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斑一直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觉得特别不像一个专业影评人。
同样,他也对将演员专访安排在电影庆功宴上很不满意,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上档次的狗仔,满眼的大长腿和闪闪发亮的晚礼服,让他阵阵眩晕。
满场脸熟的人很多,王晓斑却只想找一个人。
璀璨的华灯暗了下来,音乐停止,全场安静。只有墙上和酒桌淡蓝色的光带水一般缓缓流动着。
觥筹交错的庆功宴已经进入高潮。
“恭喜《单身狗2》首周票房——突破六亿!我们在这里开庆功宴,其它电影只能开追悼会!”主持人兴奋得第一句话就吼哑了嗓子。
落地窗外的暗黑的天空中,炸开了礼花朵朵。室内,香槟泉亮了起来,涌出令人迷醉的琼浆玉液,音乐再次轰隆隆响起。
在灯光亮起的前一秒,王晓斑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寻找了很久的那个人,她站在舞台中央,与玉树临风的男主角十指紧扣,举杯笑得美丽开怀。
唐诗比小时候更加闪耀,只是在烟花绽放的瞬间,光亮碰巧只照亮了她一个人的脸,刹那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情被王晓斑逮到了。
王晓斑供职于一个已经发行了将近三十年的严肃电影杂志,虽然几经改版裁员,至今销量仍然凑合,在这“每个人都能成为媒体”的时代,不失为一个奇迹。舆论都将他定义为“学院派”的影评人。这一次,若不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兼《单身狗2》的导演亲自求稿,对于这样大投资、全明星阵容、好莱坞三段式剧情的大电影,王晓斑是不会主动写的。
苦思冥想了一整晚,王晓斑终于找到一个让自己比较想要下笔的角度——唐诗。《小岛提琴手》是他最喜欢的国产电影之一,在悠长细腻的故事中,十二岁的唐诗让他想起的并不是秀兰·邓波,而是娜塔丽·波特曼。但唐诗远远没有娜塔丽·波特曼幸运,一战成名之后,并没有机会出演《美丽佳人》那样的电影,而是走上了中国童星都会走的路,在无数影视作品中饰演各种各样的“小孩”,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国民女儿”。十七岁,她暂别大荧幕,做起了争议颇大却热气爆棚的“偶像”。十八岁,她加入殿堂级舞蹈家林怡枚的“朝歌舞团”,演了一整年的舞台剧。
《单身狗2》是唐诗成年后主演的第四部电影,王晓斑看过电影之后,觉得唐诗演得过分自然轻松、过分无可挑剔,和她在《蓝鸟》中激烈饱满的演法完全判若两人。他明白,这和剧本内容本身无关,而是一种演员对戏、对人生的态度,是什么让仅仅二十一岁的唐诗就有了老戏骨这么“压着”的演技。尽管王晓斑已经好多年没有针对演员的演技写过影评了,但唐诗,是他在这个乏善可陈的电影中唯一想要追寻的线索。
在宴会角落的沙发上窝了半小时后,王晓斑觉得自己的眩晕感消散了不少,这时才发现,原来不是大长腿让他晕,而是自己进门的时候口渴得厉害,连喝干了三大杯Mojito的缘故。
仪式一结束,男女主角立刻松开了彼此的手。男主角在人群中依旧报以真诚善意的微笑,而唐诗却狡黠地皱了一下眉头,提着裙摆,快速向着王晓斑的方向逃了过来。
“晓斑老师,好久不见。”唐诗似乎有些累了,闷闷地坐在了影评人的身边,嘟囔到,“怎么把您叫到这儿来了?导演可真是精打细算啊。”
王晓斑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光彩照人的大明星:“你还记得我?”
唐诗从侍者手中拿过一杯苏打水,一口气喝下半杯,“当然记得啦,《小岛提琴手》是您写的影评,当时杂志上整整四个版面呢,那是我第一部担任女主角的电影,怎么会不记得?”
王晓斑笑笑:“你当时才十二岁,那么长的影评,看得懂吗?”
“其实,我都不太记得内容了,但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唐诗垂下眼睛轻声说到,仿佛自言自语,“一个才华横溢又孤独温暖的男人,应该遇到这样美好的小女孩儿:当世界背叛了你,她会站在你的身后,和全世界宣战,天地荒芜,她便是你唯一的信徒。”
“当时演的时候,我其实根本不懂小玫瑰这个角色,只觉得她可爱又倔强,提琴手是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呵……爱情啊,当时对我来说,也是个非常遥远模糊的词儿。一天天长大了,竟然越来越想做小玫瑰那样的女孩儿,遇到小提琴手那样的男人,给他最好的,为他粉身碎骨。”
说着说着,唐诗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不易被人察觉的,甜蜜而忧伤的笑。
“可那样的爱情,太寂寞了吧。”王晓斑喝下了今天第四杯Mojito,“说说这次的电影吧,还是关于爱情。”
唐诗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天花板,终于憋出一句话:“其实剧本挺好的,演着演着我也感动了,但总觉得谈恋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怎么说?”
“为什么只有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才配拥有好的爱情?爱就是爱啊,笨的人坏的人没出息的人,就不配爱别人和被别人爱么?这个电影中的一切都太美好,连坎坷,都是在为最后的幸福彩排,披荆斩棘、误会消除之后,两个人就可以快乐地在一起么?毕竟一个人的努力换不了两情相悦。而爱情,也不是只有在一起才算圆满。”
王晓斑有些惊讶,唐诗对爱情的理解竟然这么孤独。
“是我自己的理解而已,随便瞎感慨,我也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唐诗笑着撇撇嘴。
之后,两人不咸不淡地谈了电影、谈了角色塑造、谈了商业市场的口碑营销,王晓斑再也没有问唐诗关于爱情的事。
凭着一个“写字”人的敏感,王晓版愈发肯定唐的某一次恋爱经历,对她的演员之路影响很深,电影里的人和事,她凭着多年的演戏经验,能理解、能代入、能完整地展现给看客,却再也无法认同。
王晓斑忽然很想知道唐诗的爱情,是怎样一个人爱得浓烈炽热。
采访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王晓斑打算回家后再将唐诗成年后主演的电影认真看一遍,寻找关于她的电影和爱情的线索。
临别前,二人轻轻拥抱。
王晓斑走出大门后,一室的璀璨风光在身后关闭。
他觉得有些萧瑟,影评人这个职业,可能以后就没有了,自打有了一种叫“自媒体”的东西,所有人好像都变成了意见领袖,指点江山,飞扬文字。
但他在这个醉酒的深夜,还是相信,有些东西应该不朽,比如留存于世的著作,以及留存于心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