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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陈冰如知道,自从看到六岁红和登高拥抱在一起,爱情已不复存在了,仇恨却像一根楔子,深深地钉在心里,让她寝食不安,让她难以释怀,点天灯、骑木驴、千刀万剐、剁成肉泥……都难解陈冰如的心头之恨。

陈冰如自个儿也觉得奇怪,前一天还爱得疯狂,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恨呢?陈冰如不停地自问:这个世界上真有爱情吗?如果有,为什么登高这么容易变心,见到一个近乎于婊子的六岁红就能移情别恋呢?换成别人,也许事情过了就过了,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一切就会恢复原样。可是,陈冰如做不到,从小到大,她的字典里没有遗忘这个字样。该是她的,谁也别想拿去。如果有人敢在她头上动土,那就是自寻死路。现在,她要报复了。她不是一时冲动,此次发威,她成功地联合了父亲,从某种角度上看,单纯的报复已经演化成了公报私仇。她相信,爹不是在敷衍她,爹也动了杀机。

那天,爹盘点叶家的财产,陈冰如就理解了爹的良苦用心。是啊,叶家那么大一宗财产,如果有一天朝廷追究登高的谋反罪,势必将要落入他人之手。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成全自家。不管怎样说,登高也算是陈家的女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冰如有时也会痛惜登高:多聪明多俊雅的一个男人,论学问,登高学贯中西;论人品,更是风流倜傥,玲珑剔透,几乎让人爱不释手。陈冰如更恨那个该死的六岁红,这个仅比婊子强一点儿的女人,竟敢在老虎口中夺食,陈冰如不禁咬碎一口贝齿,暗暗发誓说,不把六岁红踩下十八层地狱,姑奶奶就不叫陈冰如。

正乱想着,登高兴致勃勃地进来,见到陈冰如,登高说,你回来了?陈冰如见登高几天下来清瘦了许多,心头便一颤,暗骂一声:冤家,你也是走遍天下的人,就不知灰热还是火热吗?

看得出登高一直在为她焦心,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头发也不似先前那般驯顺,脑后一绺居然站了起来,颇有怒发冲冠的劲头儿。陈冰如想笑,但竭力忍住了。她一直不开口,就是想听听登高说什么。登高说,陈冰如,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话都不留一句就跑了?简直就是胡闹。一听这话,陈冰如顿时火冒三丈,差一点儿跳起来。可是,陈冰如现在不会发火,她暗暗告诫自个儿,你和一个外人犯得着发脾气吗?你别忘了,你是来要他命的,而不是跟他斗气。这么想着,陈冰如便笑容可掬地说,登高,你做大事的人,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怎么说,我也是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惹你生气了?那我给你道个歉,对不起了。登高有些愧色地说,那也不必,那天,是我……陈冰如马上截断登高的话,用公事口气说,听和尚说,你手上没钱了?登高说,可不是,这么多人,不能断粮,不能涣散了人心。陈冰如说,这可得想个办法,不能误事。登高说,一时很难想办法,亲戚朋友都知道我是败家子,谁能借给我钱呢?陈冰如说,我倒是个有办法,可以套来一笔现金。登高说,快讲。陈冰如面色有些为难地说,不知行不行哩。登高说,说出来大家商量嘛。陈冰如说,跟我爹借,可就是……陈冰如欲言又止。登高说,有话直说。陈冰如说,如果你能用什么东西抵押,我爹肯定能借你一大笔钱。毕竟我爹是朝廷命官,明目张胆地资助革命党,那肯定不行,只有把事情变成生意,才能两全,你看呢?登高说,当然,只是,用什么来抵押呢?这房子不是我的,是人家卢大哥的,我们总不能私自给抵押出去吧?陈冰如说,能不能在你们家那边想想办法?登高说,恐怕不行,我爹我娘恨死我了,他们不可能让我动家里的一根草儿。知秋走进来,大大咧咧地说,我有办法。登高说,你有什么办法?知秋说,大哥,爹娘恨你,可不恨我,我回去,把爹的地契偷出来,放在冰如姐那里,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登高说,行是行,就怕你偷不来地契啊,知秋,你也知道,农校办到这个份上,大哥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知秋说,我知道。

知秋要回新生,陈冰如似乎很不放心,手牵着手把知秋送出三里开外,反复叮嘱知秋,一定要马到成功。知秋看了看旺兴村口那棵大槐树,领着桂花大步走了。陈冰如慢慢地收回笑容,近乎无声地说,叶登高,咱俩的清算,现在就开始了,走着瞧吧,我不把你玩死,我就不是陈冰如。

登高等在半路上,见陈冰如回来,就说,知秋走了?陈冰如说,走了,我不放心知秋,嘱咐了她几句,你怎么来了?登高说,冰如,我想和你谈谈。陈冰如说,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那天你和六岁红那件事?没事儿,我当时太冒失了,门也没敲就闯进去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把六岁红拉进革命队伍中,对吧?做大事,不拘小节,这个我懂。登高拉起陈冰如的手,欣慰地说,你这样想吗?那太好了,我还担心你吃醋呢。陈冰如想抽回手,想了一下,又没抽,只是说,我吃六岁红的醋吗?不会吧,我和一个戏子争风,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登高正色道,冰如,不能说人家是戏子,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她向往革命,我们应该欢迎,而不是打击。陈冰如暗暗骂道,卑鄙。可是说出口的话却非常体贴,让登高深为感动。陈冰如说,你一说,我就理解了,对,我们应该好好关心一下六岁红,她一个女人,虽说红了半个山东省,可她也吃了不少苦呢,以后,我要争取和她交个朋友,我们女人家,有些话好说呢。登高说,对呀,你来帮助她,她进步一定很快,冰如,谢谢你。陈冰如笑了一下,没说话。她想,行啊,我这次来,不但要拿走你叶家的财产,还要把属于我的东西,统统耗光榨尽,到时候,让六岁红来给你收尸好了。

想到这些,陈冰如的心理稍为平衡。她看看四下无人,便扳过登高的肩膀,让他背着。登高自从日本回来,尚未遇到如此大方的女子,兴冲冲地背起陈冰如,一路往旺兴走来。正巧有几个农民学生欢叫着迎出来,见到这个情形,便有些不知所措。登高说,同学们,不要怕,这很正常啊。刘会宇说,登高同志,陈小姐扭了脚吗?陈冰如想下地,登高紧紧地抱住她的两腿说,没有,陈小姐这是向我撒娇呢。刘会宇等人哄笑起来。闫二辣说,刘会宇,你什么时候也背背老娘,让老娘好好美一美。刘会宇看看登高和陈冰如,便对闫二辣说,你有本事就来嘛,你敢来,我就敢背。

大家都哄笑起来。

玩笑了好一会儿,登高才把陈冰如放下来,大家谈论起学习的事。登高说,刘会宇,你学会多少个字了?刘会宇说,我算了一下,有五百多了。登高再问,闫二辣同志,你认了多少字了?闫二辣不好意思地说,我认得少,三百八十二个。刘会宇总是不放过攻击闫二辣的机会,马上接口说,你饭倒是吃了不少,一顿两大碗,顶一头猪了。闫二辣说,那你怪谁?天天都有小米饭,在家过年才吃,我就是有胃口哩。刘会宇便批评道,二辣你丢人不丢人?光会吃,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有革命觉悟呢?闫二辣说,你比我还能吃,昨天晌午,你吃了三大碗,我不瞪你一眼,你就吃四碗了,你还有脸说我?刘会宇气恼地推了闫二辣一下,骂道,你个臭娘们儿,不和男人顶嘴能死吗?闫二辣扑上去要挠刘会宇,登高拦住闫二辣,批评刘会宇说,你这就不对了,凭什么你可以说人家,人家就不能说你呢?刘会宇分辩说,她是女人,总是和男人顶嘴,还要规矩不要?登高说,我天天强调男女平等,都白说了是不是?什么叫男女平等?就是男女一样,你可以说人家,人家也可以说你。刘会宇摆手说,不行不行,男女永远都平等不了。登高说,为什么?刘会宇不管不顾地说,这男人为什么在上面?女人为什么在下面?闫二辣打了刘会宇一下,嗔怪道,当着人家陈小姐,你胡说什么?陈冰如笑着说,没事,我觉得刘大哥说得好,就是那样的,男女不可能平等。登高说,同志们,这个问题我要再次强调,男女是否平等是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检验标准,在西方世界,女人受尊重的程度,已经远远地超过男性,那些文质彬彬的西方男人,都以尊重女性为骄傲。所以,大男子主义、男尊女卑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思想,都应该被我们视为糟粕。陈冰如忍不住插嘴说,革命就是为了让女人翻身吗?登高看了看陈冰如,满怀豪情地说,不全是,但解放被封建礼教重重压迫的妇女,也是革命的一部分,而且还是重要的部分。现在我们革命了,我们就不能再有这种封建思想,就要尊重每一个人,尊重每一个妇女的各种权益。当然,妇女解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通过长期努力才能真正实现。可能要十年,可能要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时,中国妇女才会真正地站起来。同志们,如果我们不能影响别人,那就从我们自身做起吧。

闫二辣没有想到,误打误撞地参加了革命,还闹出了个妇女解放来。真能解放那可太好了。想想自个儿的一门老少,从她的太姥姥开始,到姥姥、娘和她自个儿,都给人家做童养媳。不到六岁就到人家没黑没白地干活儿,吃剩饭,睡炕角,挨打受骂。到了圆房的年纪,也不管好赖,夫家来几个青壮女人,七手八脚地梳起头,拽进洞房就算拜了天地。男人说骂就骂,想打就打,打了骂了,还得炕上地下服侍人家,稍有不对,又是打,又是骂……闫二辣性子烈,先是服了两次毒,没死成,后又以死相拼,一直打出了人命官司,男方才一纸休书,把她赶回了娘家。可那时,闫二辣的家人都死光了,闫二辣无奈,嫁给刚刚死了老婆的刘会宇。刘会宇看起来还算善良,除了爱喝酒,偶尔耍耍小钱,倒不打她也不骂她。可一想起当年在前夫家受过的磨难,闫二辣就气愤难当。今个儿听了登高的一番话,闫二辣就像深夜里看到了日头,满心都亮堂起来。她暗暗说道,好,革命好,一定要革命到底,就是拼上这颗脑袋,也要为日后的女人争口气。闫二辣这么想着,便粗声大气地说,登高同志,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登高这才问道,是啊,你们这是去哪儿呀?闫二辣说,我们这是要回后山村。登高一惊,你们不上课了吗?刘会宇说,不是,我们只是回家拿粮。登高赶紧说,不需要你们回家拿粮,你看,我和冰如正在想办法筹粮。刘会宇说,登高同志,这些天,你为了我们这些农民识字,连家业都折腾了,拿人心比自心,我们都想帮帮你。登高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没想到,这群憨厚朴实的农民,会有如此之高的觉悟。登高说,同志们,只要你们能认字,我叶登高就是卖了祖宅,也在所不惜。同志们,现在听我说,都回去上课,粮食问题,我们今天一定会圆满解决,放心吧。陈冰如也说,对,你们回去上课,我们很快就会有办法。闫二辣说,那也行,我们先上课,不过,我有个建议,咱这些学生,一个人出五十斤粮食,你看怎么样?刘会宇说,对,有粮出粮,有钱出钱,没钱没粮的,出力,怎么样?大家都齐声叫好。登高一挥手,大声说,那好,回去上课吧,一会儿和尚就该找来了。

知秋回到叶家大院,已是落日时分。娘站在门口,正向庄外张望。知秋走近,挽着娘的胳膊说,娘,别望了,爹没回来。娘说,你爹不回来,怎么何黑子也不回来,这王八犊子死到哪里去了?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知秋说,娘,你得改改这个地主婆脾气了,动不动就收拾人家,人家欠你的吗?娘说,何黑子和来宝他们,我哪一天不收拾?他们就是要收拾,一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知秋说,娘,你老了,收拾不动了,以后这些事,就让我替你做吧。娘瞪了知秋一眼,不满地说,我还敢指望你,跑得影子都找不见,你啊,也够不省心的。知秋说,娘,我以后大了,省心就是了,走走走,娘,我饿了,肚子咕咕叫了。

闺女回来了,鲁氏很高兴,亲自带着几个丫环婆子杀鸡炖肉,弄了一桌子硬菜。鲁氏还找出一坛绍兴黄酒,倒了两杯,与知秋喝起来。殊不知知秋是个海量,一番花言巧语,哄得鲁氏来了兴头儿,一杯接一杯地干,便喝多了。鲁氏酒后爱说话,见知秋不断地撒娇,便打开柜子,把平日为知秋准备的嫁妆都摆在炕上。鲁氏说,你看,这是丝缎被面儿,这是真丝旗袍儿,你看这个,这是一个足两的金镯子,结婚那天戴上,要多贵重就有多贵重,要多喜气就有多喜气。知秋啊,你可不能让娘丢面子啊……

这么说着,鲁氏已呼呼睡去。知秋从面前的一堆财物中,找到了叶家的地契,塞进怀中藏好,急急地走出家门。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知秋走出新生庄,身上就开始哆嗦。她暗叫一声,和尚,你也不知道来迎迎我?这要是半路上遇到土匪,或者遇上狼,我看你到哪儿去找娘子去。风打着旋儿吹来,知秋顿时叫苦不迭。走得匆忙,竟然把棉袍忘在家里了。知秋想转回去,又怕娘醒来,发现地契丢了,会大动干戈。死逼无奈,知秋只好双手护着前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旺兴方向奔去。正走着,忽听身后有脚步声。知秋急忙蹲下身子,极力辨识着来人的数量。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知秋由惊变喜,大叫一声,和尚!

那人走近,和善地说,知秋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走夜路?这多危险哪。知秋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惊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卢大头,吓着你了吗?知秋这才略略放心,抹着胸口说,卢寨主,深更半夜,你这是去哪儿呀?卢大头说,我手下一个兄弟家里出事,我去看看,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匪类,见不得日头,只好走黑道,没想到,遇上了你。知秋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有夜眼吗?卢大头说,哪里有什么夜眼,上次见面,记住了你的声音,一听就是你。知秋暗想,呀,真是奇人,说过几句话,就记住了我的声音,这人真是有心。想到这儿,知秋忽然脸红心跳,哎呀,要死了,卢大头记我的声音干什么?莫非是有非分之想?有了警觉之心,知秋便不再开口,只是抱着胳膊,一溜小跑往前急赶。卢大头划着火镰,一看知秋只穿着夹袄,马上脱下身上的皮氅,裹在知秋身上。卢大头小心翼翼地问,知秋小姐,你这是……知秋说,谢谢卢寨主,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卢大头说,你请说。知秋说,你能把我送到旺兴去吗?卢大头说,这老现成,几步路而已,你这是去找叶大少爷吗?知秋说,是,要不是事儿急,我也不会一个人摸黑赶路。卢大头说,令兄的事大,我知道。

这一路走得局促,知秋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觉得卢大头身上的匪气,像身边的冷风一样,不时地往她鼻孔时钻,让她避无可避,防不胜防。知秋暗忖,要死了,这人怎么像鬼一样,能钻到人家的心里去?

不自觉地又拿和尚出来比较。和尚是个闷葫芦,平时一声不响,到了该出声儿的时候,一定是个晴天霹雳。知秋喜欢和尚这种个性,从容不迫,宠辱不惊。卢大头却不同,这人是个天大的炮仗,点上火就炸,天都能戳出一个大窟窿。这种人生来顶天立地,神鬼难欺,他做土匪,真是天造地设,不屈人才。知秋想到这些,竟悄悄地笑了,好在卢大头看不到,也不算失态。不料卢大头却说,知秋小姐,你有喜事了吗?知秋不冷不热地说,哪来的喜事?冻都要冻死了,我还要谢谢你的大氅呢,没有它,我可能走不到旺兴。卢大头说,没有喜事儿,你笑什么?知秋便叫起来,哎呀卢寨主,你是人还是鬼?你怎么连我偷笑都知道?卢大头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练过武功的人,平时练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一笑,我不就听到了?别说这个,就连你心中的紧张,我都能感觉到。知秋好奇地问,卢寨主,你会算命吗?卢大头说,命是谁也算不了的,我只是有感觉。知秋说,你的感觉真神了,都能感觉到人家的心里,真怕了你。

卢大头忽然说,知秋小姐,你应该劝一下你大哥,让他注意安全,朝廷已有明令,要抓人了。知秋一惊,天哪!朝廷真的要对大哥动手了。知秋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卢大头可能觉察到知秋的悲伤,一直沉默不语。知秋倔强地抹了一下眼泪,拼命抑制着嘴边的哭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平静下来。她忽然发现天快亮了,东山顶渐渐出现一条银框框,亮得晃眼。慢慢地,银框框向西边扩散开来。原来模糊的一切,逐渐开始清晰。

知秋的心思稍定,对卢大头说,卢寨主,让你见笑了。卢大头说,知秋小姐,没事儿,这种事谁遇到都会烦恼的。你看,前边就是旺兴了,你自个儿进去,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看你进了村子,再离开,好吧?知秋说,卢寨主,已经到村口了,你是不是进去见见我大哥?卢大头说,不行,眼下局势非常,我不能给官府留下口实,万一官府说你哥通匪,事情就难办了。知秋想想也对,便冲卢大头福了一福说,卢寨主,谢谢你护送我一夜,后会有期。卢大头笑一笑,也抱拳相敬。卢大头说,知秋小姐,今晚的事,可慢慢告诉大少爷,且不可声张,以免扰乱军心。知秋说,我知道,我先走了。

知秋大步走向旺兴,她想回头向卢大头招招手,可是,她的心里似乎还有一个知秋,固执地说,不要回头,如果你回了头,恐怕这辈子就离不开他了。知秋觉得奇怪,明明是喜欢和尚的,怎么会对卢大头感兴趣呢?

正想着,远远地飞出一个人影儿,知秋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那正是和尚,他一边招手,一边跑得飞快。知秋,知秋!和尚只顾着看人,却没提防脚下,一块石头绊住,他摔出好远……

叶家的地契,在陈冰如手上兑了现银。五千五百八十亩地,陈世林拿出了六万个龙洋。陈世林告诉陈冰如,按眼下的地价,叶家并不亏,说不定还赚了呢。陈冰如说,那又何必?我们不赚钱,买这么多地干什么?陈世林思虑着说,我这样做有几个原因,一,买地,比存钱要把握。二,如果登高革命成功,也算陈家对革命的一次赞助。三,如果革命失败,清政府大举屠杀革命党,作为县令,我也问心无愧,可以下得毒手。四,如果双方一直胶着,咱这地也会年年有进项,断不会亏本儿。五,如果有人要,转手一卖,凭你爹的地位,也包赚不赔。冰儿,你看这笔生意做得做不得?陈冰如说,当然做得,爹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生意?陈世林微微一笑,便回到书房去看状子去了。

陈冰如把那张银票收好,坐着马车,直奔旺兴。一路上,她不时看到县尉衙门的人,化装成各行各业,沿路警戒。陈冰如知道,这是官府要动手抓人了。陈冰如赫然想到了六岁红,想到了她和登高相拥时的那份陶醉。陈冰如暗想,要是六岁红落到捕快手上,她要亲手把六岁红弄死。陈冰如打开手包,抽出一把羊角小刀。这是杜捕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望着羊角刀寒光闪闪的刀口,她嘴角无端地凝起了一丝冷笑。她仿佛看到了六岁红被几个壮汉绑到木驴上,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她举着那把锋利无比的羊角刀,一步一步地逼上去,割下六岁红的乳头,六岁红疼痛难忍,扭着身子尖叫不止……

陈冰如回到旺兴,把银票交给了登高。陈冰如说,要不是我爹,诸城的几个钱庄还不肯凑这么多钱呢。登高笑逐颜开地说,谢谢你爹。陈冰如冷着脸问,谁爹?登高如梦方醒,拍拍自个儿的脑门儿说,哦,咱爹。陈冰如却在心里说,别臭美了,那不是咱爹,是我爹,我自个儿的爹。

有了钱,登高的心情立刻舒畅了。他吩咐和尚改天把银票拿到诸城兑成龙洋,然后买粮食、豆油、蔬菜;又叫来刘会宇和闫二辣,让他们组织人员到四乡去宣传旺兴演戏的消息,争取更多的人来看戏和识字。

登高忙,陈冰如也跟着忙,登高去前院,她就在后院支应,登高忙不过来,她准会从旁协助。从表面上看,真是一个贤内助。可陈冰如自个儿明白,她做这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登高和他的革命早点儿完蛋。

那几天,六岁红还是不断地和登高接触。戏唱得集中,已经没有新戏可唱,演员也都是老面孔,如果没有新演员进来,观众会失去新鲜感。六岁红找登高商量,是不是要炒冷饭,唱陈戏。陈冰如和登高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六岁红,为了避嫌,两人才没谈论这个问题。怎么办?登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日团团乱转。看着登高上火,陈冰如也跟着着急。她不时地钻进灶房,让和尚为登高开小灶儿。毕竟相爱一场,她的心里还有一丝柔情,仇恨会悄然地退到心灵的角落里蛰伏起来。陈冰如那会儿变得十分细心,轻轻地吹着汤碗里的热气,或者搅动着锅里的猪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一个年轻而多情的媳妇儿。那份操持的美感,让她柔情似水。她忘了六岁红的插足,忘了登高的背叛,忘了自个儿是个正在蓄谋报复的人。好像登高正在睡房里等她,一俟她进来,他就跳起来,宽掉她全身的衣裳,然后把她抱到炕上,一寸一寸地亲她,摸她,逗弄她,让她掉进炭火熊熊的灶坑里!她会烧起来,会打开全部身心,迎接登高的侵入。这么想着,脸红心跳之时,陈冰如时常赫然清醒,心一下子掉回到冰窖中。一阵寒意从脚底向上沿袭,一直会冷到头发梢儿。她仿佛又看到登高与六岁红相拥着,站在房中间,六岁红脸上的陶醉与悸动,让陈冰如永远不能释怀。她的心中再一次燃烧,不过这一次不是爱情的火焰,而是仇恨在猎猎燃烧。陈冰如愤怒地喝一口刚熬好的浓汤,恨恨地说,叶登高,你喝吧,喝一口得一口,也少一口了,可惜你不知道,你离菜市口只有一步之遥。不把你和六岁红整死,我绝不离开旺兴。

稍顷,丫环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和尚一会儿要去诸城兑现钱,他拿的就是我们带来的那张银票吧?陈冰如眼睛一亮,一个念头忽然蹿进脑海。她拉进丫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和尚今天要去诸城?丫环说,我看到和尚正在吃饭,吃完饭就上路了。

陈冰如心中一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登高正在六岁红房里研究戏码儿,见陈冰如进来,六岁红起身让座,又给陈冰如倒了茶,脸上不卑不亢的样子,让陈冰如十分不快。陈冰如顾不上计较六岁红的表情,把登高拉出屋外说,登高,这几天有一个情况我忘了告诉你,诸城县尉衙门所有的捕快都在旺兴附近,对我们严加监视呢,我们这几天最好不要派人外出,以免生事。登高说,是吗?怎么不早说?差一点儿误大事。陈冰如说,我这几天跟你忙忘了,现在说不晚吧?登高说,不晚不晚,我可以让和尚晚去几天。陈冰如又说,我爹身体不适,我想回诸城看看他。登高本不想让陈冰如离开,可是陈冰如执意要走,他也只好备车放行。

掌灯时分,陈冰如回到诸城。爹也不去见,直接派人找来了杜捕快。陈冰如吩咐杜捕快到济南送急信,让登科火速返回诸城。

杜捕快领命而去。

次日天亮时分,登科到了,陈冰如迎住他,一起躲进祥记大车店。陈冰如通报了和尚将到诸城兑现一事,并提出由登科代为劫掠这笔巨款。登科听完,沉吟良久。

陈冰如知道登科的顾虑,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向窗前。陈冰如说,登科,怎么?信不过我?登科望着陈冰如的背影,不解地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好像是在拆我大哥的台呀。陈冰如幽幽地说,就是要拆你大哥的台。登科也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田野问,为什么?好像你和我大哥正在兴头上,怎么翻脸了?陈冰如恨恨地说,你大哥现在和一个戏子好上了,他抛弃了我。登科看着陈冰如的侧影说,不会吧?我大哥再不济,也不会对一个戏子动心吧?陈冰如说,偏偏就动心了,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奇耻大辱?登科别有用心地说,要是真这样,这口气你当然咽不下。可是,劫了这笔钱,就能拆散我大哥和那个戏子吗?陈冰如说,你大哥和戏子搅在一起,目的并不是好色,而是要聚拢民心,说白了,就是为了他的革命。可是登科,你现在身在官府,应该知道革命没有前途,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我要断了你大哥的革命路,让他回到我身边,怎么样?登科,你要帮我。登科迟疑地说,你想让我怎么帮?毕竟那是我大哥,一旦有一天大哥知道真相,不好见面啊。陈冰如说,登科,你不全是帮我,知道这笔钱是什么钱吗?不等登科有所反应,陈冰如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你们家一共五千五百多亩地的抵押款,你大哥为了革命,把你们家所有的地都典当了。登科差一点儿跳到窗外去,大声吼道,什么?五千五百多亩地都典当了?这个畜生,他不是人!陈冰如说,看看吧,登科,你大哥是不是疯了?登科一拍桌子,盯着陈冰如问,嫂子,你说,怎么劫?赴汤蹈火,兄弟我在所不惜。陈冰如微微一笑,甚至拍拍登科的手背说,想通了?那好,那你就得理智些,不能急躁,好不好?陈冰如详细地布置了劫款计划,并强调说,这个和尚是你大哥的得力助手,要想不让他革命,就得打掉和尚。也就是说,和尚必须死。登科却说,可是这个和尚于我有恩,他救过我的命,再说……陈冰如讥讽地接口道,他还是你未来的妹夫是吧?叶登科,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也很疯狂吗?你们叶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怎么?要找个和尚当女婿?你们家人不要脸,你叶登科将来要登堂入室,也不要脸了吗?陈冰如的话,说得尖酸刻薄,激得登科面红耳赤。登科一咬牙,面目狰狞地说,好,干掉和尚。

陈冰如走到登科身后,用手拍拍登科的后背,柔和地说,登科,你还不够一个男爷们呀,到真章时,还是有些手软。登科身子一颤,一动也不敢动。没想到,陈冰如也会与他有肌肤之亲,他不禁想入非非。

其实,登科不止一次为陈冰如感到惋惜。大哥不入仕途,陈冰如这层关系便浪费了。而男女之间只维持一个夫妻关系,并没有实际意义。登科便想,如果把大哥换成是我,那就不同了。陈世林虽说只是一个县令,但把一个府尉衙门的捕头扶上马,还是绰绰有余的。以我叶登科的能力,我并不需要陈世林送一程,只要上马就足够了。到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济南府甚至山东省还不是我叶登科的天下?

登科忽然问,冰如,我大哥和哪个戏子混在一起了?陈冰如说,六岁红,你应该认识。登科说,哦,六岁红!认识,太认识了。诸城人不认识六岁红,那几乎没有可能。正说着,梁掌柜亲自端上来四个大海碗,摆放在登科面前。陈冰如凑上来逐个看了看,清炖鸡、红烧猪肘、干烧牛肚片、油炸带鱼,都是她爱吃的菜肴。

陈冰如吃了几口菜,举起杯来与登科碰一下,一饮而尽。登科也不停地和陈冰如碰杯,一晃,一坛女儿红喝完,陈冰如喝得粉鬓花颜,有些口齿不清了。她直直地看着登科,脸上挂着迷离的笑意。陈冰如说,登科,登高要是……像你这么聪明……那就完美了……可惜,你不是登高……登科狠狠地盯着陈冰如说,我可以变成登高。陈冰如苦笑着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不可能……变成登高……登科拦腰抱起陈冰如,往身后的炕上一扔,扑上去压住陈冰如,喘着粗气说,陈冰如,睡了你,我就是登高。陈冰如抓挠着登科说,你敢。登科一手压住陈冰如的双手,一手麻利地解开陈冰如的衣扣儿。三下五除二,陈冰如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在登科面前。登科狞笑着脱光自个儿的衣裳,抓住陈冰如的两腿一分,便挺进到陈冰如的体内。陈冰如尖叫一声,旋即无语,她的身体已经像秋风中的败叶,抖得没了秩序。登科一边用力,一边抽空调戏道,陈冰如,你舒服吗?陈冰如不说,两手死死抓住被角,随着登科的撞击不时失声低叫。陈冰如说,登科啊,登科啊。登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更加用力了。陈冰如又叫,登科啊,登科啊。登科慢下来,一下,再一下,恨不能将自个儿也撞进陈冰如的体内。陈冰如猛地睁开眼睛,死盯着登科,短促而惨烈地叫一声,啊——登科再撞一次,陈冰如便如长堤决口,快感从下身喷泉般涌出,叫得俨然野兽,已失了人声。很快,登科中箭般一抖,全身抽筋儿不止,好半天才像水泡泥墙般软下来,重重扑到陈冰如身边,长出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良久,陈冰如轻轻地转过身来,一只手蛇一样在登科身上游来游去。登科渐渐平静下来,也回应一只手,在陈冰如身上游来游去。登科故意说,冰如,我和登高比,如何?陈冰如说,不要提他,他就是我心里的一块痛。登科把手游进陈冰如的私处,调戏说,痛什么痛?我难道不能弥补这块痛?陈冰如便没了声息,登科觉得不对,伸手一摸,竟是一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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