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直起身体,想隐藏自己的慌乱,但是眼神还是出卖了他。
和多年前相比,孟和给人感觉似乎沉稳了许多,高中时的青涩和浮躁已经消失不见。不过最近这些天他被晏宁弄得焦头烂额,脸上多少有些疲倦之色。
他微微垂下眼眸,说:“你还是见到她了?”
“见到了。”晏宁自然随意地倚在沙发上,把玩着手中的一支笔,喟叹道,“拜你所赐,到现在才见到。”
孟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你不是已经和别人订婚了。”
晏宁朝他伸出手,说:“不,我结婚了,你消息太滞后了。”
孟和微微一怔:“和她?”
“不然呢?”晏宁轻笑一声,“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不过一直都没想明白。孟和,你当年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孟和咧嘴笑了笑,没说话。
晏宁扔掉笔,双手交叉抱在一起,盯着他看。
孟和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于是移开目光,端起咖啡,抿了几口。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没关系,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还能不能付得起举办婚礼的钱。”晏宁轻轻挑眉,视线回到自己的电脑上,翻看邮件。
又过了好一会,孟和终于说话了。
他放下已经有点儿凉的咖啡,问道:“晏宁,你知道一直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之下,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吗?”
晏宁想都不想就回答:“不知道。”
聪明的他大概猜到了孟和要说什么,不过他不想点破,如果孟和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难堪而编了当年的谎话,那他真的会毫不犹豫让孟和付不起结婚费用。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孟和阴影,他一直把孟和当成好朋友。
最亲近的好朋友。
俩人不过相差二十几天,从生下来起,就彼此认识。
说他把孟和当成兄弟也毫不为过。
“你就是我阴影。”孟和长叹一声,“从小到大,你什么地方都比我优秀。我努力地想和你齐头并进,哪怕有一个地方超过你也行,可是初中我那么努力,还是被你轻而易举就比了下去。”
幼儿园的时候,晏宁就是个酷酷的哥哥,他那时候每天都听妈妈夸晏宁,然后让他向晏宁学习。于是他一直以晏宁为榜样。
小学的时候,每到儿童节圣诞节教师节春节等各种节日,晏宁收到的贺卡总要比他多出很多很多,甚至不乏一些害羞的女生,不敢亲自被祝福贺卡送给晏宁,都是托他转交。那时候,晏宁是个小天才,学习好,笑容多,还总爱帮助人。
初中的时候,男生们开始迷上打篮球。他一直以为晏宁肯定有一项不如自己,既然长相成绩气场比不过晏宁,那他的四肢一定会比晏宁发达。而且,那时候,他比晏宁要稍微高那么几厘米。可就是高了那么几厘米,他的运球水平投球命中率还是被晏宁打败。明明晏宁没像他这样一有空就苦练球技。
初三那年,孟和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因为他发现那个女生笑起来甜甜的,每次和他聊天也不会去问他晏宁的事情。不过那次他过生日,他故意没请晏宁,而是只请了这个女生,结果在聊到最喜欢学校里谁的时候,那女生说的是晏宁。
一直以来都被晏宁的光环覆盖,他恨不得想和晏宁绝交。
但是,两家人又是那么要好。他也想不出理由自己为什么要和晏宁绝交,于是就怀着这种无比复杂的心情踏入高中。
初中的时候他还会认真学习,等到了高中,他彻底放弃和晏宁争,反正他永远都比不过的。每次考试,他很淡定地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回家,在母亲他要如何如何以晏宁为榜样的念叨声中,继续我行我素。
后来,他把自己的关注点都放在了班上的庆余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讨厌庆余到慢慢欣赏庆余了。他总觉得,庆余和自己又相同的地方。庆余是光明正大地活在所有人的阴影之下,而他是十分隐蔽地活在晏宁的阴影之下。
庆余那么可怜,他有时候都不舍得再去欺负她。可是每次看到庆余的脸,他又忍不住欺负她,看着她别扭难堪低头不语,他仿佛看到了内心那个自卑的自己。
是的,他自卑。
因为晏宁,他从很早开始,就变得非常非常自卑。
后来,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讨厌庆余。可是大家都讨厌庆余,他不敢表现出自己对庆余的关心,他只敢继续假装讨厌庆余,继续欺负庆余,继续看庆余出糗。再后来,他听赵欣然说,庆余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特别好奇,庆余这样的人,日记里会写点什么。如果他也有记日记的习惯的话,他才自己的日记里应该会写晏宁其实我特别想和你绝交这样的真心话。
后来,他让赵欣然把日记本拿出来给自己看看。
赵欣然一开始不答应,但是禁不住他威逼利诱,就把日记本拿给了孟和。本来说好的当天晚自习结束前他再把日记本还回来,不过后来孟和没还,因为他特别想毁了那本日记本。
庆余,这个他自认为最有资格瞧不起的女生,居然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个字提到他,仿佛他根本没在她的世界存在过。她反而无数次提到根本不认识她的晏宁。
孟和想,女生喜欢晏宁很正常,问题庆余这样的****,凭什么也把晏宁看做男神。
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有多低吗?
为什么她喜欢仰头看根本够不着的人,而不是整日在她眼前晃悠的自己?
他一怒之下把日记本带回了寝室,还故意当着室友们的面朗读。
当时他在猜想,如果晏宁看到庆余的样子,是不是会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呢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晏宁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似乎女生在日记本里提到他是一见稀松平常的事。于是他恶作剧般地把日记本送给晏宁。
他想索性就让晏宁扔掉这本日记好了。
孟和知道班里的杨真真明恋晏宁很久,便把庆余日记本里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告诉杨真真。于是原本对庆余没什么特别恶意的杨真真顿时把庆余当成了敌人。
他喜欢看到庆余被所有人孤立。他想,如果她能在自己面前哭,哪怕只是眼眶湿一回,他也会跳出来,充当她的保护伞,让她一辈子只仰望自己。
可是……
可是高二的时候……
事情完全朝着背离他预想的方向走去。
而这个打乱他一切预想的人,还是晏宁。
他不明白,喜欢晏宁的女生有很多,又成绩特别好的,又长得特别漂亮的,也有两者兼之的,为什么晏宁要看上毫不出彩甚至可以说是班里一个笑话的庆余?
他为什么要选择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庆余?
他知道,从晏宁对庆余好那回开始,自己就没有机会了。
那天校庆,他看见晏宁把庆余带进表演专区。
后来他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庆余在轻声哼歌。她低着头,嘴角带着小小的笑容,眉眼弯弯,和平常的她完全不一样。她唱得还特别好听。
那一秒钟,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仅仅是嫉妒厌恶晏宁的存在,而是有点儿恨晏宁的存在。如果没有晏宁,他就可以上前笑嘻嘻地拽着庆余的手,厚着脸皮缠着她和自己做好朋友。
后来当庆余走了之后,他又想起杨真真对他说过钱包里装了一千块钱,是要校庆结束之后请大家吃饭的,要他帮忙拿一下,怕放在钱包里不安全。于是折回身,把杨真真钱包里的钱掏了出来。
之后,他提前去了杨真真订饭的地方,却等了半天没见杨真真来。
等他匆匆赶回去才发现,杨真真误以为庆余偷了钱。他找到杨真真,责问之下,杨真真才嗫嗫嚅嚅地回答:“其实跟庆余吵完架我就想起和你说过这事,但是……但是现在已经弄成这样了,你总不能让我去跟老师说是你拿的吧。你不也是很讨厌庆余的,反正我们大家都不说,谁又知道。”
当时他很生气,说:“杨真真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也太过分了,诬陷她偷钱!真亏你干得出来!”
杨真真当即哭了,说:“我当时没想起来啊,也不会故意要诬陷她……后来想起来了事情已经闹大了,你让我怎么办?”
“那你让庆余怎么办?”
“我才不管她!反正大家都认为她人品不好,到时候最好让晏宁也一起讨厌她!”杨真真抹了抹眼泪,瞪着孟和,“孟和我说你这么生气,难道你也被晏宁传染,喜欢上那个丑八怪了吗?”
孟和一愣。他心里的魔鬼和天使开始起争执。最后,魔鬼胜了。
他怕自己站在庆余那一边会让杨真真发现自己心里的念头……
同时,他也希望晏宁能真的因为这件事不再对庆余好。
没想到,事情又朝着背离他预想的方向走去。
这件事,竟让让晏宁直接公开了他对庆余的想法。
他当时特别想找个地方哭。
之后,他便很少会在周末的时候找晏宁,因为他知道晏宁总会和庆余在一起。
他开始报名培训班,想早一点出国。
让这一切变得更糟糕的是两个月之后的那个惊天大消息。
晏爷爷生病,晏宁暂时请假没来学校,而庆余竟然要忽然转学,连老师都不知道原因。
晏宁很长时间每回学校。
孟和却看到了好几封寄给晏宁的信。晏宁曾经很讨厌学校里的女生写信给自己表达爱慕,曾不止一次让他代为处理那些信,所以他取晏宁的信件很容易。他把信拿走,拆开来看,发现是庆余寄来的。
从信里,他知道庆余竟然是被拐卖的小孩,她的真名原来叫温青钰。她说亲身父母知道她身上有个小猪形的胎记,也知道她耳朵上有颗痣,那个胎记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她在信里留下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在晏宁没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把所有温青钰寄给晏宁的信都截了下来。
当看到温青钰在信里说“晏宁,你怎么一直不给我回信,是不是没收到我的信?晏宁我好想你。”,心里的魔鬼再一次兴风作浪。
他开始散布谣言。
谣言总是要比真相穿得快,因为谣言的内容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
当晏宁怒而出国之时,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但是最终还是幸福感暂居了内心的悔意。每次想到晏宁那次成绩考了零分,想到妈妈再也没有在他面前说你要多跟晏宁学习这样的话,想到晏宁和温青钰再也不可能在一起,心里就很满足。
晏宁离开之后,他开始认真学习。
他知道温青钰要考Q大的建筑系,所以他也想考入Q大。
不过最终他没考上,不过他最终的志愿选择了和Q大同一个地方的大学。
在高三这一整年里,温青钰写了很多很多封信。
她还寄来了几张她现在的照片。
孟和看着照片,觉得自己如此卑鄙一回也算值得。
不过他实在有些受不了温青钰总在信里问:晏宁,你在哪里?晏宁,你怎么不理我了?晏宁,你的手机号码为什么永远都打不通?
于是他回了一封信:晏宁出国了。
再后来,温青钰也会写信给他,不过基本上都是在询问他晏宁去哪个国家留学,晏宁还回不回来,晏宁有没有回来,如果回来一定要告诉他我的联系方式,或者一定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孟和只当自己完全没看到这些话。
终于到了大学。
他去了Q大,见到了一年多不见的温青钰,差点没敢认。
她是变得那么漂亮。
可是他还是追不上。
当看到她那么努力地在等晏宁,他真的很想对她说:对不起,我知道晏宁在哪儿。
不过他还是没说。
有时候为了那个最初的谎言,他已经失去了再说真话的勇气。
当年自己做下的龌蹉事,成了他最不敢触及的话题。
孟和把已经冷透的咖啡一饮而尽,对晏宁说:“我卑鄙地见证了她对你越来越深的执念,却无无从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