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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登高的戏写得很顺利,仅仅十几天,一出四幕话剧就脱稿了。登高和陈冰如商量了一下,觉得剧名叫《闫二辣识字》更有代表意义,于是,戏名就这样定下来。

陈冰如经过考虑,还建议由六岁红执导这部戏,郝班主做艺术监督。登高表示同意。

第一次排戏,刘会宇和闫二辣都很兴奋,同时也很茫然。他们围着登高问东问西,问得登高头都大了。登高抽空儿找来六岁红,和她商讨排练事宜,六岁红说,不要怕,只要把戏说透,刘会宇和闫二辣都能把戏演好。就算他们一时吃不透,还有我哪。

登高很感激地给六岁红倒了茶,还拿出一些陈冰如从诸城带回来的点心,让六岁红垫补。六岁红突然说,登高同志,和尚不见了?登高一震,茶水洒在他的西装上,湿了一大片。登高放下杯子,望着窗外的云天,半晌才说,城里的老宋派人送信来,说和尚可能凶多吉少了。六岁红放下茶杯,幽幽地说,那为什么不派人找找?登高说,上级派人找了,目前我们只知道和尚被抓到摇旗岭中的麻风村,以我的判断,和尚目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大清惯例,犯人要秋决。六岁红却说,那要是斩立决呢?登高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六岁红说,完全有这个可能,我在济南看到过杀革命党,一次就杀几十个,手不软的。登高说,我不愿意那样想,和尚是我的兄弟,我更愿意他活着,并且早日回到我身边。

六岁红报以沉默。

登高和六岁红谁也没想到,陈冰如此时就站在窗外,静静地偷听着两人的谈话。

六岁红还在说,登高,你说,我也会死吗?登高说,我们都会死,这是规律。六岁红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会不会……登高打断六岁红的话头,急急地说,六岁红,不要说那句话,你不会,你真的不会!六岁红站起来,轻轻地走到登高面前,抓住登高的手,摇一摇,才慢慢地说,登高,你不想我死,对吗?登高说,不论是在旺兴,还是在诸城,甚至在山东省和全中国,我不想任何人死,我要你们都好好地活着,都能看到革命的胜利,都能享受到革命的成果。革命会死人,会牺牲,但我希望牺牲的是我,而不是你们。我知道,革命就是担当大任的过程,大任分两种,一种是生死大任,我来担当;一种是幸福大任,包括后来的建设与发展,我们共同来担当。六岁红,国家富强之日,你要亲自登台,要把幸福与美好唱出来,演出来,让人们不要忘记,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大家要珍惜幸福,不要忘本。六岁红把头靠在登高的肩上,泪水悄悄地流下来。六岁红说,你认定你会死吗?如果你能不死,那该多好啊?登高拍拍六岁红的脸庞,豪情满怀地说,不要怕,死了一个登高,换来天下人的幸福,这很值得,到那时候,你到我坟前说说,我在九泉之下,都会笑出声的。六岁忽然问,登高,你死了,陈小姐怎么办?登高叹息一声,没说话。六岁红说,登高,我怎么觉得陈小姐她……

六岁红不说了。

这种感觉存在心中很久了,可是事关重大,六岁红不敢妄言。但六岁红每次看到陈冰如,都有一种恐怖的预感,她固执地认为,陈冰如不是一个善良之辈。有几次,六岁红无意当中看到陈冰如用仇视的目光盯着登高,心里不禁渗出一丝寒意。

登高看六岁红欲言又止,便问,六岁红,你想说什么?六岁红斟酌一下词句,犹豫地说,登高,你觉得我们内部……会不会有人通官?登高一怔,哦?你有凭据吗?六岁红说,登高同志,我想说说陈小姐,按照常理,你是革命党,陈小姐是大家闺秀,遇到紧急情况,她真会站在你这一边吗?革命党和官家小姐,会不会顶牛啊?万一陈小姐对你不满,暗地里把旺兴的情况通报给官府,你想过后果吗?登高淡淡一笑,肯定地说,放心吧,陈冰如不是那种人,她很清楚我是什么人,可她还不是好好地待在旺兴,哪儿也没去吗?六岁红说,登高,你这样想事情,我就不赞成了。你凭什么打陈小姐的保票?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陈小姐一念之差,做出什么对不起革命的事来,你怎么办?和尚一去不返,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这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失踪吗?这里面会不会有阴谋?这个阴谋真的没有内鬼参与吗?

登高怔住了。

陈冰如狠狠地往窗内剜了一眼,悻悻然转身离去。

在此之前,登高已经得到线报,和尚于三日前被捕,是不是还活着,那张银票是不是被官府缴获,登高却一无所知。登高理智上倾向和尚已经牺牲,如果和尚还活着,按他的性格,就是爬,和尚也会爬回旺兴。

但是,由此怀疑陈冰如,登高并不情愿。他相信陈冰如并未丧心病狂,决不会出卖他和和尚,更不会出卖革命。前几天陈冰如回诸城,完全可以理解为小女人使性子,仅此而已。登高反复地回忆他和陈冰如相识以来的各个细节,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可想来想去,所想到的都是陈冰如的思想、修养、能力、魄力!一句话,只有好,没有坏。

当然,陈冰如的背景也不容忽视。生在官宦之家,陈冰如从小就在济南与诸城之间行走,见多识广。因此,陈冰如的交际面以及应变能力让许多男人都望尘莫及。陈冰如自诩为女中丈夫,愿意与男人平起平坐,透着一股侠气。可是,陈冰如也有阴暗、狡猾、自私的一面。具体地说,陈冰如过于工于心计,一切唯我独尊,稍不遂意就爱吵闹。还有,陈冰如的嫉妒心极强,至少对六岁红会心存恶意。那天晚上与六岁红那个意外的拥抱,会不会引发陈冰如疯狂报复呢?

登高忽然有些害怕,冷汗渐渐地渗出额头,全身也开始变冷。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想。如果陈冰如觉得那是一种背叛,报复就是可能的,而当前最有效的报复,莫过于截断粮草之道,让旺兴的人饿肚子。一朝树倒猢狲散,六岁红自会远去,那时,唯一能在情感上独霸自个儿的,只有陈冰如一人而已。登高闭一下眼睛,再往下想,情形忽然变得十分可怕……

登高猛地拍了一下额头,大叫一声,哎呀!该死该死,我能想到这些,她难道就想不到吗?叶登高啊叶登高,你该死啊,你该死!六岁红诧异地看着登高,半天才问,登高,你想到什么了?登高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把头埋进手掌心,一动也不动了。

登高不断地自问,是陈冰如一个人在作怪,还是有其父共同参与?是单单为了情感势利,还是见利忘义,劫财灭口?或者更进一步,陈冰如变身为满清政府的帮凶,肆无忌惮地屠杀革命党人?登高想,如果真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那就要考虑放弃旺兴的各项工作,把人员撤到安全地带,以图东山再起。旺兴这批人,无论如何不能散失,更不能有半点儿差错,这可是诸城乃至山东的革命本钱,关乎民族大业。就算是牺牲了自己,也要为革命事业,保留住珍贵的火种。

登高抬起头,目光如炬地说,六岁红,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闫二辣识字》搬到台上?六岁红说,如果有吃有喝,人手够,七天就可以公演了。登高想了一下,断然说,好,从今天起,每人每天一个龙洋,我再给你十个人打下手,一句话,我要你七天之内,把戏排好,第八天晚上,在旺兴首演《闫二辣识字》,你有把握吗?六岁红说,放心吧,如果不能按时上演,我就不是六岁红。

六岁红说干就干,把《闫二辣识字》的排练工作组织得井井有条,为了声援女儿,郝班主带着郝家班的乐师和鼓手,在旺兴村东找了一个空院子,指挥大伙背台词,练走场,锣鼓喧天地闹腾起来。登高说话算话,凡是参加排练的人员,每人每天一个龙洋,当天兑现。六岁红也悄悄派人到诸城,取来一千个龙洋,以备登高不时之需。

六岁红把龙洋运到旺兴那天,被郝班主看到了,他走到六岁红身边坐下,一边看着闫二辣等人排练,一边说,闺女,你赔本连个吆喝都不赚,铁心闹革命了?六岁红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脚下的一袋子龙洋拉到父亲眼前,就走到闫二辣面前,一本正经地导戏。六岁红说,闫二辣,念台词不能硬,要像说话那样随便、自然,要配上生活中常见的动作,就像这样——六岁红接过脚本,认真地望着对面的刘会宇,念道,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识字?凭什么我们女人就要做文盲?难道天是你们的天?地是你们的地?世界是你们的世界吗?不!天是我们的,地也是我们的,世界永远都有我们女人的一份儿!我们不能任人宰割,我们不能任人凌辱,我们要独立,要幸福,要进步……六岁红的表演,感染了闫二辣,她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六岁红拍拍闫二辣的肩膀说,演戏就是要把自个儿的感受准确地传给观众,要真,要像,要有分寸,好吧?你继续练,有什么不懂的,要问,我就在场外,随时看着你。闫二辣说,我懂了,我演闫二辣,我就得是闫二辣,要钻进人物的肚子里,要演活她。六岁红说,对,就是这样。六岁红一挥手,锣鼓家伙又响起来,闫二辣酝酿一下情绪,大声地质问扮演丈夫的刘会宇: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识字?凭什么我们女人就要做文盲?难道天是你们的天?地是你们的地……

六岁红看着闫二辣的表演,不无惊讶地说,爹,你看闫二辣,演得多好。六岁红叹息一声,又说,爹,我原来以为天下只有我是演戏的天才,看看闫二辣,我忽然觉得自个儿好笑,其实很多人都是天才,只不过他们没有走进这个圈子,所以才被埋没了。郝班主说,是啊,这就是命。沉默片刻,郝班主说,都说戏子无情,可我看你,比那些情种还重情义呢。闺女,我估摸着,天下要乱了,我们是不是回石桥住一阵子,戏就让闫二辣她们顶着,这几天我也看到了,你不在,这个戏台也不会倒。

六岁红没说话。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六岁红习惯缄口不言。爹的心事,做女儿的知道,爹是怕了。特别是和尚失踪以后,爹每天都茶饭不思,一心想着走人。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她根本不可能离开登高。她知道,登高有危险,登高的身边有奸人。为此她要留在旺兴,时时刻刻保护登高。她要把自个儿变成一只警惕的眼睛,不分昼夜地监视着陈冰如,监视着旺兴内外的坏人,就是死,也不会后退半步。

然而,死不能随便,无论谁的脑袋掉了都不能再生。所以,六岁红不想轻易死去,更不想看着心爱的男人死在自个儿前头。她抱定主意,一定要把登高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为此,爹忧心,她不忧心,爹想带着郝家班离开旺兴,她不想离开。旺兴好,旺兴让她做回了人,而没人把她视为戏子。再说,能和登高一起就义,死得再惨,也不会比窦娥更冤。

登高没有想到,写在纸上的人物,一旦变成戏就有了极强的感染力。瞧舞台上的闫二辣,那股活生生的劲头儿,让人看着就感动。这个朴实的农民,把中国底层妇女对知识和文化的渴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不单单对普通观众有影响,就算是登高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印象颇深。他觉得闫二辣和她的这些同伴,都是聪明能干的善良人,如果她们有了文化,有了头脑,对中国的影响将是巨大的。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中国一定会摘掉落后贫穷的帽子,在较短时间内赶上或超过日本。那时,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列强的侵略了。登高在国外已经受够了外国人的欺负,他多么希望自个儿的革命事业能早日成功,他多么渴望中国能早日站起来。

1894年,孙中山先生在檀香山成立了兴中会,后来又在日本利用报刊大力宣扬革命思想,并与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展开论战。辩论结果,革命党占据上风,改良派的政治影响大为衰落。那时,登高就坚信中国的强大指日可待。通过四年的勤奋学习,登高明白了一个道理,国家富强,首先应该是民众觉悟,没有一国聪慧的民众,国家富强就是一句空话。为此,登高有了在农民中普及文化的念头。可是,旺兴农民学校的办班经历,让登高发觉一个可悲的现象,中国的农民毫无政治远见,他们不肯识字,甘愿让封建制度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只信一个字:命。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奴才,永远都没想过翻身做主人。登高一度灰心丧气,甚至在酝酿退意。可是,自从见到了六岁红,见到了进步飞快的刘会宇夫妇,还有胡素清、谭福民、刘坤等人,登高的想法变了,显然,登高被他们那种思变欲望打动了,他由此看到了希望,也因此坚定了信心,他觉得自个儿的思想还远没有成熟与稳定,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派。看来孙先生的提醒是对的——革命任重而道远,切不可作一朝一夕解,亦不可急功近利。登高时时刻刻以此提醒自个儿,渐渐地养成了一种独有的气定神闲,即使山崩海啸,也不会动容。

现在的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方方面面的信息都在警告登高,处境不妙!可是,登高并没有慌乱。怕什么?最大的危险不过是牺牲,不怕牺牲,一切阴影都将烟消云散。根据线报,和尚已经牺牲了。和尚牺牲得极为悲壮,受尽了酷刑后被活埋。行刑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胞弟叶登科。不用说,登科现在沦为满清政府的爪牙,此时,正以摇旗岭的麻风村为基地,把锋利的屠刀伸向旺兴。登科不仅残杀了和尚,还劫走了六万龙洋,这将会给登高的革命事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登高知道,登科虽然没有很高的文化,但叶家的遗传基因,让他具有狡诈的天赋。几乎一夜之间,登科就成了登高的劲敌。从诱杀和尚这步棋上看,登科确是克制诸城革命党的高手,这一点,不仅登高看到了,恐怕陈世林也会看到,否则,登科不会借调到诸城来。善者不来啊,登高开始揣摩登科的下一步行动。

接下来,登科会对付谁呢?

登高首先排除了自己。毕竟是亲兄弟,登科动手之前,一定会和他见上一面,登科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丑话说在前头。登科会力劝大哥退出革命党,至少也得退出诸城,最好能远走高飞,这样,登科的屠刀再利,也杀不到大哥的头上。登科要面子,死都不肯担屠杀兄弟的恶名。官场再无耻,也要维持个名声。那么,下一个受害者,可能是刘会宇或者闫二辣。登科目前奉行的政策还是杀鸡给猴看,刘会宇和闫二辣这两只鸡,比其他鸡更为活跃。杀他们,就会把那些若即若离的围观者吓退。看来,清政府那些官员也清楚,目前中国参与革命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没有革命意识,所以,只要杀掉首要分子,革命之火便会不扑自灭。

为了鼓舞民心,保持农民学员的革命热情,登高及时鼓励了六岁红,也表扬了闫二辣和刘会宇。登高还特意送给郝班主一坛山东大高粱烧酒,坛子上的大红标签,在日头底下显得格外艳丽。本来郝班主要留登高喝几杯,登高笑了笑,自称有事,便告辞了。其实,登高很想和郝班主喝几杯,但一想到陈冰如那阴森森的脸色,他就失去了喝酒的兴趣。现在,他要和陈冰如好好谈谈。如果处理不好与陈冰如的关系,有一天,旺兴会吃大亏。

回到睡房时,陈冰如还在炕上躺着。听到登高的脚步声,陈冰如坐起来,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陈冰如说,什么时辰了?登高习惯性地说,快九点了。

这是头晌,日头正在窗前照着,枣树枝上,几只家雀儿唧唧喳喳地聒噪,惹得人心烦。陈冰如懒洋洋地下了炕,在铜盆里洗了脸,扑上脂粉,染了唇红,画了眉,涂了眼影,才走到桌前抓起了筷子。早饭刚刚送上来,都还是热的。陈冰如扭头叫道,登高,吃饭啦。登高放下书,从隔壁的小书房中出来,先冲着陈冰如笑笑,然后高兴地说,哟,有肉啊,还有嫩藕呢。陈冰如说,嗯,藕是湖北来的,少见呢。陈冰如给登高添上饭,然后在登高对面坐下。登高香甜地嚼着嫩藕,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陈冰如说,好吃吗?登高说,好吃,你也吃,多吃点儿。陈冰如却放下筷子,郑重地说,登高,和尚没了,你什么时候告诉知秋?登高摇摇头,忧郁地说,这事儿我想过了,挺麻烦,你说现在告诉知秋,行吗?知秋已经问过几次了,我只说和尚办事去了,过些天才回来。陈冰如说,一直瞒着,也不是事儿,长痛不如短痛,这个盖子总是要揭的。登高放下筷子,看着陈冰如说,可是这个话,你让我怎么说?我说得出口吗?噢,我说妹子,你不要难过,和尚死得壮烈,死得英勇,他是死在你二哥手上的,等有机会,我们把你二哥杀了,替你报仇,这行吗?陈冰如瞪了登高一眼,气呼呼地说,你这不是赌气吗?决不能把登科杀和尚的事告诉知秋,那会出事的。你可以这样说,知秋啊,和尚牺牲了,我们大家都很悲痛,希望你能坚强些,不要让大家伙对革命事业产生怀疑……登高连连摆手,急切地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知秋这个人没理智,她才不管你那么多呢,急了,就哇哇大叫,这要是传扬开了,人心就散了。陈冰如说,哟,听你的口气,你们这伙人都得靠骗着才能拢在一起呀?那你的革命还有什么意义?登高急火火地说,那你让我怎么办?这些农民刚刚接触革命,你让他们马上成为孙先生那样坚定的革命者,行吗?陈冰如尖刻地回敬道,你们的宗旨就是错的,革命是历史性的事情,怎么能把目标定在一伙农民身上?农民懂什么?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混吃等死而已。我要是革命党,我会在城里开展工作,我会把军政官员发动起来,你想过没有,鼓动起我爹一个,就等于鼓动了诸城全县,一个刘会宇加一个闫二辣,能和一个诸城县相比吗?登高望着陈冰如,稍加思考才说,冰如,革命不是你说的那样,靠几个人就把事情做下了,那不成。我们比日本输在哪里?就是输在国民素质上。国民素质不高,文明程度势必不高,这会导致什么呢?这将使中国的科技成果为小数,为零,甚至为负数。我们没有汽车,没有电,没有现代医学,没有起码的卫生常识,没有进步的哲学理念,那么,人家的机枪大炮、坦克飞机、大型军舰和先进的后勤保障,会让我们在短时间内亡国!冰如,这才是可怕的,《中英南京条约》、《中日马关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就会反复出现,冰如,你应该明白这些道理,对吧?陈冰如说,这些道理我明白没用,要皇上明白才行。只有皇上明白了,他才能下旨实行一些律例,让中国民众去识字,去演戏,去学文化,不是吗?登高声音大了起来,好像是对很多人讲话。登高说,你还敢指望我们的皇上吗?还有谁比他们这些贵族老爷更昏匮更无能更腐败?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皇帝身上,他们昏庸无道,已经严重地阻碍了中国的发展与进步,我们革命是做什么?就是要把这些绊脚石踢开,让他们把执政权还给民主政府,还给民众本身。陈冰如说,说得好,可是,如果皇上先下手杀了你呢?登高不屑地说,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哪。陈冰如认真地看了看登高,半天才说,想过没有?如果今年你被官府砍了脑袋,明年和我在一起谈论此事的就是别的男人。登高一怔,顿时语塞。陈冰如又说,你觉得我会是一个能为你守节的女人吗?登高笑一笑,不无调侃地说,革命党人提倡废除旧礼制,即便是结了婚,你也随时有权解除婚约。陈冰如恨恨地剜了登高一眼,埋怨说,叶登高,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珍惜或者挽留我的话,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无所谓?是不是成也可散也可?你是不是不在乎我呀?叶登高,我算看透你了,你心里只有革命,根本没有我这个人。

这些话,陈冰如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现在,她不能不说了,因为的确到了应该摊牌的时候。和尚的死,让陈冰如嗅到了血腥味儿,她似乎看到了父亲正和登科纠集起诸城所有的兵马,浩浩荡荡地向旺兴扑来。所过之处,房塌屋倒,草木成灰,人烟残灭,血流成河!旺兴已经变成了屠宰场,成群的革命党人,被虎狼般的兵丁砍掉了脑袋,本地的协从也一一被乱枪打死。而登高、刘会宇、闫二辣和叶知秋等首要分子,则被囚入槛车,在诸城全县游街示众。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乱党的下场,官府把他们折磨够了,统统拉到菜市口儿凌迟处死。想想,每人要挨三千余刀才能死去,那是何等的残酷!

陈冰如暗叫,不,还是不要让登高死得这么惨吧,听说光绪三十一年,官府已经废除了凌迟和腰斩,只保留了斩立决。可是,即便是斩立决,那也是要把登高的头砍下来,陈冰如每次想到登高那张可爱的俊脸要在地上滚,心便针刺一般地疼。她知道,登高眼下正在说服她,同样,她也在说服登高。两种观念在碰撞,谁是胜者,谁就将决定局势。陈冰如决定玩一招偷梁换柱,让登高彻底服输。主意打定,陈冰如便开始寻找机会。

登高并不理会陈冰如的小心眼儿,还在不徐不疾地说着,冰如,一个人不能只为自个儿活着。只为自个儿,没有爱心,那不是人,而是动物。陈冰如抓住机会,顿时尖叫起来,什么?陈冰如的脸色变了,声音也格外刺耳,你再说一遍,登高,我好像没听清楚,你说我不是人是动物?你说,我是骡子还是马,是鸡还是鸭子?陈冰如拿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架势,扑上去要与登高拼命。陈冰如还适时流下了眼泪,看那样子,倒真像是伤心欲绝了。

登高觉得奇怪,一句话的事儿,干吗要弄得这么紧张?再说,刚才那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发火。登高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良久,登高憋出了一句他自个儿也没想到的狠话。登高说,陈冰如,我看你还是收拾一下,离开旺兴吧。什么?陈冰如立刻停止哭闹,瞪大了眼睛说,你是在赶我走吗?登高说,对,我让你马上离开这里。陈冰如拍拍自个儿的衣袖儿,冷冷地问,为什么?你说个理由。登高说,一,这里危险,为什么危险,我不用解释,你很清楚;二,你现在行为失控,不适合留在旺兴;三,你心存异志,恐怕会扰乱人心,万一酿成事变,于你安全不利;四,你在旺兴,对我是个干扰,经常会让我对事物失去判断。综上所述,你觉得你不应该走吗?陈冰如顿时叫起来,哎哎哎,叶登高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用完我了是吧?你卸了磨就想杀驴了是吧?我告诉你,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旺兴陪着你,我才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呢,有了危险,大不了一起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见登高没有表示,陈冰如又扑进登高怀里撒娇说,哎呀登高,你不能这样翻脸无情吧?我不就是使了个小性子吗?你至于跟我一个小女子一般见识吗?我不走,我就是要缠着你,除非你烦我了,除非你要始乱终弃,你说,你是不是要做陈世美?你是不是要和别的女人好?登高口气有些缓和地说,瞧你都胡说些什么?我问你,为什么总是胡闹?有话你就不能好好说?陈冰如马上就范,讨好地说,我好好说,我以后一定好好说,我再也不发小姐脾气了,好不好?登高冷着脸说,这是你说的?陈冰如说,当然是我说的,我要耍赖我就是小狗。

陈冰如明白,登高不想跟她分开,他还爱她。而她却不可能再爱登高。陈冰如一向霸道,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沾边儿。她要毁掉他,毁掉跟他有关的一切。陈冰如慢慢地坐下来,目光开始变冷。她紧紧地攥紧小拳头,暗想,哼,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我还没看到你们死呢,官兵没进旺兴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里,我一定要把你们送到菜市口去。

陈冰如收拾一下行李,便到灶房去找知秋。这个丫头单纯,有时候,还真能利用一下。利用亲情打击亲情,效果一定会出其不意,弄得好,甚至会造成毁灭性打击。

知秋正在为和尚裁一条棉裤,见到陈冰如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剪刀,热情地拿花生抓瓜子,还把一笸箩新鲜柿饼也端上来,一个劲儿地往陈冰如手里塞。陈冰如煞有介事地逐一品尝,脸上则挂着悲戚的表情。吃了几口,陈冰如就把吃食放下了。陈冰如说,知秋,这是做给和尚的?可惜了……陈冰如说到这儿,猛然掩口不言,像是说走了嘴,又像是激动万分。知秋敏感地抬起头,极力想从陈冰如的脸上找到什么。良久,知秋把棉裤卷起来,平静地问,嫂子,和尚是不是出事了?陈冰如故意显得为难地说,你让我怎么说呢?有些话,我真的没法儿讲啊。知秋还是平静地说,嫂子,你说嘛,和尚这么多天没回来,其实我也想到了,和尚可能出事了,我去问过大哥,大哥说和尚外出办事,很久才回来,嫂子,你如果知道底细,你就告诉我,别让我这颗心一直悬着,行吗?知秋这么说着,眼睛已经红了。陈冰如有些不忍,略为犹豫,还是说了实话。陈冰如说,知秋,和尚离开旺兴的第二天,就死在了摇旗岭下的麻风村……我托人打听了,这次行动的首领,是你二哥。知秋眼睛睁得像铃铛,嘴张了几次才说,什么?我二哥?他杀了和尚?知秋把脸藏在手心里,过了很久,才由弱到强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知秋举起双手,向着苍天诘问,和尚,你死了,我怎么活呀?和尚,和尚,和尚……

等知秋稍为冷静,陈冰如才说,知秋,我们挑个时候,给和尚做一场法事,超度他的亡灵,好不好?知秋说,不好。陈冰如诧异地问,为什么呀?知秋说,不为什么,嫂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行吗?陈冰如说,好,你记住,有事儿别闷在心里,找我,找你哥,找闫二辣……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陈冰如回到自个儿房中,见登高正在发呆。陈冰如说,哟,你回来了?我正想找你呢,这不,明天是我娘的生日,我想回去给娘拜个寿,我不在,你可要好好照顾自个儿,好吧?登高一怔,马上说,这几天,路上不太平,你可不能……陈冰如亲亲登高说,别为我担心,不会有事儿。

关上门,陈冰如便扑到登高的怀中,撒娇说,亲我。登高亲了亲陈冰如,脸上还是愁云不展。陈冰如有些生气了,松开手往炕上一滚说,人家要走了,你就不能好好陪陪我?没情趣的家伙。登高只好伏下身来,认真地亲了亲陈冰如的耳垂儿。陈冰如猛地一翻身,抱住登高就往炕上拖。足足亲热了半个时辰,陈冰如才起身,重新盘起了长发,扑了粉,点了红唇,眉心也涂了一颗美人痣。丫环早就备好了一辆大车,陈冰如踩着垫脚凳,款着蜂腰进到车内。

对面一座房顶站着一个人,等大车消失在村东的槐树后边,那人才轻轻地下来,远远地尾随而去。

卢大头跟踪着陈冰如的大车,一路疾行。到了岔路口,大车却没有向南,而是向西北折去。不需判断卢大头也知道,陈冰如这是要去摇旗岭。她一定是去和阴险狡猾的叶登科会面,进而酝酿更大的阴谋。

这段时间,卢大头并没闲着,而是去了省城,在登高的上级——山东省革命党党部特派员栾劲手下工作。卢大头的神秘与勇猛,让初次与登高联络的栾劲分外欣赏,于是,卢大头就成了栾劲的联络员,负责全省各县的通信联络与情报搜集。卢大头自个儿也没想到,一个恶贯满盈的土匪竟然也能接受革命理论,还能放弃青龙潭那种肆无忌惮的神仙日子,走上一条鲜为人知的特殊道路。革命是个陌生的字眼儿,但能为天下人谋福,却是卢大头心向往之的事情。在他眼里,革命如同苍天般神圣。这段时间,没有钱进账,没有好酒好肉,有时还要自个儿掏腰包,可是,卢大头毫无怨言,尽责尽力,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栾劲甚为满意。

闲暇时,卢大头经常与栾劲谈话,卢大头坦言,如果没有登高,他不会同情革命,更不会随着登高走进革命队伍。当初绑了登科,准备大赚一笔时,他意外地遇到了登高。这个西装革履的白面书生,出人意料地让他佩服,甚至让他敬仰。他听完登高的一番慷慨陈词,竟然做出一个连他自个儿也不相信的决定:放人。不但放了说客登高和冒充日本军官的和尚,还把肉票本人也一并放掉。最让青龙潭的人看不懂的是,他还赠送给登高一百个龙洋。做了贴本生意,不但没让他沮丧,还让他高兴了很长一阵子。起初,卢大头以为这是他和登高的缘分,后来他才想明白,这是他内心的向往。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土匪,而是一个向往公平的良民。可是,放眼天下,已无公平可言,这才随着远房叔父,上山为匪。既然做了匪,就要尽到土匪的本分。所以,卢大头一向以凶残著名。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凶残下去了,却不料,登高下山不久,卢大头忽然觉得分外寂寞,他无心料理青龙潭的各项事务,整天烦躁不安。后来他干脆把山寨托付给二寨主,自个儿乔装打扮下了山。在青龙潭下的十字路口,卢大头一再追问自个儿,我这是要去哪儿?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头晌,才发现自个儿到了新生庄。卢大头不敢贸然进庄,绑架登科的事情刚刚发生不久,万一叶家人报了官,那可是大麻烦。这里一望无际,都是平原,动起手来他肯定吃亏。卢大头在庄口站了半晌,又折返回通往青龙潭的大道。事有凑巧,刚走了十几里,还没到后王家庄,便在一个山脚下遇到了一伙调戏妇女的公人。路见不平,卢大头断然出手,不想,救下的却是登高的妹妹知秋。这嫚子长得俊,短短一路,把卢大头迷得腿都软了。卢大头从前三天两头进青楼妓院,算得上阅人无数,却没见过知秋这样的玉人儿。听知秋说话,就像在巡抚衙门听人抚琴,硬是有赏心悦目的感觉。卢大头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比绑票更来劲儿的事情,如果这辈子能和知秋这样的女人过上几天小日子,就是被官府凌迟处死,也他娘的赚了。卢大头思前想后,能接近知秋的唯一方法,就是追随登高少爷,与他一起闹革命救中国。有登高这个革命同志在,卢大头总有机会接近知秋,日久生情,也许就是一段天赐的姻缘。

于是,卢大头便在登高的引见之下,神鬼不知地变成革命党人,接着,又到了栾劲的手下,担负着重要的联络任务。开始,卢大头还只是把革命作为接近知秋的台阶,可是干着干着,他发现革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干这种德泽后世的圣事,不能有杂念,更不能心存龌龊,如果把性色搅和到革命当中,那简直是对革命的亵渎。卢大头羞愧之下,暂时忘记了知秋,一心一意地投身到危险而神秘的革命工作中,成为一个来去无踪的独行侠。

就在昨天夜里,栾劲忽然找他谈了一件重要事情——登高身边的和尚被清政府的捕快密捕,并遭杀害。现在,组织上怀疑登高身边有奸细,栾劲要求卢大头在最短时间内查清陈冰如等人的行踪,并拿到相关证据。栾劲强调,革命党人也不是面团,更不是鱼肉,对危害极大的敌人,也要实施有效的打击。卢大头星夜动身,天没亮就到了旺兴村外,在村外的破庙里挨到天亮,他就选择了一处合适的房屋,登高远望。到了半头晌,卢大头发现陈冰如上了一辆大车。于是,他飞身下房,暗暗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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