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她还是坐在床边缝衣服,他还是喜欢看她缝。她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连针鼻儿都看不清了,得让他帮忙穿针,他倒也高兴,一边穿针一边逗她笑说:“我还是有点用的,是吧?”
有一天,小儿子观察父亲帮母亲穿针,煞有兴趣。等母亲起身出门的时候,他问父亲:“您说这屋里让我妈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地上有一根头发丝儿她都能看见,这针鼻儿她怎么就看不清呢?”
小儿子随便说的一句话,却让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晚上他听着她的鼾声,忍不住心酸,老泪纵横起来。她醒来给他擦脸,问他:“做噩梦了,是不是?”
没过几年,积劳成疾的她也病倒了,神经系统疾病,不太好治。在美国的大女儿想把母亲接过去治疗,不想让父亲的遗憾再重演。她不去,谁劝都不去,就要留在家里,全家人头一次见她这么顽固、这么蛮横。
有一天晚上,他一边给她穿针一边说:“你去吧,早去早回,你要是病倒了,谁照顾我啊?”
这一句砸在了她的心眼上,她给他做了几件新衣服,对小儿子千叮万嘱,依依不舍地随着女儿去了美国。
他和她大半辈子都没有分开过,哪知道这一分,却是永远的阴阳两隔。他走得急,连一件她做的新衣都没来得及穿,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他呼吸停止,撒手人寰。
姐弟俩商量好瞒着母亲,让她好好接受治疗,弟弟一个人偷偷给父亲办了葬礼。每次她打电话过来找他,弟弟要么说睡觉,要么说信号不好。她越是听不到他的声音,就越着急,纸是包不住火的,她还是知道了他先她一步去了。
开始的时候,大女儿见她平静得不行,着实吓坏了,询问了许多心理医生,也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的行为。她开始还经常流泪,后悔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后悔来美国。时间推着人走,慢慢地,她也就接受了,但是精神状态很差,经常一个人望着一个方向呆坐很久,不动,也不出声。
忽然有一天她不见了,大女儿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圈也不见她的踪影,花园的长椅上也空空荡荡。她发动了自己的邻居和朋友,沿着家附近的马路,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找,最终邻居在公园门口,“抓住”了还在四处游荡的母亲,她说她要找图书馆,要找图书馆。
大女儿带她去看医生,初步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病。她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有时候连大女儿都不认识。后来,她又不止一次地走丢过,又都奇迹般地回来了。她经常跑到厨房要做饭,做到一半又跑回卧室,摔坏了不少东西,经常划伤自己。一家人被她弄得筋疲力尽。
一个夏季的午夜,大女儿的邻居在开party,年轻人占领门院,烧烤,唱歌,喝酒。有人投诉,他们以打击乐的形式抗议,表示不打算解散。
大女儿听见外面的喧闹想起床看个究竟,却在客厅里看见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来回踱步。
大女儿站在楼梯上带有一些责怪的口气问她:“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觉?在这儿干吗?”
她压低了声音,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你听。”
大女儿并没有心思陪她做游戏,一脸迷惑地问她:“有什么可听的?”
她脸上挂满了焦虑和兴奋地说:“你听啊,有人敲暖气,你听见了吗?”
大女儿被她问得云里雾里:“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敲暖器,你……”
话到嘴边,大女儿又咽了回去,她忽然意识到母亲行为的原因,恍惚间她把着楼梯扶手往下走,一步步靠近母亲。
她根本顾不上看女儿,四处张望,在屋里移动着寻找声音的来源,两只手握在一起,在胸前不安地颤抖着,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大女儿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又一步步往后退,最后坐在楼梯上看着母亲在客厅徘徊。大女儿这才意识到对于母亲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时刻了,那就让她在这些嘈杂的幸福里,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吧。
夜晚的城市里,远处有人时而敲打,声音渐行渐远。她在午夜耀眼的星光下,急得快要哭出了声。
触不到的恋人
谢谢时差,谢谢距离,谢谢昼夜的陪伴,也谢谢关键时刻的孤单。她不再惧怕月亮盈亏的流逝和努力之后不尽如人意的遗憾,她学会了好好经营生意,好好经营自己……
涨潮,退潮。热恋时就像涨潮,疲惫期就像退潮。
可爱的是沉默,那种什么都不用说,即使安安静静坐在你旁边,也很踏实的沉默。
可怕的也是沉默,两个人都懒得再与对方说话,连架都舍不得力气吵,有人拼命地找了话题,不出半分钟又会迅速冷场下去。
秦大可和宁泉都明白,他们还是爱着对方的,有多爱不敢确定,但一定是爱着的。
他们也惧怕冷场,惧怕失去对方,开始想方设法地缓解着对方的疲惫。
开始时,两个人会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宁泉是福建妹子,自小吃鱼长大,以前经常是两个人一起吃一条鲈鱼,吃完一面,齐心合力将鱼翻过一面,再继续吃,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而现在饭桌前的他们只有黑夜一样的沉寂,有时筷子碰到一起居然还有些尴尬,再也没了以前的那种默契。
宁泉是西点师,一人在家自主经营贩卖,每天早早起床,准备一天的食材。电商、微商一起做,生意火爆,想要吃她做的马卡龙或曲奇饼,要提前几天才能预定到。所以,他们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奶香和烤熟的面包味道。每次朋友们去他们家聚餐的时候,除了美味的西式糕点,大可和宁泉还会合力为我们做上一条鱼,有时清蒸,有时红烧,好吃到不行,也非常适合下酒。我本身是不喜欢喝酒的,但是每次我们去他家聚餐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朋友们你扶着我、我扶着墙,大可和宁泉在门口看着我们笑。
但奇怪的是,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人没有参与做鱼的过程,即使食材调料以及火候全都一样,味道也会大打折扣。为此,朋友们还做了一次实验,宁泉单独做,味道太一般,大可自己做,简直不能吃。
我们看到厨房抽油烟机上贴了许多小便签,写满了拿捏调料的细节,暗自感叹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一对吧。有时候也劝他们两口子应该开一个餐馆,中西合并的那种,一准能火。
每次一聊到这儿,宁泉总是说:“等钱攒够了,就开一家咖啡馆,卖研磨的咖啡,还有好吃的蛋糕,到时候大可就坐在前台里收钱,你们来蹭饭通通免费。”
这是宁泉的愿望,她曾一直心心念念有一家自己的小店,卖自己做的糕点,再研制一种新式咖啡,以爱人的名字命名。关于这家店,她曾有太多心思,也有无数种幻想。可是最近宁泉忽然发现,对于开店这件事,她已经失去了热情。不知道是不是受爱情的影响,她似乎已开始厌倦奶油、杏仁粉和可可粉,也厌倦了打蛋器、烤箱和食物处理机。对于她的工作,宁泉第一次感到如此厌倦。
突然有一天,有人在微信上投诉宁泉,说在她的慕斯蛋糕里吃到了不明的颗粒物体,还有人投诉她这次做的马卡龙超级腻。一时间,批评铺天盖地,连以前的老客户也间接向她表达不满。她打开一包还没有寄出的西点,自己坐在门口尝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努力下咽。随后,她退掉了所有的订单,也听了不少难听的话,不敢看朋友圈,更不敢看留言。
直到大可下班回到家,看见一屋子西点没有按时送出,想问又不敢问,拿起门口打开的一盒尝了一块,坐在宁泉身边说:“或许你只是太累了。”
休息了将近一个月,宁泉想要再振作,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始,在朋友圈里发了预定信息,没有人回应,自己尝试做一些新口味,居然还有人来挖苦。原来互联网时代变脸也可以如此之快,好像批评能帮助他们释放压力一样,仿佛墙倒众人推一般的诟病,让每个人都变得趾高气扬。
一周过去了,只有两单生意,宁泉苦笑着对大可说:“你教教我西班牙语吧,我给你当个翻译助理什么的。”
大可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没有拒绝,也没有附和,只是细细品着话中的难过。
又是一次沉默的晚餐。大可辛苦了一天,她贤惠地整理着饭桌,打算先去洗碗,大可一把拉住宁泉,把她拽到自己的腿上。
宁泉被大可突然的“热情”惊了一下,又迅速调整状态适应着他,有些欣喜,又带一些惊讶。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大可突然说:“我们开家店吧,不用太大,让他们亲自来尝,不用在网上指指点点。”
宁泉有些感动,但还是理智地说:“我们钱不够。”
大可:“钱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宁泉听着有些心软,逗着爱人说:“抢银行?还是被富婆包养?”
“公司要派人去阿根廷出差十四个月,薪水翻倍,我争取到了,我想去。”
宁泉该是非常生气的,她也的确有一些恼怒,在心里怪大可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就一个人做了决定。
她话还没说出口,大可就接着说:“到了那儿,我会和他们先预支薪水打给你,你好好开店,等我回来。”
到了嘴边的气话被一口噎了回来,宁泉不知道说什么,两只手将大可的圆脸揉成一个团,带着愤怒,也带着怜爱,反复蹂躏着。
大可出国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菜市场里挑中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或许是离别的缘故吧,那天他们再一次找到了当初的默契,大可就像热恋时那样,将每一块鱼肉中的刺,小心翼翼地挑出来,再放进宁泉的碗里。两个人把完整的一条鱼,吃得只剩下化石一般干净的鱼骨。
饭后他们蜷缩在一起,大可说:“以后吃鱼的时候,在手边放一杯水。”
“放水干吗?”宁泉调高了声音问,大可没回答,她也没追着问。
第二天他们在安检口分别,宁泉好像有些后悔,她拽着大可的袖口说:“要不,咱们不去了?”
大可一下就笑了,他揉着宁泉披肩的秀发,在耳边轻声呢喃道:“等我。”
这个机场每天都在上演一转身一辈子的戏码。午夜,宁泉在离开机场的路上盯着头顶的飞机,后知后觉地开始为别离哭泣。
她收到大可的第一笔款是三个月以后。因为信号不好,她在视频里看着大可卡带一般说:“我,打,款,给,你,了。收,到,了,吗?”
在大可那一头,宁泉也是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地卡着。宁泉用手一遍遍摸着屏幕上大可的脸,没有温度,冷冰冰的触感。等宁泉收回手以后,因为摄像头焦距较短,所以大可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只听到宁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回答说:“收到了,我收到了。”
春天时,她收到了大可的第二笔钱,加上第一次的和以前的存款,他们够钱开店了。她找了合适的店面盘了下来,朋友们按照专长开始分工帮忙,有人负责室内设计,有人负责跟装修材料,我帮着挑选桌椅和摆件,小咖啡馆渐渐有了模样。
开张那天,好友们坐在桌子前一起和大可视频。我们这边是下午五点,而大可那一边却是早上六点。我们在黄昏里庆祝,他却在早晨赶着上班。宁泉拿着手机在店里走,让大可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有服务员调皮,对着宁泉的手机说:“老板好。”
手机那头的大可笑得格外开心,连坐在店内一角的我,都听见了咯咯声。
店里的咖啡师麦姐,是大可同学的姐姐,今年三十多了,一个人靠着手艺,走了许多地方,在许多城市生活过。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店门口抽烟,看路上的行人,总给我们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
有一次,店里的客人聊天特别大声,一个男孩和身边的朋友说:“一杯咖啡几十块哎,你们说为什么要这么贵啊?几十块买书可以看好久呢。”
麦姐在柜台里一边给咖啡拉花一边说:“因为你买的不仅仅是一杯咖啡,它还是我的记忆、我的过去、我的感受,有可能是我喝过的一种味道,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情绪。总之,你买的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啊,那你说它为什么不能值几十块呢?”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吧台里的女人,低下头细细地品了一口咖啡,有些苦,又有些涩,但是真的蛮好喝。店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麦姐,宁泉隔着人群看见一个阅遍红尘的文艺女人形象,跃然于吧台之上。
“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啊。”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宁泉的耳边,她细细品味着麦姐的话。
晚上,她和大可视频,一边是晚上八点,一边是早上七点。宁泉看着桌上自己刚做好的鱼,不停地揉搓着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在摄像头前不停地显摆说:“吃不到,馋你。”
大可看着她笑,露出一排白牙,说:“我不馋,这边也经常吃鱼。”
宁泉把鱼放进嘴里,得意地说:“那你也吃不到我做的这种味道。”
嚼了几口以后,她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慢慢收起笑容,呆呆地看着大可。大可也看出来宁泉有些不对劲,他试探着问宁泉:“怎么了?”
“味道不对。”宁泉说,表情显得格外失望。
她忽然想起麦姐的话,或许那道红烧鱼的味道,该是他们共同人生的一部分,凭她自己,又怎么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味道呢?她有些不甘心,又夹起一块放在嘴里,还是不对。她又吃了一口,有些气急败坏,不小心被鱼刺卡到了喉咙,一阵猛咳,急忙拿起手边的水一饮而下。
她咳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视频那头的大可一字一卡地说:“你慢点吃,再去接点水备着。”
炫耀没有得逞,宁泉有些难为情,任性地责怪大可说:“你是不是在那头咒我卡住来着?”
大可说:“我要是咒你,临走的时候干吗还嘱咐你在手边预备水啊?”
宁泉嫌弃道:“少骗人,你告诉我预备水就是怕我卡到?”
大可安静了一会儿,想说又忍住,宁泉用挑衅的目光钩住了他。大可一字一句如实说:“因为我不在你身边啊,鱼刺你又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