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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婚礼准备得快速而周到,排场之大,令人始料不及。一切就绪时,登科和陈冰如都出了一口长气。总算可以有所交代了,登科和陈冰如请了能请的所有人,陈冰如的父亲,诸城县令陈世林也在获邀之列。陈世林同意出席登高的婚礼,还准备即席发言,以示庆贺与祝福。陈冰如觉得奇怪,以父亲的行为习惯,根本不可能出席一个乱党头目的婚礼,父亲这是疯了?还是另有图谋?按理说,父亲能出席登高的婚礼已属不当,若是发言,就更加离谱,父亲能讲什么?面对众多宾客,父亲能说祝你们白头偕老?能说祝你们早生贵子,革命事业后继有人?

那几天,陈冰如对登科格外温存。在登高与登科之间,陈冰如有必要保住一方。登科文化不高,心机颇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马,常常让陈冰如望尘莫及。陈冰如失去登高,不能再失登科,所以,眼下她同登科交往,已有了讨好的意味。这种驯服背后还有一层意思,是陈冰如隐隐约约感觉到但从未说出口的,父亲的官运正如落潮之水般衰退,断断不能再指望。陈冰如当惯了官家小姐,习惯了颐指气使,如果让她有一天变身去当一个丫环,她只能去死。

这期间,知秋也跟着忙碌,知秋越来越沉郁,到最后一两天,脸色不时变幻,让人难以琢磨。陈冰如和登科谁也不去惹她,好在她并未发作,三个人倒也能和平共处。

那天特别冷,风大,雪小,天是阴的。一清早外面就黑,头顶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霭,随时都像要压下来,憋得人没法喘气儿。知秋早早地进了大牢,径直走到大哥的牢门口,一边跺着脚,一边叫,大哥,醒了没?

二哥和陈冰如也到了。大哥和六岁红已被接到东边的暖房里,就是先前闫二辣睡过的那一间,有几个二哥叫来的丫环婆子正为新人做着婚礼前的准备。诸城的老礼儿是凌晨结婚,这规矩让二哥给免了。二哥说,大哥特殊,就特殊办,天明结婚,一切就简。

登科一直站在牢门前,接受着众多同僚七嘴八舌的祝贺。好像不是登高结婚,倒是他在结婚。很多人都给登科塞了礼金,有的是成锭的银子,有的是成串的制钱。登科既不看,也不记,随手往身边的一个樟木箱子里一丢。陈冰如看到了那个箱子,便命人抬来一张桌子,又找了一个会写字的衙役,一五一十地写开了礼账。知秋想,哼,这个女人又有一笔进项了。

第一线日光跃过东墙时,大哥和六岁红回到了牢房内。大哥一身标准的新郎打扮,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斜拴着一条红绸,胸前结着硕大的红花。六岁红红袄红裤红鞋,头上挽着富贵髻,脸上施了重粉,咬过了红唇纸儿,两片好看的嘴唇让她娇艳异常。六岁红很平静,脸上甚至挂着笑容,她不时替登高扯扯衣襟,那副专注的神情,让知秋眼睛发热,有几次,她几乎想哭出来。知秋忍着,尽量表现得像六岁红一样,平平静静。她告诉自个儿,这是大哥和六岁红大喜的日子,只能笑,不能哭。

十几个衙役抬上来几盆红通通的炭火,牢房内顿时暖和起来。婚礼主持人王掌柜宣布,吉时已到,婚礼开始。众人围着登高和六岁红,哄笑着,叫喊着,狂热地拍起了巴掌。有几个小牢子点起了鞭炮,因为离得近,响声震耳欲聋。等鞭炮响过,王掌柜又说,天地交合,良辰吉日,新人淋浴,更衣已毕。上承天意,下迎地应,敬拜高堂,礼祀祖先,恭迎亲友同僚,备酒煮肉,同欢同庆。新人上前,交换礼物。

几个女人把六岁红和登高推到一张铺着红呢的方桌前,登高率先掏出礼物。那是一个红绸包儿,登高细心地打开,露出了一对银镯子。知秋跳起来,大叫道,好,给新嫂子戴上。登高在一片起哄中,小心地给六岁红戴上了镯子。六岁红则从腰中扯出一条苏绣的腰带,牢内的人们又是一阵哄笑。六岁红并不羞,就在耀眼的日光中,从容不迫地给登高系上。

礼物交换完毕,王掌柜又说,紫气东来,非官即财。现新人向天敬好酒,向地敬三牲,向人敬仁义。礼拜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几个女人给六岁红蒙上盖头,搀扶着,走到暖房那边去。登高则跟在后边,身后是登科、陈冰如和众牢子。大家都满脸的喜庆,与正常的婚礼无异。登高一直很配合,神色几乎是神圣的。登科等登高进了洞房,便回头大叫,各位,走,我陪你们喝几杯,痛快痛快,好不好?

下面一片迎合之声:好!

沿着牢房的过道,一溜摆了十几张桌子,整鸡整鱼整肘子,还有成坛的美酒。登科端起一杯酒,分别和身边的同僚碰杯。陈冰如则默默地坐在登科身边,既不吃,也不喝,更不看人,脸色阴得像外面的天气,几乎要下雪了。杜捕快说,叶大人,今天的酒,可是别有风味啊,我们都要多喝几杯,不能扫了叶大人的兴。任千总凑上来,瞪了杜捕快一眼,然后对着登科一笑,任千总说,叶大人,别听老杜的,这个家伙没脑子,不会说话,来,叶大人,我们干一个,怎么样?登科不计较杜捕快的话,痛快地和任千总干了一杯。祥记大车店的梁掌柜也挤上来,瞪着眼睛说,兄弟,咱俩也干一个,好不好?登科点点头,也把酒干了。

正喝着,门口那边忽然一阵吵闹。登科不满地望了一眼,对杜捕快说,三哥,你去看看,谁在那边吵。任千总也说,就是,不像话,也不看看什么日子,遇到不懂事的,给我揍!杜捕快赶紧走过去,可是,杜捕快的声音似乎比别人更大。登科心头冒火,摔了酒杯扑过去,却傻了!他看到父亲叶福清一身破衣裳,赤着脚,正趴在桌子上啃着一只肘子。不知是冻还是饿,叶福清吃得十分狼狈,脸上身上都蹭着猪油。登科大叫,谁让他进来的?谁?梁掌柜慌忙跑过来,把叶福清扶向门口。梁掌柜说,哎呀祖宗,不是不让你来吗?你怎么偷偷跟来了?你这不是给你儿子现眼吗?

牢房一片死静。

陈冰如悄悄地跟上来,对登科说,你爹一直在城里?登科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血色。陈冰如说,我去处理,你陪客人继续喝。望着陈冰如走出大牢,登科说,来,我们继续喝。任千总也端起了杯子,冲着在场的人大叫,来,喝,不醉不归。

正吵闹着,牢门忽然大开。陈世林带着一阵冷风进来,竟然满脸是笑。登科赶紧上前,向陈世林行了晚辈礼。登科说,不知陈大人来,有失远迎,恕罪。陈世林说,不说这些,来,我敬你一杯。陈世林说着,也不和登科碰杯,径自干了一杯。登科正觉得奇怪,陈世林拿出一张纸,递到登科面前,登科打开一看,脸色立时变了。站在旁边的任千总看得明白,那是一纸公文,正是登高和六岁红的行刑令。

陈世林在登科面前踱了一个来回,然后停住脚,严肃地问,叶大人,你看该怎么办?登科一时沉默,无以作答。陈世林说,登科,作为你的同僚,我要提醒你,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一着不慎,会满盘皆输。如果你能大义灭亲,我保你官升三级,前程无量。可是,如果你凭私念旧,违抗上命,恐怕……登科猛地举起一只手,示意陈世林住口。他站在原地,那只高高举起的手在微微颤抖。登科向前挪了几步,沉痛地说,我执行……陈世林眼睛一亮,大声地说,好,叶大人,你行为果断,可成大事。来人呀,带人犯叶登高和六岁红,即刻押赴菜市口,开刀问斩!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千总,他瞪着两只肿眼泡儿,大声说,人家正结婚,就要斩人家,太不地道了吧?杀人也得分个时候啊。陈世林说,任千总,你也是大清命官,总不至于徇私枉法吧?任千总一向看不起陈世林的酸腐,气呼呼地叫,晚杀一天就是徇私?让人当一天新郎就是枉法?我看你小子就是别有用心。杜捕快虽是登科的结拜兄弟,但受陈世林节制,不敢多话,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千总又说,陈大人,我看这事儿,你最好让登科自行处置,毕竟是登科的亲哥哥,又结着婚,你通融一天,大家面子上好看……登科拍了任千总一把,大叫,任大哥,别说了,上命如山,执行吧。陈世林一挥手,几个人扑进暖房,把登高和六岁红拖出来。可怜六岁红刚脱了外衣,只穿着内衣裤,赤着脚,冰得瑟瑟发抖。登科说,给我嫂子穿上衣服和鞋。几个牢子上前,一一帮着六岁红理弄好衣裳,然后上了绑绳。登高脸上出了汗,身上的红花也歪了,耷拉在小腹处。登科把花解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登高说,兄弟,给我系上,你别忘了,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登科身子一颤,赶紧把红花给登高系上。登科说,大哥,你走好。登高笑了笑,脸上还是有些汗。登高说,兄弟,去叫叫你嫂子,她可是大哥明媒正娶的女人,是咱叶家的女人。登科走到六岁红面前,认真地鞠一躬,说道,嫂子,走好。六岁红说,老二,我虽是你嫂子,却没能在父母面前尽孝,你日后多辛苦,不要怪嫂子。登科赶紧说,不怪,兄弟不敢怪。嫂子,大哥在那边,就劳你照顾了。

外面寒气逼人,登高眯着眼,被几个牢子拖着,一步步走向槛车。风吹着他的短发,发出丝丝的声响。登高看着大牢门外的房屋,心里一阵阵发热。他刚刚喝了酒,现在,酒劲儿涌上来,让他双眼发胀,他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唱歌,却不知该唱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六岁红,六岁红也正看着他,脚步蹒跚。登高看到雪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哦,那是陈冰如,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愣愣地望着五花大绑的登高,再望望同样五花大绑的六岁红。脸一下子白了,她最怕的时刻,真的来了。

陈冰如赶紧用身体挡住坐在地上的叶福清,这个时刻,她不想让赴死的登高看到父亲正没头没脑地啃着一只猪肘子,如果让登高带着牵挂上路,那段充满激情的岁月就算虚度了。登高似乎想说什么,但押送他的几个牢子不容他说话,强硬地拖着他,走向前面的囚车。木囚车已经打开了车门,另外几个牢子用扫帚清理干净车上的积雪,一个牢子写好了断魂牌,上书一行黑字:谋反重犯叶民槁斩。

登高一行走到囚车前,陈世林跟上来,不无遗憾地说,登高,没和你商量,我把你的名字改了。登高说,多谢你的好意。陈世林说,行刑后,我就用这个名字布告天下。登高点点头,他走出几步,又停住脚,回头看着陈世林说,陈大人,如果你从明天起开始同情或者参加革命,我们照样欢迎你。陈世林看着登高,脸部肌肉突突地跳着,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悲伤。他竭力地眨动着眼睛,硬把泪水给逼了回去。最后,他冲着登高摆了摆手,无声地说,后会有期,登高少爷……

菜市口儿就在县衙外不远的地方,不大,但挺热闹。众多商贩已经听说要杀人,早早地围在四周,有说有笑地等着。天很冷,风也越吹越猛,像是夹着冷箭,可以刺穿五脏六腑。登高被夹在囚车中,头上落满了雪花。那个硕大的牌子,可能把后背划破了,火烧火燎地疼。他想回头看看六岁红,脖子夹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他便直着嗓子,大声叫道,六岁红,你还行吗?六岁红显然听到了登高的叫声,她用脚尖抵住车厢板,大声回应说,我行,我行!

路上的行人有认得六岁红的,跳着脚喊,六岁红,唱一段吧!六岁红说,行,你们想听什么?看热闹的人说,六岁红,来,给爷唱一段荤的,让爷睡不着。六岁红说,行,姑奶奶就来一段荤的,让你一辈子都睡不着。那帮人大喊,好啊,六岁红,来吧,爷这辈子不想睡觉了,你唱得好,爷到年节给你烧香化纸,让你在阴间也富贵荣华。六岁红毫无惧色地唱道:

革命者不怕死

怕死者不革命

今天斩了六岁红

夜晚鬼魂来入梦

志士杀不完

热血流不尽

待回头重整山河

定让反动派俯首称臣

今日我革命党人英勇献身

把幸福与欢乐留给黎民百姓

从此山河不破,民众幸福

人和政通,国家兴盛

我六岁红死而无怨

死而甘心

纵有十八层地狱

也吓不倒我

一个坚强的革命党人

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众多百姓竟然无人喝彩。六岁红叹息一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大叫,看哪,匪婆子哭了!匪婆子哭啦!六岁红狠狠地啐了一口说,叫你娘的脚,谁哭啦?

登高在前边听到六岁红倔强的叫骂,不禁激动起来。他为六岁红的英勇而激动,也为革命党人的孤独而愤懑。登高不无遗憾地想,看来,革命到死,也只做了少许的工作,今后的革命道路仍将十分坎坷。他悲愤地想,如果再给他几年时间,他一定让所有的诸城人明白一个道理,只有革命才能让诸城人过上幸福安宁的好日子,只有革命才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可惜呀可惜,艰巨而伟大的任务,只能留给后来人去做了,叶登高要先走一步。

宋记药铺的掌柜宋学礼站在街边,望着囚车老泪纵横。他不顾身边有清兵,颤抖着喊道,登高,走好。登高冲着宋掌柜大叫,我没事,告诉家里人,我真的没事。人群挡住了宋掌柜,囚车走远了。登高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毕,登高再一次大吼,我没事。

囚车已到了菜市口,几个牢子把登高拖下来,架到候斩台上。临时架起来的候斩台,铺着脏兮兮的毛毡,一根白杨木的垫墩上,隐隐可见斑斑血迹。登高看了看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刽子手正往一把鬼头大刀上喷酒,热辣的酒气,让登高一阵阵眩晕。陈世林和几名监斩官员已经升座,正在寒风中核对着相关的法律文书。不时有衙役为官员们递上毛笔,官员们则在不同的文本上签字画押。陈世林大笔一挥,在叶民槁和六岁红的名字上打了红勾儿。菜市口西墙下传来一声追魂炮。按大清律,三炮响过,登高和六岁红就要人头落地。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瘦削的脸孔,登高知道,那是二弟登科。登高的心动了一下,一丝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寒风中,登科的脸色苍白,眼神忧郁,右边的腮帮子不停地跳动。登高笑了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六岁红,顺着登高的示意,六岁红也看到了登科,以及登科身后的陈冰如。六岁红刚要说什么,西墙下又传来一声巨响。这已经是第二炮了,按大清斩人的惯例,两炮之间的间隔是半炷香,仅相当于喝两盏茶的工夫。两个衙役按住六岁红,大喝一声,跪下。六岁红倔强地挺着身子,不满地大叫,我凭什么要跪?衙役怒气冲天地骂,该死的乱党,死到临头还这么强硬,老子让你跪,你就得跪,听清了吗?六岁红涨红着脸,愤怒地说,姑奶奶就是不跪,你又能如何?衙役并不多话,照着六岁红的腿腕处一踢,六岁红便重重地跪倒在候斩台上。六岁红仍想站起来,可是衙役死死地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六岁红拼着全身的力气抬起头来,恨恨地望着陈冰如。如果不是衙役的按压,她会跳起来,把陈冰如撕成碎片。

陈冰如有些害怕了,她扯扯登科的衣袖,胆怯地说,登科,要不,我们回去?登科铁青着脸,慢吞吞地说,不,送他们一程。陈冰如说,还是不看吧,毕竟是你哥哥……登科转过头来,盯着陈冰如,一字一句地说,现在知道是我哥哥了?你当初设计害他,怎么忘了他是我哥哥?登科的眼神越来越狠毒,口气也越来越冰冷。登科说,陈冰如,不要充好人了,你是什么鸟儿变的,我清楚。你这种人,谁也得罪不起,一旦得罪你了,我哥就是榜样,对不?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吧?我告诉你,今个儿,你说什么都不能走,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听清没有?看仔细了,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才能死得明明白白,懂吗?陈冰如不知是怕还是真的懂了,竟然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说,登科……登科没好气地说,刑场上别叫我,那些冤死鬼听到了,还以为我是害人虫呢。陈冰如总算找到了还击的机会,她鼓起勇气,撇着嘴说,登科,别把自个儿摘得那么干净,你哥要是算我害的,那六岁红呢?她死在谁手中?难道她不是你亲自抓来的?登科气急败坏地说,我抓六岁红是执行公务……陈冰如说,我举报叶登高难道只是泄私愤报私仇吗?他若不是乱党,莫非我陈冰如能给他安上一个假罪名?登科忽然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登科说,停,听听六岁红和登高说什么。

六岁红确实和登高在说话,而且是满面笑容地娓娓而谈。登科向六岁红身后靠过去,竭力侧着耳朵,想听清六岁红说什么。可惜,他站在上风头,根本听不清六岁红的话。倒是陈冰如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陈冰如说,别听了,你听了这种话,晚上会做噩梦的。登科瞪了陈冰如一眼,又伸长了耳朵去听六岁红说话。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一部分,六岁红的话,让他如闻惊雷,两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六岁红看着登高,眼睛里生出了动人的亮光。她轻轻地呼唤一声登高,仿佛不是在候斩台上,而是在花前月下。六岁红说,登高,你是我的男人,我的登高,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起,你现在真的是我的男人了,我的男人,登高,登高,你是我的男人了。可惜,我没能为你生一个宝宝,假使老天爷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给你生一个肥肥胖胖的宝宝,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我让他好好念书,长大了,跟着你一起革命。那该多好呀,那时,我们就有了接班人。登高说,到了那边,你再给我生儿子嘛,反正我们一起上路。六岁红说,登高,当家的,你说,真有那边吗?登高说,我说有,就一定有,我们到了那边,一定不要和那些腐朽封建的清朝官员同流合污,我们要特立独行,要把革命思想也带到阴曹地府中,我们要把大多数人团结起来,同阎王老子斗争,同那些不合理的封建制度抗争。就算是下地狱,我们也要做个革命者,不能向任何封建势力妥协,好不好?六岁红说,当家的,我听你的。登高说,六岁红,你这么年轻就死,后悔吗?六岁红说,不悔。登高又说,你跟我闹革命,后悔吗?六岁红说,不。登高看看西墙角,一个牢子又要点炮了。登高说,最后时刻到了,我们彼此再说一句话吧。六岁红说,登高,来世,我还做你的同志,还做你的老婆。登高说,那好,我们一言为定,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两个衙役上前,分别揪住登高和六岁红的头发,直直地扯着。登高知道,这是要开斩了。六岁红忍痛高喊,登高,来世,我们还做夫妻,你记住了。登高没去回答六岁红的叮嘱,而是拼着全身气力大喊,革命万岁,革命党万岁!呼啸的北风吞噬了登高的口号,随着一声炮响,两名刽子手同时举起大刀,寒光闪过,两颗人头已滚落在地,两腔热血也高高地喷起,吓得在场的人都失声尖叫起来!

登高的人头落地之时,登科紧紧地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叫道,大哥!

知秋也在行刑现场,只不过,她力气小,挤不进人群,所以,大哥行刑的一瞬间,她没有看到。等她好不容易挤进去,刽子手已经抱着大刀走远了,刑场上只有大哥和六岁红的遗体,外加两滩黑色的血迹,看上去,竟是那样的恐怖。

府尉衙门的人抬来两口白皮棺材,草草地殓了大哥和六岁红,然后又把棺材抬上车,匆匆地拉走。知秋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会把大哥夫妇拉到哪儿,她木然地站在菜市口那个候斩台前,眼里的泪光被日光一照,显得十分刺眼。知秋绝望地想,在这个世上,叶知秋再也没有大哥了。她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把死亡和大哥联系起来,她不相信,她最爱的大哥已经死了。

天慢慢地变暗,西边的地平线上,突起一片血红的晚霞,映得整条街都像烧着了火。街边的店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四周阒寂无声。知秋走几步便回头张望,她总觉得大哥就在身后,正迈着他特有的大步,快速地向她走来。大哥的脸上还挂着那种自信而迷人的笑容,就像他刚从日本归来,要把好多好玩的好看的好笑的事情带给她。知秋停住脚,往身后的街口望啊望,她什么也没望见,只听到风声如丝,瑟缩发抖。

不知怎么回事,知秋来到了后街,找到了二哥的那座小院。门紧紧地关着,门上的一对铁环,像是两个厉鬼,把知秋生硬地挡在了门外。知秋知道,二哥不会见她,眼下,谁也不会见她。想想,知秋便去了诸城大牢。后街到大牢并不远,不用一袋烟的工夫,知秋就到了。牢门开着,没人当值。知秋一直往里走,走到大哥当初坐过的那间牢房门口,知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大哥的婚礼现场还在,地上的鞭炮屑也在,只是酒席桌子撤走了,地上到处都扔着酒坛和残菜。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野狗还在捡食着骨头,它们冷眼看着知秋,认定她不会与它们争食之后,又都埋头大快朵颐。

知秋忽然全身战栗,她扑到闫二辣和胡素清他们的牢房前,闫二辣他们一个也不见了,去哪里了?刑场上并没见到他们,难道……知秋疯了一般狂跑到牢门外,在那里,知秋遇到了一个熟悉的牢子。知秋扯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二狗,闫二辣他们去哪儿了?二狗左右看看,低声说,知秋姑娘,死了,都死了,一个也不剩。知秋一惊,又问,怎么死的?没见杀他们呀!二狗说,叶少爷前脚走,后脚就来了一帮捕快,两人绑一个,统统挂在牢顶,勒死了。知秋手一松,绝望地再问,尸首呢?二狗说,拉走了,听说是拉到城后的山脚埋了。

知秋不再说话,跌跌撞撞地扑向县衙,开始还在哭着,后来便收起了眼泪,脸色变得铁板一样生硬。鬼使神差一般,她忽然知道自个儿该做什么了。

进门的时候,守门的衙役见是知秋,也没敢阻拦,由她大步而入。县令陈世林正在后堂写着文告,一抬头看到知秋进来,不免一怔。陈世林快速地研究着知秋的来意,着意不开口,他要等着知秋先说,才好做出进一步的决断。

知秋说,陈大人,你是不是在起草布告?陈世林说,正是,不知叶小姐有何见教?知秋说,陈大人,你是长辈,特别是对大哥的恩遇,有如再生父母,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望这一次也能行个方便。知秋说着话,迎面跪下,冲着陈世林磕头。陈世林碍于登科的情面,再加上登高的事情毕竟心虚,赶紧起身扶起知秋,陈世林说,叶小姐,有话好说,不必拘礼。知秋流下泪来,那种剧烈的抽泣,让陈世林百般不忍。陈世林等知秋哭完,才说,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知秋说,我不想让大哥白白死了,如果有可能,我想让大哥用叶登高的名字去布告天下,而不是用什么叶民槁。陈世林大为惊讶地看着知秋,半晌才说,知秋小姐,你可知道你哥身犯何罪?不等知秋回答,陈世林又说,你哥犯的可是谋逆之罪,按罪当要灭族,是我念及你大哥与小女冰如有旧,才百般周旋,方才至此。知秋小姐,你可不要犯糊涂啊,用了叶登高的名字,朝廷不追则已,一旦追查,祸患大矣。知秋思忖片刻,咬着牙问,陈大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通融?陈世林望着知秋,也思忖了片刻,陈世林说,有。知秋说,陈大人,什么办法?你说。陈世林却不说话了,他只是望着知秋,微微笑着。知秋顿时明白了陈世林的笑意,起身走了。

从县衙出来,知秋去了祥记大车店。知秋刚进门,梁掌柜就提着棉袍襟儿,一脸尴尬地走上前来。知秋说,梁掌柜,有事儿?梁掌柜沉默片刻,才慢腾腾地说,叶小姐,令尊大人昨天……知秋一惊,脚下一晃,差一点儿坐到地上。梁掌柜说,令尊大人昨天晚上去了……知秋木然地往外走。梁掌柜在身后追着问,叶小姐,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知秋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知道怎么办。走过门廊,知秋停下脚,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梁掌柜说,要不你去问问我二哥,他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梁掌柜苦着脸,几乎要跪下了,他低声下气地说,叶小姐,你可怜可怜我,别让我去见你二哥了,他那张脸,我真是怕了,你给个话儿,我怎么办?钱和人,我出,行吗?知秋说,买一口上好的棺材,把我爹殓了,送回新生,埋进叶家的坟地。梁掌柜如获特赦,一溜烟儿地跑了。

知秋当天赶回了新生庄,没想到,新生庄也在办丧事。正在灵堂上化纸的来宝见到知秋,马上扑上来,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来宝说,小姐,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撑不住局儿了。知秋赶紧扶起来宝,追问究竟。来宝哭着说,听说大少爷被斩,太太就悬梁自尽了!知秋眼前一黑,叫了一声娘,便晕厥过去。

醒来已是半夜时分,知秋顾不上吃饭,水也不喝一口,换上孝衣,扑到母亲灵前痛哭。知秋一边哭一边叫,娘啊,叶家这是怎么啦?怎么出这么多大事啊?娘啊,娘,你怎么就舍得丢下我,好端端地就走了呢?娘啊,你太狠心了,娘,以后知秋想娘了,到哪儿去找你啊?娘,你这一走,咱叶家可是雪上加霜啊,娘,知秋现在成了孤儿,你不知道,二哥已经变成了豺狼,他连亲哥哥也敢杀啊!

哭了足足一个时辰,知秋才抹掉眼泪站起来。知秋久久地望着叶家大院的飞檐斗拱,漫地的青砖,贴瓷的四墙,还有墙角的牵牛花秧,正是冬季,花秧已枯,觉得心也枯了,心瓣儿纷纷在寒风中碎裂。

知秋对跪在灵前的来宝说,别烧纸了,你马上找人,给娘出殡。来宝说,小姐,夫人死了不到一天,不能出殡呀,老礼儿要停灵三天才行。知秋说,一天也不停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先顾大头吧。来宝见知秋一脸铁青,不敢多话,赶紧去叫人。过了一会儿,几十个新生庄的青壮男子进来,七手八脚,把老夫人殓入一口红皮棺材内。知秋一声令下,一群男人抬起棺材,顶着寒风出了大门。走到新生庄口,知秋停住脚,吩咐来宝说,把夫人葬好,你就赶紧回来,不许耽搁。来宝显然被叶家的变故吓坏了,只是点点头,跌跌撞撞地追上出殡的人群。知秋的泪水又流下来,可她倔强地抹掉泪水,转身回去。

这时,知秋看到了一身重孝的井改子。知秋发现,井改子瘦了,脸上已经失掉了昔日的光鲜。知秋的泪水又流下来,哽咽着说,二嫂……井改子苦着脸,声音嘶哑地应道,哎,知秋。知秋爱惜地拍拍井改子的瘦脸,由衷地说,二嫂,这段时间这个家全靠你,你辛苦了。井改子凄然地说,心不苦,命苦。看着知秋,井改子又说,你二哥他真够狠心的,娘死了,他也不回来。井改子还想说什么,知秋已甩着衣袖,起身而去。

走进叶家大门,知秋忽然看到桂花跪在门边,知秋拉起桂花,进了后院。知秋几个月没见到桂花了,她心情复杂地看了看桂花,从靠墙的楠木箱子中翻出一个红绸包,塞到桂花手中。桂花白了脸,盯着知秋的眼睛问,小姐,你要干什么呀?难道你想……知秋说,少废话,拿着,一会儿来宝回来,你就跟他走,你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来宝人不错,你不许起高调。

桂花放声大哭起来。

知秋以一千两现银的低价,将叶家大院卖了。她让来宝把银子装上车,起身就走。刚到门口,桂花忽然叫了一声,小姐留步。知秋一抖,慢慢地转回身来。桂花一脸泪水地望着她,十分不舍。知秋说,桂花,好好过日子,后会有期。桂花说,小姐,主仆一场,你让我再拜一拜吧。不等知秋有所表示,桂花扑倒在地,一拜不起。知秋红着眼圈说,桂花,别这样,你这样,我还出得去这个门吗?桂花爬行几步,抱住知秋的腿,放声大哭。知秋轻轻地拍着桂花的头,颤着声说,桂花,好好过日子,你们过好了,你就是我妹妹,我是你姐……桂花抬起脸,满脸是泪地说,小姐,你放心,叶家的祖坟,不会荒芜,我会年年上坟,岁岁烧纸,只要你回来,我家就是你家,你想住多久,都随你……

知秋望望叶家的房顶,那里有一群麻雀正喧闹不休,没来由的,旧事猛然涌现眼前,知秋仿佛看到爹正在园子里刨地,娘在花坛边浇水,狗在乱吠,鸡在相互追逐;自个儿似乎还是个孩子,正领着桂花穿过前院的月亮门。爹在园子里听到她们的喊叫,微笑着抬起头来。娘在身后骂,整天像个野小子,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呀?知秋尖尖地回答,我才不嫁呢,要嫁也是桂花嫁……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知秋在一瞬间就理解了云烟二字。云烟散去,只有冰冷的现实,而温暖的感觉,只能停留在记忆当中。爹、娘、大哥、六岁红、闫二辣,还有数不清的旺兴的人们,像墙边的牵牛花一样,在知秋的心中深深地扎下根,只等着来日,春风化雨的时节便会破土而出!

一阵冷风吹灭了知秋的遐想,知秋抹了一下眼角,慢慢地说,一叶知秋,我算知道滋味儿了。桂花,保重。桂花抬高了声音,大声问,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呀?知秋并不回答桂花的问题,吩咐说,替我告诉和尚,我会回来看他的。知秋说完,推开桂花,大步走出叶家大院。

车夫扶着知秋上了车,一扬鞭子,大车很快驶出新生庄,奔上通往诸城的官道。走到叶家祖坟边,知秋叫车夫勒住马。依稀之间,爹、娘、大哥和六岁红似乎都在坟前站着,沉默但热切地望着她。知秋喑哑地叫道,爹,娘。爹娘无言,影子也开始变淡。知秋又去叫大哥和六岁红,奇怪的是,大哥也不理她,大哥像一阵风般迅疾地消失,没有任何言语。只有六岁红往前挪了一步,冲着知秋笑了笑。知秋的泪水止不住了,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一句话,嫂子……六岁红也消失了,只有凄风不时地撩动着知秋的额发,一下,又一下。

过了许久,知秋终于清醒了,她看到坟地刚刚起了一座新坟,坟上的黄土还冒着热气。无疑,这里埋着大哥和六岁红,知秋很想到坟前看看,拜拜,可她思忖再三,还是忍住了。

她轻轻地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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