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约会,罗岑骑着一辆摩托,到时她洒脱地放下脚蹬,脱下安全帽洒出长发。甘南整个人愣在原地,简直要举起双手缴械。那是他第一次骑摩托,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兴奋。罗岑从他腰间环绕着双手把着他,两个人在空旷的广场上横冲直撞,透支着年轻的活力。
罗岑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她自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同是问题少年的罗岑似乎比甘南要早熟许多。他发现自己以前玩的那些把戏在罗岑面前,完全是小儿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罗岑的身上一共有七处文身,分别文着不同的图案、名字,还有花纹。甘南疯狂地喜欢着罗岑,他被她的一切东西吸引着,包括罗岑刺青时认真的眼神。他决定让罗岑帮他在自己身上也刺上一幅图纹。
之后就有了甘南左臂上那幅救世基督,因为父亲的愤怒,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甘爸爸用手指着甘南,僵持了一会儿,问道:“你就这么作践你的身体是吗?”
甘南冷笑:“文身怎么了,大街上文身的多了,你就很爱惜你的身体吗?”
一向洒脱浪荡的甘爸爸第一次这么激动,他的样子甘南多少有些触动。在诡计成功内心愉悦的同时,他也有些不明所以的紧张,直到看见甘爸爸双眼泛红,他才开始收敛自己的任性。
那天,他们亦如往常一样不欢而散。甘南骑着摩托去找罗岑,他想和恋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不明所以的快乐,一种刺痛的快乐。可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此时的左臂仿佛正在燃烧,烧掉了刚才内心的得意,又慢慢烧掉了他所有的防备,丢盔卸甲般逃窜。最终,他见到罗岑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抱着恋人,他的快乐燃烧殆尽,失落填满了内心。
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人们有时会不择手段地去博取爱,通过任性、颓废,甚至是报复,来获得自己想要的关怀、想要的爱,可结果却总是与初衷背道而驰。
某天晚上,罗岑骑着摩托坐在医院门口,等甘南下班。他们见面时迫不及待地黏在一起,旁若无人地紧贴着甜蜜。这时,正好撞见从医院走出来的甘爸爸。
半夜的时候,父子再一次吵了起来,因为罗岑。甘南父亲拽着他的胳膊问:“这个是不是她让你文的?”
甘南恼羞成怒,甩开父亲的手,字正腔圆地强调着:“是我自己想文的,我喜欢这个文身,我还要文更多。”
显然甘爸爸对这个头发有三种颜色的女孩有很大的成见,但越是这样,甘南就越是和罗岑亲密。他在不知不觉中,又掉进了和父亲作对的怪圈里。
那天罗岑一边打电话,一边骑着摩托穿街走巷。骑出巷子冲上街的时候,被迎面的大巴车撞了出去。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昏迷不醒。
她被人七手八脚抬到了医院,抢救结束以后,护士用毛巾擦掉女孩脸上的血渍。甘爸爸这才认出来,病人是自己儿子的女朋友。
罗岑浑身多处伤口,并伴随一定程度的脑震荡颅内瘀血,病情一点也不乐观。甘南终日在病房门口观察,有时罗岑醒了恢复一些意识,就不停地伏在甘南耳边说:“先别告诉奶奶,奶奶心脏不好,等我再恢复恢复……”说完又沉沉地睡去。
每一次罗岑醒来都伴着沉沉的头痛,说几句话就虚弱得不行,不一会儿又沉沉地睡去。甘南一直守在她身边监控着她的状态,大夫对罗岑的颅压升高采取了各种措施。时间分秒揪心,仪器的声音和病人的呼吸一样微弱。
甘南也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罗父和罗母,竟然是以这样的形式。他们在病房门口哭天喊地,惭愧、后悔、互相指责,而甘南则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罗岑微微皱眉的睡相。
他从未体会过那样的难过,他第一次这么在乎一个人,也第一次感觉到被一个人这样在乎着,而这个人现在就躺在自己的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甘爸爸又去抢救了一个重创患者,不幸的是伤得太重,一口气没缓过来,还是去世了。病人家属在病房门口嚷嚷着,拽着甘爸爸的衣领肆意谩骂道:“人家说你不行我还不信,是不是因为没有给你塞红包,你个人渣……”
甘南远远看着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父亲被别人拎来拎去,周围的医生拉着家属。甘爸爸一句话也不说,满脸疲惫,眼神落寞,任由别人推搡着、扭拽着。
夜晚的医院花园虫叫声都没有,甘南远远地看见父亲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满头大汗,艰难地喘息,汗水沿着他的皱纹滑下来。他走过去坐在父亲旁边,两个人第一次能在一张椅子上坐这么久,他们一根烟一根烟地抽,谁都不说话。
甘南第一次理解了,其实做医生在救死扶伤中所得到的成就感,比起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简直不值得一提。他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放浪形骸,了解了他的洒脱无奈。父亲每天都要面对那些无理的谩骂和诽谤,还要顶着巨大的压力去坚持,因为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希望自己能活得轻松一点,在一个人忙忙碌碌的孤独羁绊中,能让自己扛下来。
甘爸爸又重新点燃一支烟,缓缓地给他讲了一个自己刚上班时的故事。
甘爸爸刚到医院上班的时候,医院条件还没现在这么好,即使病得再重,也没有那种单间给你住。那时候,他老是跟着师父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走,看病人、学东西。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姑娘,她住院有一段时间了,病情不乐观,不治,就是一生要人照顾,治疗有痊愈的可能,但是也要承担危险。家里人正为手术费发愁,也纠结到底要不要手术。那姑娘特别漂亮,两个大麻花辫,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坐在病床上,虚弱得像一座美丽的冰山。甘爸爸每天都去找她聊天,上树摘李子给她吃,因为年轻不懂事,半夜还带着她逃到楼下看星星,害得她差点感冒。
他那时候只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甚至认为她一定能好起来。他鼓励她做手术,她也和父母去商量,后来钱凑足了,他们最终决定手术。那时候,甘爸爸连给主刀医生当助手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还有些胆怯,想象一下自己喜欢的人就躺在那儿,他的手就开始抖。一个大的外科手术,需要麻醉医生、主刀医生、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主任医师等,得八九个人吧。他的师父问他,要不要和他们说一说,让他当个助手,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在试探他。犹豫了很久,甘爸爸还是放弃了。那天,他在离手术室很远的医务室里等消息,仿佛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踩着他的心率。
手术失败了,她病情加重,父母带她上京城求医,还欠下一屁股债,他们此后再无联系。那时的甘爸爸每天都尝试给京城各个医院写信,他想知道她在哪儿,但是他又害怕知道她的消息,想知道她有没有好起来,又怕得知她根本没有好。后来甘爸爸再恋爱,结婚,再有了甘南。故事就此沉落谷底,人们各自为生计沦落天涯。
前年,甘爸爸开车路过仿街找停车位的时候,看见了她。她坐在一家夜总会的后门,清洗着一些琐碎的东西。她剪短了头发,说是好打理,她还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在南方认识的男人,还生了一个女儿。
自那以后,甘爸爸路过那儿的时候,就会去看看她。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欠她的,有时候也替她惋惜,但是命运不可回头。在用力奔跑做出选择以后,我们不得不用那么多的眼泪和时间,去尝试经历,去面对和接受。
末了,甘爸爸转身对儿子说:“太激烈的相爱,只会将两个人的脑子都撞错、撞坏。年轻,有的是力气犯蛮,但是你要想这份感情能好、能长久下去,就要学会忍。”
甘南看着父亲的霜鬓,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只有真正失去过的人才懂得,如果能在当时保持一份克制,不那么冲动,或许就不会失去那么多,即使失去,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谈恋爱好像和讨生活差不多,需要拿得起、放得下,需要看得开,也忍得了,忍得按捺不住的思念,忍得已经到了嘴边的气话,忍得因为爱所带来的恨,还有因为过于依赖而产生的压力一般的信任。
“人生和红尘都一样,看透可以,不要看破啊。”甘爸爸说。
是啊,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起伏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人生和红尘,都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起身的时候,父亲问他:“罗岑的手术是我做,你……有什么想说的?”
甘南坐着没动。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弃手术,去和主任医师说,让他亲自来,我给他打下手……”
甘南忽然觉得眼睛一热,全身开始发麻。他听见父亲随意的一句话透出了好多颤音,好像在不断向他示弱,又好像不断向他逞强,字字句句,全扎在心上。他低头不语,咬着牙,陪父亲一起抖。
“那你……要不要当助手?”父亲岔开了话,但是他明白,父亲必须问他。
甘南还是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父亲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掐灭了烟头,拍了拍身上的烟味,缓慢地朝着楼内走去。快进楼的时候,他转身对儿子说:“哎,她素颜比化妆好看。”