静点,别影响大家复习,阿芬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地大唱起走调的流行歌来,惹来满屋子的笑声。乔花被吵得一点也听不见录音机里在说什么,一股无名火从心头蹿出。她猛地把录音机往床上一放,站起来二话不说,一把将阿芬拖下床丢到地下:你再吵,我就把你丢到门外!乔花在农村长大,力气本来就大,再加上这一个月天天练俯卧撑举哑铃手劲特别大,身材只有一米五的阿芬哪是她的对手。阿芬吓得只在地上拼命打滚,边滚边哭:我不活了,不活了!

曹一木叫班长把阿芬扶到另一间宿舍,又把乔花带到教室,恨铁不成钢地把她狠狠训了一顿。乔花咬着牙说:我能来这里学习是用命换来的。她能不能考试合格结业后搞不搞按摩都无所谓她有老公养。我可不行。谁敢挡我的道,我就对她不客气。曹一木怒道:你这是什么逻辑?像你这种火暴脾气将来怎么样为客人服务?如果你不改变这种态度以后如何与人相处,还不如趁早回你农村去。

乔花见曹一木真是生气了,低下了头,眼泪刷刷地流个不停。曹一木心软了,递上一张纸巾,口气缓和下来:当然阿芬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也要批评她。好了,别哭了,都是残疾人,等一下向阿芬说声对不起,以后改了就好。乔花“哇”的一声,倒在曹一木身上痛哭道:曹老师,只要不送我回去,我一定改。曹一木没想到她会来这招,一时不知所措,忙把她从怀里推开,扶坐在椅子上:快别哭了。你口试时,由我做你的笔,帮你代答题,行了吗?

乔花一下破涕为笑。

培训班顺利结业,李明强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乔花和另外三个成绩比较好的学员安排到自己开办的按摩院,其他学员也都找到了合适的岗位。

残联领导最喜欢举办盲人保健按摩培训班,说这种培训班见效好,往往人还没毕业,要人的单位就在门外等候。盲人学员一般在按摩店实习一两个月后就能正式上钟,领到工钱。在青州市,盲人按摩一般是30元一个钟,盲人按摩师与老板对半分成,各拿到15元。乔花的手法不错,服务态度好,人又长得漂亮。李明强让她实习半个月后上钟,第一个月就领到900元。

或许是人生地不熟的缘故,乔花通常在晚上12点半给曹一木打电话。按摩店一般在12点左右关门,乔花洗完澡上床睡觉前给曹一木打个电话,说说一天的喜怒哀乐。开头总是一句:曹哥哥,有空吗?会不会打扰你?不知什么时候,她不再叫曹一木为曹老师而改叫曹哥哥。她说她没有哥哥曹一木没有妹妹彼此就兄妹相称吧。曹一木并不喜欢兄弟姐妹相称这一套,觉得有点像江湖人的味道,但也不好拂她的意,只好听之任之。既然上帝把大家变为残疾人,残疾人之间便有了兄弟姐妹的天然缘分。久而久之,曹一木单独给乔花电话时,开口就是一句:花妹好!

李明强对乔花不错,专门给她安排一个单间房做宿舍,而其他盲人按摩师只能都睡大间打通铺。那宿舍连着办公室有电话,乔花便在那里给曹一木打电话。曹一木是夜猫子,经常写作在凌晨两点。乔花打来电话问是否有空时,曹一木无论再忙,都会说没事,挂断电话再回拨过去,他想帮乔花省点电话费。

通过这“热线”电话,曹一木知道,自从乔花有了工作把钱寄回去后,老男人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一般一个月回一趟家看看孩子,每次回家,丈夫待她如贵宾,给她做好吃的不断地往碗里夹菜,帮她打好洗澡水甚至还偷偷给她洗内衣。这对乔花来说都是开天辟地的事。乔花最放不下的是她亲生的孩子岩盐。孩子两岁多,只能交给他奶奶带。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根本不想回那个家。她说将来有钱后,一定要把孩子接出来送城里的幼儿园。

一天晚上,乔花支支吾吾地告诉曹一木,李老师对她有意思,有次还赖在房间不走,问怎么办?曹一木怒了,要找李明强理论。乔花连忙阻止:都怪我,为学到李老师的真本领,对他太纵容了些。他教我时,有意无意地在我身上摸一两下,我也不阻止。他也不容易,也需要女人。只不过我不能答应他……

曹一木并无与异性打交道的经验,对乔花也从不设防,没想到异性之间的事情某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大约是中秋节前的那天晚上,突然有人敲门,曹一木开门,是乔花。

乔花说,曹哥,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来看看你,欢迎吗?曹一木这才想起昨晚跟乔花说起父母到弟弟家过中秋节的事,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她不声不响地找上门了。

曹一木不禁问:这么晚了,天又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乔花嫣然一笑:别忘了我是盲人,没什么黑不黑的?鼻子下面有嘴,口袋里有钱,摩的就会把我送到你这里来。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接住这个蛋糕。蛋糕?谁过生日?我呗。今天是我22岁生日,明天中秋节,按摩店放假一天,原打算回家里过的。想起你一个人在家,临时改了主意,在街上转了一圈,剪了个发型,就直奔你这里来了。不欢迎吗?

虽然说几乎每天通电话,但毕竟有几个月不见了,乔花胖了白了红润许多,原来随便用橡皮筋往后一扎的马尾发辫不见了,变成半烫半碎剪的披肩发,再配上一条翠绿真丝连衣裙,人显得精神许多。曹一木忙把乔花扶进房,口里连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无意中,乔花连衣裙领口隐约露出的一道乳沟跳进他的眼中。乔花没有感觉到那热灼的眼光,嗔怪道:欢什么迎?我多次请你来按摩店,免费给你按摩,你就是不来。

在残联工作,曹一木有一条原则,不到盲人按摩店接受盲人按摩,免得瓜田李下的。交钱嘛,盲人感激你不肯收,推三推四的;不交钱嘛,他又过意不去。曾经有一位工作人员经不住盛情相邀免费接受了服务。谁想到,那个盲人师傅打电话到电台《民生热线》曝光了此事,影响了残联形象,让领导大为光火。

曹一木把乔花扶到沙发上坐好:早知今天是你生日,好给你准备点生日礼物。

我就是不想让你破费,只要你陪陪我,就知足了。不怕惹你笑话,长这么大我还真没吃过生日蛋糕呢。乔花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的汗,用鼻子吸了吸,说:你家真香,摆设得特雅致吧。

那是秋兰的花香。曹一木扶着乔花在各个房间走了一遍,让她摸客厅里的沙发书房里的电脑阳台上的兰花。

乔花啧啧称道:作家的房就是不一样,特舒服的。什么时候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就好了。

我爸妈不在家,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你别见怪。曹一木扶乔花在餐桌边坐好,你别动,我给你点上蜡烛。

曹一木忙前忙后,把蛋糕摆在餐桌上,插好22根小蜡烛,一一点燃。然后放了点背景音乐,随手关了灯,对乔花道:好了,寿星妹,许个愿吧。

乔花站起来,兴奋地拍手:我感觉烛光编织成一个美丽的花环,在我眼前飘啊飘啊,真舍不得一口吹掉。

曹一木轻轻托着乔花的手,让她感受烛光那温暖的热度:那就让它燃久一点。

美丽总是暂时的灿烂。乔花把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胸前,默默地许了个愿,柔声说:曹哥,和我一起吹蜡烛吧。

两人俯下身,吐出一团风,烛光摇曳生姿了一下,灭了,房间顿时漆黑一团。曹一木随即唱起了生日歌。

一会儿,曹一木要开灯好分蛋糕。乔花阻止说:曹哥,别开灯,反正我也看不到,你和我共同分享黑暗,行吗?蛋糕一会儿吃。

乔花拉着曹一木的手静静地坐下,两人一时无语,任音乐随着夜风飘动。

曹一木没想到乔花什么时候学起城里人的浪漫来,可毕竟是选择的浪漫对象不对啊,但想起她的可怜身世,又不忍打破她的梦。

还是乔花先打破静默:曹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行,只要我做到的,我都尽力而为。

条件很简单,你能让我按摩一下吗?

按摩?为什么要按摩?

我这个月来为这么多客人服务,其实我最想做的,就是为你服务。我请了你这么多次,你总是不肯来。今天我上门来,就想为你服务一次。这是我的心愿,也算是一种报答吧。曹一木不好再拒绝,只好乖乖地平躺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任由乔花摆弄。乔花从头部开始做起,手法柔和,用力适度,月光下,乔花光裸的手臂皎洁白腻,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女人特有的淡淡体香。

乔花告诉曹一木,每个人的皮肤都不一样,有的松弛,有的紧凑,有的光滑细腻富有弹性,有的干燥粗糙像块砂布,她能通过触摸客人的皮肤,大致判断他的年龄职业健康状况等。曹一木长期坐在电脑边写作,脖子容易酸痛,乔花在这一方面多下工夫,停留时间长些,把李明强教的推、拿、捏、揉、锤、搓等十八般手法全施展出来。曹一木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有点紧张,渐渐地也就学会放松学会享受,甚至奢想每天能有这种奇妙的手按摩按摩也胜似神仙了。

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曹一木全身的皮肤舒展所有的毛孔张开把他缓缓带进一种梦境,让他欲睡欲仙中忘了时空忘了一切。直到一个滚烫的身体压在他上面,坚挺的下身被套在一个毛茸茸的柔软而湿热的地方,嘴巴也被一个滚烫的东西撬开与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曹一木是处男之身从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像被沉在水里想挣扎又被两条长长的海带紧紧箍住。他不断地挣扎翻腾,然而愈翻腾愈兴奋身子仿佛在半空中飞越。他听到急促的喘气声知道已无法自控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那温柔地而急促的摩擦,身子像陷入一个黑洞,无尽的热量冲撞得让人浑身哆嗦,突然间,天旋地转火山爆发岩浆喷发……

曹一木终于醒来,终于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把身上的重量推开,弹跳起来。不要开灯。一声柔软的声音阻止了他欲开灯的手。曹一木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见,沙发边隐约有一具白花花的身子。他羞愤到了极点:这是怎么回事?回应的是乔花嘤嘤的抽泣声:我……我想报答你,我一无所有,只能以身相许。有你这种报答的吗?你简直是对我的一种羞辱。曹一木真想给乔花一个耳光。

乔花挣扎着爬起来:你打我吧,打我吧!我错了,错了。李老师想要我的身体我没有给。我男人要碰我我没让他再碰。当听说你三十多岁没结婚没沾过女人时,我就想把自己给你。我知道,我不配,不配做你的女人。你是大好人,会有好女孩喜欢你的。我刚才实在把持不住自己了。不知不觉放纵了一回,说实话,我这么大的人还是第一次主动,你原谅我吧。

曹一木透过窗外的碎光,看到一张伤心欲碎的脸。他不忍心了,忙用手阻止了乔花的哭诉,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人转身跑进洗手间里,用冷水浇头清醒清醒。

出来时,乔花不见了,只有那蛋糕在桌上原封不动……

第二天上午,李明强打来电话,说乔花不辞而别。

曹一木不愿意回忆那晚的事,是乔花早有预谋还是情不自禁,不得而知。但自从认识“花泪”后,有很多次,曹一木都想与她说说乔花,说说那个尴尬的夜晚,想听听“花泪”分析自己是对还是错。但理性又告诉曹一木,不能与“花泪”谈。原因很简单,“花泪”也是个女性。

李明强对乔花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但他又对乔花恨不起来。他一直以为,乔花一定是被珠三角按摩店的老板挖走了,那里钱多,比青州多好几倍。乔花真傻,只要跟了我,我的钱还不是她的。他本来打算和乔花的老公谈判,给他几万元,要他把乔花让出来。我李明强一定会好好对乔花的。李明强端着酒杯说着胡话。曹一木懒得理他,就他这种德性,乔花会看得中他?

乔花出走后一直没有确切的音讯,虽然偶尔会发个报平安的短信,但回信问之近况,她又从不作答。慢慢地,两年过去,乔花的身影在曹一木的记忆中渐渐模糊,那一晚的尴尬也化为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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